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咚咚叮咚叮……叮叮叮咚咚叮咚叮……
带着韵律的敲打声空旷而悠长,挑担子的麦芽糖小贩敲打着手中的小铁锤,走过一条又一条透着阴湿微凉的小巷。时不时地会有几个孩子叫住他,掏出铜钱来买糖。他会停下来放下担子,掀开覆盖在竹筐上的白布,一大块乳白色带着细密纹路的麦芽糖便露出来,惹得等待的孩子睁大眼睛努力咽下口水。小贩一边用小锤慢慢敲下一块糖,一边面带笑容口中缓缓说着“不急,不急。”
“白羽哥哥你等等我!我跟不上了!”
“快点!再快点!我听见叫卖声在那边!晚了就吃不到麦芽糖了!”
小巷深处跑来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约莫十一二岁光景,方方脸,细长身材。女孩子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穿着丝绒彩绣的小袄和裙,衣襟上的翡翠扣子在早晨微微透明的阳光里闪耀着鲜丽的绿色。男孩子跑得快,女孩子却吃力极了,然而仍然咬牙跟着,绝不肯服输。男孩子见她步子太慢,索性回身拉她一把,两人又循着麦芽糖小贩叫卖的声音跑去了。
这是民国三年的春日,桃花开在浙西淳安城外的新安江边,花畔的垂柳吐着绒毛般的柳絮飞过江水,飞进古城里的大街小巷,惹得家家户户的男男女女们揉着眼睛,偶尔打个喷嚏。
“啊欠!”
坐在花园里月亮门边候着的冰儿忽然觉得鼻子一痒,呵哧一声,连眼泪也喷了出来。她赶忙伸手擦擦,回转身望向园子深处,不知自己的失礼是否搅扰了雅兴正浓的主人。
冰儿的目光绕过两排翠竹,三棵芭蕉,在还未浮出绿萍的荷花池上兜转片刻,依稀停留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顶,那里矗立着四角飞天的凉亭,四周的树木遮掩得紧密,有琅琅琴音随风飘来。
一阵和风吹过,树木摇动新绿的枝干,左晃右摆间浮现出一男一女。男的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墨色长袍,宝蓝的马褂,头戴一顶镶着珊瑚石的圆帽,手里一柄长剑,正舒展身姿,悠然起舞,一进一退、抬腿站立的收放之间,长袍下露出穿着白布袜和黑色翘头平底布鞋的双足。他一转身,脑后圆帽下的一根辫子也跟着轻轻甩动,辫梢飞向空中的刹那,砰地一声,有断弦声入耳。
长剑还未收回,细弱的尖叫伴着断弦之音刺入双耳。他僵硬地停留片刻,定了定神,收好剑转身走到琴前。
细白的手指在短暂的弹起后又重新伏在了琴弦上,断弦缠绕在指尖,他听得到低低的叹息声。伸手握住那冰凉的手指,怜惜地道:“断了就断了。”
未见回音,却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好好的,怎么又哭起来?不过是断了根琴弦,请个师傅续上就好了。”
见她仍旧哭泣不止,他便放下手中的剑,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瞧。她耳垂上的水滴形紫玉耳坠子轻轻地碰触他的手背,珠光伴着泪光,勾起细密的柔情。
“不哭了……身子本就弱,小心受了风寒……”他伸出拇指为她擦掉一滴泪,隔着窄窄的琴案,他的呼吸烫着她的脸。
“老爷,老爷。老爷!”
身后传来几声轻唤,他这才反应过来,一回身,大管家贵禄就站在身后,正半抬着头小心地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忙抽回了手,转身问道:“什么事?”
“老爷……”贵禄近前低语道:“李先生来了……”
琴案那一端的女人轻轻抽了一口气,贵禄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老爷。
他深呼吸,却依然面若止水,问道:“现在哪里?”
“没敢让等在前厅,在揖古阁里等老爷过去。”贵禄压低声音道。
“嗯……做得好。备茶,我这就过去。”
贵禄应声小跑而去,他拿起长剑,刚要转身,左臂被轻轻勾住。他转回身,看到她忧虑的眼神,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肩,道:“没事的,一会就回来。”
他转身走下凉亭,穿过小回廊,路过三棵芭蕉和两排翠竹,在月亮门前看到低头叠手的冰儿,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耳边传来锐利的女人的声音。
“他来做什么?这个节骨眼!要我们的命不成!”
眼前的女人与他年纪相当,七镶七滚的偏襟大袄肥硕而空荡,像一层厚重的锦缎罩子,从上面刨开一个口子,套在她不见形态的身体上。她粗糙的面皮上扑着厚厚的扬州鹅蛋粉,一双眉毛在鬓边扬起,像两条乌黑的碳迹。双眼干涩而泛红,眼珠转动着怒火。
“稍安勿躁。还没摸清路数,瞎嚷嚷什么!”
他的语气不耐烦极了,而那不耐烦中还透着鄙夷。
她的眼神更加锐利,却被他的威严束缚着。他将剑交给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冰儿,抬起双臂一抖袖子,右手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脑后的辫子,径自向书房揖谷阁而去。
她目送他的背影,仿佛强压怒火,忽然转头看着冰儿严厉地问道:“姨太太呢?”
“刚才在里面为老爷弹琴……”冰儿战战兢兢地道。
“女儿都十几岁了,还自以为是巫山飘来的仙女!”她望向月亮门深处,恨恨地瞥了一眼,拼命转动身体,那肥大的袄在扭转间飞出一个弧度,兜起一阵风,追随着主人的脚步离去。
他来到揖谷阁,茶已备上了茶桌。一个同样身着长袍马褂、戴着圆帽的青年男子正端着茶杯想着什么。贵禄看见老爷进来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当下会意,弯腰倒退出去,小心地关了门。
“怎么?革命党也穿长袍马褂?”他率先开腔,撩起长袍坐在椅子上,双腿四平八稳地岔开,抬起胳膊在空中打了个弧度,又落下端起了茶杯。
“为了防身。”喝茶人淡淡道。“外面风声紧,小城里要是看见西装,更会惹起怀疑。”
“风声这么紧,为何还要来?”
“不会呆得久,马上要去日本。”
“日本?!前清刚去没几年,革命党人又要避走日本了。我看这日本都快成你们的流放地了。可惜你们辛苦十几年,蒸熟的肉刚放到嘴边就成了人家碗里的菜!”
喝茶人放下茶杯,坚定地说:“道路迂回,我们需要时间。”
“哼!就凭你们?要枪没枪,要兵没兵。就凭你们这些喝过洋墨水会喊几句口号的年轻后生?连你们的大总统也去了日本吧?”
“任何革命都不可能一步到位。但我们有不变的信念,我们会迎来真正民主的中国。”
“哼!”他一声冷笑,继续喝茶。
“我相信孙先生。这次我去日本也是为了追随他。”
“孙大炮!”
“无论你怎样不屑,我始终坚信,孙先生会让没落腐朽的中国走向真正的共和。”
“现在袁世凯抓得这样紧,去年春刺杀了宋教仁,今年初,湖南的一个校长敢公开发表讨袁檄文,听说也逃去了日本。看在我们两家多年的交情上,我劝你还是多保重。”
“我们尽管有牺牲,但去年一年各地反袁起义还是风起云涌,这说明袁世凯根本不得人心!我们去日本是暂时的,中国才是我们的祖国。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彼时的中国绝不再是今天动荡不安的模样。”
他不再辩驳,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你今天来,究竟为什么事?”
喝茶人听了,呼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我对你不藏着掖着,我需要一笔钱。”
“果然不出所料!”
“你可以鄙夷我。但我保证你的钱一定会花在有用的地方。”
“哼!别让我的人头落地就算我的福气!”
“大哥……”
“别叫我大哥!钱,我要想想。给得了给不了不敢保证。就算给,不能保证你所需,只是尽一个亲戚的情分。今后的路,你好自为之。”
“大恩不言谢。”
“你这次来,住在何处?”
“一家小客栈。”
“外面危险,就不要回去了。有什么随身的行李,我回头打发人过去拿。”
“我知道。”
“给你在这里搭个铺位,委屈几日,未经我允许不得外出。还有,狮城的亲家夫人带着儿子过来,这几日住在家里。你不要与他们见面,就安心在揖古阁等消息。”
“我知道。不过我不能呆得太久,一来我还有急事要办,二来实在危险……”
“放心!”
他站起来,招呼贵禄进来交代一番,贵禄应声下去了。他刚要离开,只听身后人道:“大哥,民国两年多了,无论谁当政,留辫子的时代是回不去了。”
他站定,目光冷冷,半回头道:“不用你提醒。”说完又下意识地捋了下脑后的辫子,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