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豪的盛情邀请下,吴忌被拉着进入了圣堂酒吧。圣堂酒吧分上下两楼,一楼大都为年轻人,音乐以最新潮的电子摇滚乐与流行乐为主,中央舞池巨大,从天花板瀑布般泻下的全息投影会模拟各种舞池场景,为整个舞池添加神秘色彩。过了午夜,舞池中会升起五个圆形表演台,五个身材火辣衣不蔽体的钢管舞女将在上面表演助兴;二楼则大都为中年大叔,但他们一般是公司高管或老板,音乐以慵懒的爵士摇滚乐或迷幻电子乐为主,灯光昏暗,没有舞池,但有台球桌和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鱼缸,里面养着观赏型小型鲨鱼,所有座位均为柔软的真皮沙发。过了午夜,五六个丰腴肥臀衣衫半遮的舞女将会走上吧台和台球桌跟着音乐缓缓起舞。
吴忌进场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他跟着魏豪来到了二楼。此时的二楼,那些白天一本正经的高管或老板现在已经摘下领带,解开衬衫扣子,满脸通红,喘着酒气,色眯眯地盯着眼前的舞女机械地举杯,机械地做下咽动作。在圣堂酒吧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可以在一旁观赏这些艳舞表演,但不可触摸。一旦碰触舞女,几步之遥的酒吧保安就会把你拖出去。
魏豪挑了一个吧台座,两米外的吧台上有个舞女正在搔首弄姿,私密部位若隐若现。魏豪要了一杯啤酒,吴忌点了一杯威士忌。
“大侄子,你太急了,喝酒要从啤酒开始,这样可以喝一整个晚上。”
“但我并不想喝一整个晚上。”
“哦,对,你不是酒鬼。”魏豪喝了一口啤酒,盯着舞女看了一会儿,“好像上次来也是她。”
“你经常来这吗?”
“三四天来一次算经常吗?”
吴忌想了想。“算。”
“那就是经常。”
吴忌忘了魏豪今年几岁,但他比自己的父亲要大,父亲今年五十九岁,他至少六十岁以上。不过魏豪头上没有白头发,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皱纹不明显,所以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吴忌怀疑他或许去做过一些面部整容,但又觉得他应该不会去做这个。
“吴局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他身体挺好的。”
“每周六还去打高尔夫球?”
“应该是。”
“他明年是不是就六十岁,要退休了?”
“是的。”
“啊,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他也要退休了啊。”魏豪叹了口气,喝起酒。“对了,那顶帽子的主人找到了吗?”
“什么帽子?”
“就是两个月前,他生日那天,他打我电话,问我是不是送了他一顶黑色的高尔夫球帽。但我连我自己女儿的生日都记不住,更何况是其他人的,所以那当然不是我送的。但听他口气,送礼物的人很神秘嘛。”
吴忌想起了这个事,那时他在场。“之后我倒也没问过我爸,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找到吧。”
“会不会是寄错地方了?”
“但寄错地方的话又不像,因为收件人就是我爸的电话和名字,除非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吴煦。”
魏豪呵呵一笑。“或许是谁恶作剧吧。我以前还是警察的时候就经常收到恐吓信、恐吓电话还有像这种神秘包裹。”
吴忌想起自己做警察的时候也收到过恐吓电话,但没有收到过神秘包裹。
“我们明明是维护正义的警察,”魏豪继续说,“但在那些恐吓信里却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印象最深的一封恐吓信是写信人用了五百字把我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又用五百字威胁我出门路上要小心。”
吴忌喝了一口威士忌。“哇,五百字的脏话还挺考验笔力的。”
“你这臭小子。”魏豪轻拍了一下吴忌的头,“拿你大伯父开涮呢。”
“不敢不敢。”吴忌缩了缩头。
“我听说你不做警察了?”
“是的,不做警察很久了,快六年了。”
“为什么不想做了?”
“因为一宗绑架案,我没有救出人质,害的人质死了,我受不了打击就辞职了。”时隔六年吴忌再说出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不像当时那么惶恐不安了,时间确实可以治愈伤口。
“就为了这点事你就辞职?大侄子,你太脆弱了。”魏豪喝了一口啤酒。
“死了一个人叫这点事吗?”吴忌反问。
“警察见的死人还少吗?”
“但她是因为我而死的,而事后我因为没有展开深入调查,以至于又引发了另一桩连环杀人案子,死者的父亲为了给女儿报仇连杀了三个人。”
听到这,魏豪似乎意识到自己轻估了这点事。“哦,那确实有点严重。但是你还是太脆弱了。你知道罪犯最希望看到什么吗?他们希望全世界的警察集体辞职或死光了,你就正中了他们下怀。”
“这一点我承认。”
“你杀过人吗?我是说杀过杀人犯吗?拒捕的杀人犯。”
“这倒没有。”
“我就杀过,我倒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在你面前倒下了,然后像快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了。虽然你知道子弹打中心脏后会产生这种效果,但当这种效果在你面前真的呈现时,你还是会觉得很突然,会手抖,会双腿发软,会头晕,会想吐,然后连续好几个晚上会做噩梦,做同一个噩梦。你只有经历过这些才叫真正的硬汉警察。”魏豪说罢,猛地喝完了剩下的啤酒,然后朝酒保招了招手,示意再来一杯。不过这一招手,吴忌发现不远处站在墙边的两个保镖也朝他们过来了。
只见两个保镖——一个是壮硕的黑人,另一个是剪了一个板寸头的身型矫健的年轻人,因为他的头上有一道伤疤非常明显,所以吴忌多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到距离他们两米远的舞女前。舞女指着跟前的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醉汉说道:“他刚刚偷摸我大腿。”
醉汉立刻大叫起来:“妈的,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摸你了?”
但两个保镖显然更相信他们的舞女,于是不容分说一左一右架起了醉汉,醉汉立即挣扎起来,四肢在空中舞动,活像一个蚂蚱。“妈的,摸你怎么了?你不就是让人摸的吗?别给我装清高!我可以用钱砸死你!你们两个放开我!”
声音渐渐远去。魏豪的酒也到了,他喝了一口啤酒。“你知道这种人叫什么吗?”
“衣冠禽兽吗?”
“完全正确。”
“我想我没有机会了。”
“什么?什么没有机会?没有机会成为衣冠禽兽?”
吴忌抿嘴一笑。“没有机会成为你说的硬汉警察。”
魏豪突然短路的大脑重新连接到之前的对话上。“哦,你是说我刚刚说的那个。难道你没想过再当回警察?”
吴忌摇摇头。
“不做警察也好,每天同这些罪犯打交道,心情不好,又不能兼顾家庭,还会变成一个酒鬼,像我这样。”吴忌知道一些魏豪的家事,他很早就离婚了,之后没有再娶。
“但也有像你爸这样的警察,既兼顾了家庭,又没有变成一个酒鬼,还一路飙升做到了局长。他很聪明,他还是一个小警员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很正直,有时候又太正直了一点。”魏豪说到这暧昧一笑,“你知道警察有时候不能太正直,也要会看形势,在政府机关上班就是这样,里面有政治的成分。不过你爸靠业务能力弥补了这一部分的缺失,最后还当上了局长,所以我佩服他,也很羡慕他。不过好像他当上局长之后,政治头脑开始开窍,我听说他跟许多领导处得不错。”
特别是开始打高尔夫球之后。不过吴忌没有说出这句话。
“我还听说你做警察的时候被誉为‘破案王’,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所以你不回去做警察真是可惜了。”
“算不上什么破案王,都是当时的同事给捧的。”吴忌害羞地喝了一口酒。
“大侄子今年几岁了?应该还没结婚吧?如果你结婚,你爸一定会给我发请柬的。”
吴忌隐隐觉得这个魏伯伯可能起了“邪念”。“今年三十五了。”
“我女儿文颖今年三十三,长得可漂亮了,你见过的,今年年初吃年夜饭的时候,有印象吗?”
吴忌将酒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扫而光,然后缓缓起身。“啊,知道知道,但是魏伯伯,我突然觉得有点头晕想吐,所以我就不陪你喝了啊,下次我们再接着聊。”
“别呀,大侄子,聊得正开心呢。我要不现在就让我女儿出来,你们见上一面?文颖还提起你呢,她对你印象不错,大侄子……你别走啊!再陪我喝几杯。”
魏豪的话逐渐淹没于酒吧的背景乐,吴忌已经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
然而让吴忌意想不到的是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个曾经的硬汉警察。
次日下午,他就收到了父亲的消息:魏豪死了,死在圣堂酒吧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死于酗酒过多呕吐时咳嗽,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发现尸体的是一帮刚从圣堂酒吧出来的年轻人。
死因有点滑稽,但魏豪绝不是第一个死于这种意外死法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美国,有个参议员就是这么死的。吴忌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种死法被冬石记录在了《九十九种意外死法》中,但冬石不仅仅只是记录了一个事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