宫中一派喜乐气氛，花园里有身着黄绿色衣服的逗乐小丑，手中杂耍着彩棒，变着有趣的戏法。再往里走，便听到传出来管风琴的悠扬乐声。
熟悉的面孔不断涌现，向艾丽莎和米迦列一一行礼，两人逐一点头。艾丽莎认出某些曾经对她友好的面孔，便露出了微笑。
“公主——”她听到背后有人这样喊，是熟悉的声音，回过头去看，见到一个侍女站在走廊边上，惊讶地捂着嘴巴，脱口而出。
她认出来，那曾经是自己的贴身侍女。在某个夜晚，艾丽莎取来一把鲁特琴，拉奏着不成曲调的悲伤音乐，这侍女曾走近自己身边，忍不住潸然泪下。她好像叫……
“珍妮——”艾丽莎与侍女擦肩而过，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你还好吗？”
她激动得捂着嘴，用力地点头。艾丽莎注意到，她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粗糙的指环。
“你结婚了？”她有点惊喜，但注意地看时，却发现对方神态瑟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一怔，然后才注意到珍妮脖项上有被勒过的痕迹。
那不奇怪。在这个时代，贵族女子被丈夫任意打骂，亦是常有的事情，更别说平民了。
她一阵心酸。
米迦列突然捏了捏艾丽莎的手背，她抬头去看他，他目不斜视地说：“那是苏格兰女王的表兄，赫特福德伯爵，詹姆士。”
她抬头往前看，只见一个年轻人握着酒杯，站在那里跟旁人大声说笑。只是第一眼，她对这个人印象便极差——
他穿着厚重的灰黑色皮裘，容颜白净，只是眉眼间有说不出的戾气，握着酒杯的手背上和他的脖项上，分别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显得十分狰狞。他倚靠在以撒的王座旁跟人说话，整个身体几乎要压到王座上面去，那画面让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跟他谈话的人见到米迦列二人走过来，都停止交谈，开始转向他们。
这些人几乎都认识米迦列，微笑着向他行礼：“甘迪亚公爵。”又看了看艾丽莎，微笑着问：“艾丽莎公主？”
艾丽莎脸上挂着微笑，款款点了点头。
詹姆士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没有跟他们二人打招呼，也没有说话，目光却是直直地刺过来，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米迦列也没有说话。他的骨子里，是个极为清高骄傲之人——从艾丽莎第一眼，在窗前见到比武场上的他时，就有这种印象了。
詹姆士看着米迦列，又看了看艾丽莎，才慢悠悠开口：“米迦列，好久不见。”
米迦列也开口，声音不卑不亢，“好久不见，詹姆士。”
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认识。
詹姆士看了艾丽莎一眼，竟然微笑起来。但是他的笑跟他整个人的存在一样，让人感到非常不适。他说：“看来公主殿下不知道我们是旧朋友的事。”
“说不上旧朋友，只认识了一年。”
“是，一年前你来到苏格兰的时候，还是以枢机主教的身份。”詹姆士笑着晃着酒杯。似乎他觉得用这件事来开玩笑，可以讽刺米迦列。
艾丽莎对这个人反感到了极点。如果玛丽的表哥是这样一个人，那她会是怎样一个人？
这时，外面传来号角声和乐声。有人高声喊道：“舞会开始了！”乐师们奏响了开篇的和弦，贵族们欢快地走到宴会厅中，相继邀请着自己心仪的女士，请她们来到场中，随着音乐跳起舞来。
一对对男女在场上相拥，翩翩起舞。他们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彰显着这个国家的日益富裕与繁华。在酒水与香水的气息中，宴会厅里浮动着一张张类似的欢乐面容。艾丽莎不禁动容，仿佛十六岁的夏天又回来了。
号角声响起。有礼仪官走到门边，拍手喊着：“英格兰国王以撒，苏格兰女王玛丽驾到。”
艾丽莎跟随众人，抬头看向他们进来的方向，同时在内心告诫自己：清醒过来，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永远不要再回头去看被自己放开的幸福。艾丽莎，那不属于你，不属于一个来自弱国的公主，不属于一个权势不稳执政者的妹妹。
他们走了进来。
第一眼见到他们的时候，她便在心里赞叹：真是般配的一对。
以撒穿着镶有暗绿色长纹的深黑色绸缎袍子，脚上的弗兰德黑色靴子锃锃发亮。玛丽女王挽着他的手款款步入，那条粉红色长裙的尾摆凸出，犹如在裙子后叠起一朵巨大的花蕾。他们都长得这样高大修长，笑容明朗，长相迷人，活像万神殿里的一对宙斯与赫拉。
他们边走进来，边笑着跟旁人打招呼。人们一一向他们行礼，又抬起头来，跟这对美丽的人儿说着赞美的话。
艾丽莎竟然怔怔地看着，移不开眼睛。
身旁有人在窃窃私语：“明早的婚礼一结束，他们就是欧罗巴大陆最具有权势的夫妻了。”
艾丽莎开始走神。
米迦列突然牵起她的手，她意外，下意识甩开。但他再次拉过她的手，将她拉近一点他的身边，低声说：“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没有。”她微笑着掩饰，要将手抽回，他却捏得紧紧的。
艾丽莎正要说什么，却只见他转过头去，平静地叫了一声：“陛下，女王。”
她微微一怔，这时米迦列已经松开捏住她的手。艾丽莎抬起头来，看到以撒跟玛丽站在二人跟前，正微笑着看过来。
“好久不见，甘迪亚公爵。”以撒笑着看米迦列，然后又将目光落在艾丽莎身上，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语气，“好久不见，公主。”
那是例行公事，没有真实感情在里面的打招呼。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对这些不难分辨。
仿佛那个在喷水池旁，对她说“到时候，我会继续我们未完成的婚礼”的男子，跟眼前的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也许，他已经变了。
不变的只有艾丽莎一人。
艾丽莎在脸上仍保持着微笑，向他们行了个礼。
玛丽女王莞尔一笑：“艾丽莎公主果然跟传闻中一样美丽呢。”
“在女王陛下跟前，我只是一只丑陋的毛毛虫。”
她是个受过最严格宫廷礼仪训练的公主，在灵魂被抽走了的情况下，仍能恰如其分地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场面话。
她滔滔不绝地说，我同样听过许多关于玛丽女王的传闻，他们夸赞你的美丽，你的聪慧，你的勇敢。但是世上最伟大的诗人，也无法用言语描述你优点的十分之一。她说，女王跟以撒陛下真的是般配的一对，绝对会让英格兰和苏格兰成为最伟大的国家……
直至米迦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停了下来。
而她的脸上，始终微笑，仿佛那是一张摘不下来的面具。
玛丽跟以撒一直看着艾丽莎。他们笑着看着她，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一样。当她停下来后，以撒突然说：“公主还是这样，一点没变。”
“是吗？以前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她矜持地笑。
以撒问：“公主不是很喜欢跳舞么？可赏面一起跳舞？”
她有片刻的心动，然而还没来得及回应，以撒已经笑着说：“差点忘了，公主在法兰克擅长的舞蹈更为精妙，倒是跟我们英格兰这里的不尽相同呢。”
说着，他转过身向玛丽女王说，“亲爱的玛丽，可愿赏脸与我共舞？”
典雅高贵的玛丽女王，脸上竟有微微泛红，她嘴角含笑，轻快地答应了。
艾丽莎眼看他们二人手牵着手，走到宴会厅中间去。
在十六岁那年的夏天，艾丽莎跟以撒，曾经在那个位置跳过舞。
此刻，她看向那里，头脑无比地清醒而冷漠。
她是来参加以撒婚礼的。
她是来向过去告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