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藏寺里虽冷落无人,但亭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苍松古柏,亦有些蓊蔚洇润之气。大雄宝殿前有一座香炉,香火虽不甚旺,几缕青烟袅袅直上,盘旋于梁柱之间,那上面绘制的游龙走凤也似腾云驾雾一般,大有梵宫仙境之感。只不过里面的泥塑木雕,却像是近年来重修的样子,不甚可观。
我们出了大雄宝殿,绕到后面,似乎已将海藏寺游遍了。我想起刚在山门外,听张潮提到的什么“古灵均台”,便问:“你刚说的什么台子是在这寺里么?”
“晋代灵均台吗?按说是在这寺里,我也在找。”
“你刚说你研究凉州会谈,是元朝的事,怎么关心起这晋代古台?”
“我这也是不务正业。之前翻到一篇《凉州佛寺志》,说当年萨迦班智达来到凉州时,恰逢阔端患病,乃是一条毒龙所致。这龙原是布达拉宫红山之下龙王潭里的龙王。萨迦班智达为了降服毒龙,与之相斗,龙王潭水倒灌凉州。降服毒龙后,阔端病愈,答应不再进攻西藏,并支持萨迦班智达统领西藏政教。”
“这毒龙和灵均台、海藏寺有什么关系?”
“那毒龙巢穴就在灵均台下,灵均台在海藏寺中。”
我一听也来了兴致,和他又走了一圈,却还是没找到。快到傍晚,依旧很热。我看后门下有些阴凉,便说:“歇会儿?”
张潮点点头,一起走了过去。刚在门下站定,我一抬头,见那铁链锁着的门上,端端正正地悬着一块牌匾,上书“古灵均台”四个字。原来这不是后门,灵均台就在里面,只不过门锁了。
我胳膊肘碰了下张潮,示意他抬头看。张潮看到后推了推门,铁链嘎吱作响。
“锁了可怎么办,白来了。”张潮说。
“万里长征最后一步,可不能折了。要不咱找人开门?”
“找谁?大雄宝殿里那个敲钵的老和尚?”
我摇摇头,“怕是不行,咱刚进去,他把钵都敲了,咱既没磕头,又没扔钱,现在怎么好意思开口。”
张潮也觉得有理,提议再找找别人。
于是我俩又在寺内转了一圈,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看门老大爷,忙上去问。谁知那大爷偏生又老又聋,我们问他“灵均台”,他问我们:“啥两斤台?两斤啥?”我们也只好作罢。
“要不还是去找那个敲钵老僧吧,大不了给点钱。”张潮说。
“行吧。”这估计是唯一的办法了。
等我们回到大雄宝殿,那个老僧已经不在了。
张潮叹道:“大概是无缘了。”
“这灵均台按理说也是个景点,咋就锁上了呢?”我问。
“怕不是因为今天武威地震,所以为了安全锁上的?”
我寻思着:“会不会是这灵均台和地震有什么联系。”不过没说出来。
离开大雄宝殿,我们又不约而同地踱回了灵均台的门前,张潮正趴着门缝朝里面看。
“我倒有个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了。”看他这么想去,我只好替他想了个法子
张潮两眼放光,“说说看。”
“我看那门墙也不高,咱们翻进去。”
张潮一听,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我看他一副跃跃欲试又有点怕的样子,心下暗想:“这小兄弟读书读得太有原则,我得带带他。”
“你要是不敢那就算啦。”我故意这么说。
“怕啥,翻!”张潮拍手说。
我沿着墙根走到拐角,双手按在互成直角的墙面上,蹲下身说:“你踩我肩上,扶稳了啊。”
张潮卸下背包,一手扶墙,抬起腿来。我又往下蹲,右肩斜向他,让他踩上去。
“站稳扶好了。”我说着,缓缓站起来,“够得着么?”
只感觉肩头一轻,我抬头,见张潮已经骑到了墙头,脸上却十分慌张,指着我身后。
“给我站住!”
——忽听有人朝我大喊,我回头一看,原是那大雄宝殿里的敲钵老僧,正拎着一条胳膊粗的笤帚飞奔而来。
张潮骑在墙头,急声说:“快上来。”朝我伸出手。
那老僧虽然一把白须,却步履飞快,转眼已到跟前。我连忙握住张潮的手,双脚蹬墙,猴子爬杆似的攀上了墙头。只感觉后背被笤帚尖儿扫过,秃噜的细竹条像是铁刷,隔着衣服刮得我生疼。我不及躲闪,忙翻到墙后,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住。张潮从墙头跃下,双脚硬生生触地,疼得他大叫一声,向前扑了两步才止。
此时日已西斜,晚霞染了半天天宇,四下里一片黄土色,眼前是一方十几米高的夯土台,一条石阶通向台上殿阁。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八点了。
“俩臭小子,要是敢到台子上去,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老僧在墙外喊着。
我俩相互使了个眼色,都不做声,轻轻踏上石阶,朝灵均台上走去。
门外老僧不再喊话,似已离开,耳边一片寂静,唯有几声蟋蟀虫鸣和微风拂草的声音。
“我的包还在外面。”张潮说。
“夜里没人,丢不了。”
张潮皱了皱眉,说:“一会儿怎么出去?那僧人拿了钥匙来开门怎么办?”
“管他呢,要是来开门,咱先躲起来。要不然,再翻墙出就行了。而且被他抓住还能咋样,给你严重警告记大过吗?”
“这时候还开玩笑?”
“我啥时候都能开玩笑。”
张潮笑出了声,不再那么紧张。
登上台后,穿过一间精巧的过堂,台上的大殿在晚霞的映衬下,宛若大鹏展翅,旁边一杆经幡,犹如一把利剑。
大殿两侧挂着一幅楹联,写的是:
阙影射池塘,足下龟蛇低戏水;
台灵高坎位,座旁旗剑上凌云。
“这对联不错。”我不知不觉读了出来。
“‘阙影射池塘’说的是‘灵云池’。”张潮说着便指给我看。
那灵均台下不远处,一方池塘在田野中,明镜一般映出漫天星辰,或者那只是泛起的波光。
我们绕台走了一圈,将周遭景色尽收眼底。天色越来越暗,西方的天空只剩一点霞光,像是沉入水下的火把。台上宏阔的大殿,成了比夜色更幽暗的剪影。我们走到大殿前,身边的香炉已经熄灭,还能闻到香灰的气息。
这时候,只听得铁链响动,灵均台的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别做声。”我拉着张潮躲在香炉后,低声道,“等他上了台,咱再溜出去。”
我俯身藏在香炉后,耳畔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探出头,夜色中一个人影登台而来,先露出头,而后是肩膀、双臂。见他手中没拿笤帚,我稍稍松了口气。不一会儿,那老僧已经登上了灵均台,和我们隔着一座香炉。
月亮已经出来了,洒下一片清辉。老僧身穿灰色僧衣,此刻像是落了雪。他四下看了看,视线扫过香炉,竟让我有些寒意。
“臭小子,看我不把你们扔井里去喂龙。”老僧转着圈喊。
“喂龙?”我心头暗笑,“这老僧也真敢说。”
那老僧见我们还在躲藏,气急了,一跺脚,绕着大殿右边走去,看来是要找一圈。我拉着张潮绕着香炉向反方躲,以免被那老僧发现。张潮呼吸声甚是沉重,手心也全是汗,我转头“嘘”了一下,见他神色十分惶恐,好像犯了什么大事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敢藏!”那老僧扭过头,朝我们瞪来。他的目光宛若一把箭,穿过香炉,仿佛把我钉在原地。我暗骂不好,只见那老僧向我们走来,心中十分急躁。
“跑。”我拉着张潮撒腿跑去。
没迈两步,脚下忽然一松,像是踏上了半掩着的井盖。耳边“嘎吱”一声,我心一沉,像是从胸腔落到了肚子里。来不及挪开步子,后边张潮没收住脚,也踏了上来。
我心中大惊,怕不是落入了一口井中,心中一闪念万一是口枯井,可是要粉身碎骨。
身体骤然下落,耳边风声呼啸,一片嘈杂。突然风声减小,好似空间大了许多。我睁开眼,一片幽深的水域朝我面门扑来。
我急吸一口气,连忙张开嘴,以免水压冲破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