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地域,大宁国都,颖川城下,长夜过后,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照耀在颖川城楼上。
穆雨阳在颖川城下,守着小石头一夜了,他是多么的希望,小石头能够像之前那样,突然睁开双眼,亲切的叫他一声穆伯伯。
风白川、云啸天和帝卿三人,各自领着剩余将士返回国内,再无心攻打破败的颖川城,因为那个立在颖川城前的少年,至死都在保护着他们,保护着大宁,他们是军人,此时让他们再去攻打大宁,他们做不到,就算他们下令,身后残存的将士也不会再次拿起武器对着颖川城下的那个少年,对着大宁人。
风白川、帝卿和云啸天要返回国都,亲自查看在国都内究竟发生了何事,直到此时,他们依然不愿意相信,国都已经化作死地这一事实。
穆雨阳怀着沉沉的悲恸之心,开始拾建战后的颖川城。
大宁皇宫,尽成一片废墟之地,千万人口的颖川城,在浓浓黑雾的吞噬下,只剩下了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口。
这就是修道之人的道法之力,几乎将奉天地域的数百亿人屠戮一空,只剩余不到千万人。
风白川领着风国残余部将返回风都,路上流民不断,全都是向着宁国赶去,其中甚至是有风国的流民,一幕幕所见,让他一颗心沉到底,沿途没有一座城池内存有生还者,全都笼罩在沉沉的死气之中,化作枯骨。
如同沿途的流民所说的那般,整个奉天地域,不久前发生了一场瘟疫,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黑色大雾一起,短短的时间内就传染了各国,凡是染上瘟疫的人,全都死了。
历经颖川城一战后,风白川知道,流民们口中所说的瘟疫,实际上就是想要在颖川城下将他们屠戮一空的修道之人的道法之力。
十多万人跨出平关城,在生死之间徘徊后终于重回到自己的故土,却没有一人脸上生出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在风国内,一幕幕场景如宁国内所见一般,所有的城池和村镇,都化作处处死地,沉沉的死气笼罩在城池村镇上,惨淡万里。
走了三个月,风白川才带着十几万风国残余将士走到风都十里外,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雅雀无声,鸟兽踪影绝迹,除了他身后的十几万人,再不见一个行人的踪影。
“不会的,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风白川只能在心里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加快行进速度,一刻不停的往风都城下赶去。
云国,云啸天浑身瘫软在云都城前,看着沉沉死气弥漫的云都,心如死灰,短短的几个月之间,云都像是荒废了千年,只有城墙上那一片仍在飘扬的鲜艳云旗,证明这座都城曾经宏伟的屹立在奉天大地。
“君王死,臣子灭!”
万念俱灰的云啸天当即拔剑准备自刎,却被身后的将士拦了下来。
“将军!”
十几万将士哭倒成一片,他们心中,亦如同云啸天一样的伤痛,十几万将士低沉的悲咽声,传遍四野。
“此恨由来无处去,刬断岭山亦不绝!”
云啸天两行泪水,模糊了整座云国都城,悲声而吟,随即喷出一大口血,昏死在地。
帝都之下,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帝卿身上,若不是身后的将士阻拦及时,他此刻亦如同云啸天一般,自刎在帝都前。
颖川城内,穆雨阳伏棺而哭,棺内的小石头已经开始腐化,不见人形,穆雨阳依然不愿意将他下葬,他依然期盼着,小石头能够像一年多以前在平关城下的那样,再次醒过来。
“将军,节哀!”
夏伯渊和夏长安守在穆雨阳身后,寸步不离,心中对棺中的小石头充满了敬意,若不是他,或许整个奉天地域都要亡了。
几个月以来,穆雨阳每次来到小石头的棺前,都会伏棺大哭,直到昏厥,在他心里,早已把小石头当做自己的亲人看待,只是天道不公,让他每每白发人送黑发人。
“盖棺吧!”
哀莫大于心死,望着小石头腐化的身躯,穆雨阳忍不住再次悲恸大哭出声。
破败的颖川城,已经不适合再作为居处了,何况,凭借颖川城剩余的数百万人口,无法再重建颖川,只能向北迁徙,暂时退出这片仍然笼罩在沉沉死气之中的故土。
“长安,你去聚集流民,三个月后准备向北迁徙。”
穆雨阳终于下定决心,迁出奉天地域。
“伯渊,这三个月内,你务必集齐城内的所有百姓,准备撤出国都。”
“是,将军。”
“是,将军。”
夏伯渊和夏长安两人同时答道。
小石头腐化的身躯,沉眠在石棺内,若不是穆雨阳用珍惜的药材养护,他现在已经腐化成一具尸骨了,与计罗一战,让小石头的体内染上了太多的死气,小石头体表的诡异图案和祭祀文消散后,死气不断的侵蚀着他的身体,导致他死后,肉身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腐化。
天穹之上,从小石头眉间飞出的一缕幽火化成的人形虚影始终没有消散,深邃的双眼凝实着冥山,如人形般的山岳横卧在亿万重孤峰内,有无数青年小心翼翼的接近,有青色大鸟在人形山岳四周盘旋。
“计都,纵使你留下一缕残魂与躯壳,亦不能咒杀我全族,变数已生,我与天的因果已了,你所作的一切,徒为他人作嫁衣而已!”
人形虚影,悠悠而叹,如若大道之音,又似祭祀的颂吟,缭绕在诸天之间,传遍奉天地域,透过小石头的棺木之中。
“我为人皇,补齐天缺,生!”
肉身已经枯竭的小石头,意识沉寂混沌之中,如长隐在他头颅内的一缕幽火,摇摇欲灭,随时都有可能飘散在天地间。
他本该死去,却似乎因为天上人形虚影的大道宏音,即将消散的一缕神魂逐渐得以稳定,对于常人来说,这样的状态,其实已经算是死去,再无人可以救治,因为,肉身已死,神魂迟早会消散在天地间,只是小石头的神魂强过于一般人,所以消散得慢些。
就在小石头的神魂稳趋于定后,突然之间,无数道隐伏在他头颅内的枷锁显现,互相缠绕,化作一个无形的囚笼,囚笼本是困住小石头的神魂的,然而此时,却为小石头的神魂提供了最好的庇护,让他的神魂不能散去,如同一个活死人。
三个月后,穆雨阳带着数百万大宁百姓和汇聚而来的各国流民,离开颖川,沿着冥山内流淌出来的冰冷河水,一路向北,这数百万人,和仍残存在奉天地域的零星人影,历经计罗的屠戮后,变成了奉天地域最后的遗民。
数十个大宁军人抬着小石头的棺木,千里素缟,穆雨阳与群臣麻衣,沿途所过,白布挂满了枝头,哀鸣之声时而传出,呜咽不绝于耳,这是大宁数百万百姓和沿途而来的流民自发如此。
大宁的百姓,曾亲眼目睹了小石头为他们全身浴血,奋不顾身的挡下了计罗的屠杀,最终为了保护他们,战死在颖川城前,有许多流民,是小石头在奉天地域搜寻计罗时所救,当他们听闻,棺中他那人就是曾救他们性命的小石头后,无不悲声而泣。
高天之上,人形虚影看着一路迁徙向北的奉天地域百万遗民,微微动容,他的族人,最终没有灭绝,而这一切,全是因为躺在棺中,充满变数的人。
冥河冰冷的水生起了阵阵寒雾,烟光透过,虚影浮略,幻化出异景,有人影在冰凉的河面凝聚,近乎实体,全是刀光剑影。
百万遗民停止了迁徙的步伐,驻足在冥河边,看着冥河上空生起来的一幕幕奇异景象,惊动人心。
异象内,浩渺的时空,一人只手遮天,以身化天地法相,巍然立在天地之间,皇袍上九条龙睁目,沾染上皇道之气,顿时幻化成九条真龙,盘旋在人的周身。
诸天沉沉,万道俱寂,有仙人自时空中降下,身化万法,道道仙人法则化作无形的秩序之链,如游蛇行过大地,凡是沾染的人,全都被灭杀了神魂,化作一具尸体。
“你就是人皇!”仙人自语,“我名计都,此次下凡,为杀你而来,死在一个仙人手里,足可以荣幸了!”
人皇不语,提着一支笔,无上道法出,一支笔点塌虚空,向着隐匿在时空中的仙人杀去。
恍惚间,冥河上的异象变得模糊了,让人看不清画面,只有阵阵白色的寒雾,遮挡住人们的视线。
片刻后,河面上异象再次幻化,异象之内,仙人身影已不再,人皇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被烧塌了的天穹,和遍地的死人,哭喊悲呛之声不绝。
有人不服,站在大地上,大声的诅咒,转瞬间被无形的锁链贯穿头颅,神魂散尽;有人跪地,祈求上天的怜悯,仍然逃不过一死;还有人,提着神兵飞天而起,欲要施展惊天一击,只是,迎接他的,仍然是无情的镇压,身死道消。
看着异象中的场景,百万奉天地域遗民内心大恸,冥河上空白雾中生出的异象,与他们的遭遇何其的相似。
随后只是一些一瞬而过的画面,有宏大的祭坛,有烽火点燃的城池,有神女将自己封禁,有百万亿生灵在原始密林间迁徙……。
冥河河面上空的奇景足足过了半日的时间后才渐渐消散,穆雨阳忍住心中悲恸,抬着小石头的棺木,继续向北走,再过几日,他们就能够走到流沙城了,穿过流沙城,到流沙要塞上去,等奉天地域内沉沉的死气消散后,或许还能够再次回来。
沿途荒废的城池让人们心中又想起了浓浓的黑雾和那欲要灭绝他们的计罗,愈发的对躺在棺木之中的小石头生出敬仰与悲戚之心。
有悲戚的歌声传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庞大的流民群中,逐渐传开,直到传入徐远的耳中。
“锵!”
徐远腰间的大宝剑抽出,寻着声音走到巫红云的身前,心中生出杀机。
“是你!”
徐远没想到,唱歌的人竟然是巫红云,想不到她竟然没有死在计罗的屠戮下,不过小石头为了保护奉天地域而战死,巫红云却在小石头未下葬之时高歌,若是不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徐远即刻会手起刀落,让她去给小石头陪葬。
看着徐远魁梧的身形和凶神恶煞的脸,巫红云顿时被吓得有些脸色苍白,不过她并没有太过畏惧,大声的对徐远说道:“徐将军,民女所吟唱的是风国祭祀大英雄的祭词,民女知道,是大宁的驸马舍身保护了我们,所以民女才会吟唱祭词。”
徐远静静的看着巫红云,片刻后,才收回手中的利剑,心中一阵悲意,仰天而叹,“你唱吧,他的确是保护了整个奉天地域的英雄。”
流沙城几里外,徐远看着曾经自己镇守的城池,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心中更是悲凉,不禁想起了宁皇和卫宁。
“不知道皇上和老师他们怎么样了?”
流沙城外,漫天的黄沙被风吹起,又落到地面,十几个大宁军人在穆雨阳的示意下,放下了肩上的抬杠,小石头的棺木浅浅沉入沙中,片片黄沙飞过,拍打着人们的身体。
穆雨阳走到小石头的棺木前,深深的鞠了一躬,眼中泪花泛起,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宁皇不在了,他的小宁儿也失踪了,现在,连这个他刚认识几年,却视作亲人的小石头也为了保护他和大宁千万百姓而战死,叫他怎么能够忍住不难过。
大宁百万遗民单膝跪地,呜咽声四起,动人听闻,无论是大宁百姓,还是他国流民,心中都感到大恸,因为棺中的人,为他们而战死。
“小石头,穆伯伯不能再陪着你了!”
穆雨阳这一生,太过于悲怆,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了大宁,家小全都离他而去,现在,就连他一生守护的大宁,也成为了遗迹,只有他,带着百万奉天地域的遗民,一路向北,希冀能寻到一处新的地方,让人们暂时得以安居。
徐远跪在穆雨阳身后,看着老泪纵横的穆雨阳,心中悲怆,其实他明白,穆雨阳人虽然活着,但是心已死去,若不是心中仍然系着身后的百万遗民,或许穆雨阳早已经沉眠在颖川城内了。
“九歌台,离下城,百万将士冢枯骨,多少豪杰英灵。可怜身老,何处了却此残生。”
“奉天地,颖川境,浴血隳身少年人,封棺不灭战魂。只是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穆雨阳涕泪而吟,百万遗民与百姓声泪纵横,在此,他们将要葬下小石头,为了守护奉天地域的百姓而战死的英雄。
一直哭到声音沙哑,穆雨阳依然止不住悲声,几此几乎昏厥在地,不愿意松开抱着棺木的双手。
“将军,保重身体。”徐远亦忍不住悲泣,颤声劝道。
“唉,下葬吧!”
穆雨阳声音嘶哑,缓缓起身,有气无力的对棺木四周的大宁士兵吩咐道,随即一个人离开小石头的棺木下葬处,他不想亲眼看到小石头被葬入地下,因为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丝丝希冀,他相信小石头会再次醒来,就像那次,在平关城下一样。
“驸马,长眠!”
徐远对着小石头的棺木重重行礼,而后快步走向穆雨阳。
百万遗民和将士一人一抔土,盖向小石头的棺木,许多人没能亲自到小石头的棺木前叩首,只能从地上捧起一抔流沙,一人传一人,最终传到小石头的棺木前,盖再小石头的身上。
一直到穆雨阳带着人们走出百里,守在小石头棺木前的人才不情愿的离去,亦有人不愿意再随着穆雨阳向北前行,甘愿留守在小石头的墓前,为小石头守灵,直到黄沙将他们掩埋。
西面,风国,风白川领着十几万将士和数十万流民,一路寻着穆雨阳的踪迹追赶去,到了流沙城外,小石头的墓前,墓前有万人,掩埋在流沙中,只能依稀看见部分身躯裸露在外。
东面,云国,云啸天和风白川几乎是前后一天走到了小石头的墓前,两人停止行进,解开甲衣,到小石头的墓前深深鞠躬,而后一起向着北方走去。
“想不到啊!”
“想不到啊!”
云啸天和穆雨阳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
将军百战死,将士十年生。
他们为了自己的国家打了一辈子的仗,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局,国亡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奉天地域再无一净土,他们只能跟在穆雨阳的身后,若不是各自身后还有几十万百姓,两人早已自刎在国都前了,此时,活着比死去更为痛苦。
南面,帝国,帝卿集齐帝国剩余的将士和数十万遗民后,一路向着北方赶去。
天空中,人形虚影看着留守在小石头墓前的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形影摇晃了一下,像是即将要消散了一般,不过随后又稳定下来,望向冥山中去。
无边无际的冥山,有人形山岳横卧其中,在人形山岳的头颅处,有水流弥弥而淌,从冥山之中流出,不曾干枯过。
人形山岳头颅中一点幽幽光亮生起,燃烧时间,燃烧空间。
有神灵以无上的手段,从外部构建出通往封天禁地的通道,时空之门终于敞开,在冥山内,那是西荒各大道门的弟子返回西荒的门户,无数人跃入其中,到了此时,他们终于知道,此次试炼并非是最终目的,这里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处死地,也有弟子仍在驻足,不愿意离去。
“计都,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了吗?”
空中的人形虚影望着冥山之中焚毁一切的幽火,终于动了。
在人形虚影动的刹那间,天地变色,一声长鸣自流沙城、小石头的墓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