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格致的文章,看她在秩序和正常的城市里寻找一只救生筏。在她的想象里,洪水就要到来;或者,一场大火即将围裹她高楼之上的房间。这样,又有一条长而结实的军用行李绳缘此进入她找寻的视线。是什么让她如此不安,近乎神经质和病态?忽然就想起来,电影《五月八月》中,叶童饰演的母亲,突然发作的神经质挖掘;在战争带来的灾难面前,连天空也布满惊骇。这个时候,传说中的遁土神术一下子成为最令人梦寐以求的事物。遁土不成,她转而训练两个女儿在狭小的院子里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奔逃、藏匿,在濒临沦陷的南京,恐惧演化成另外的形式。倒是作为男主角的父亲,自始至终,他安静、从容,巧妙地躲开死亡的镜头。剩下一截残臂,是他的。躺在蓝白格子的袖子里。蓝白格子的棉布,也是安静,蓝白格子天生有一副顺天应命的表情。
频道转向中央六台,《五月八月》已播到大崩溃前的疯狂逃难。是不是,生离总要作为死别的前奏曲而上演?前面的那些,一小段空白路径,猜测提供不了完整的修建。两个女孩,为什么叫五月和八月?出生的月份?而生辰到底预示了什么秘密?在和平年代,性格可能决定命运的走势。两姐妹,中间隔了六七年的光阴,应该会有完全不同的行走和际遇?像我和小我6岁的妹妹,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大背景下面,终于南北分飞,像两只燕子,分属于不同的节气。两种分支各异的生活。同一条河流的不同流域。而灾难混淆了个体的区别,把悲剧变成千人一面的镜子。为什么在灾难面前,四分五裂的人间可以在瞬间变得团结一致?只因灾难呈现给人类的归宿是共同的,莎士比亚关于幸与不幸的注释在此丧失了原来的意义。对灾难而言,人命有如草芥,可以成批量焚烧与割刈。在火焰和镰刀赶到之前,草芥与草芥之间,是不是应该交付彼此最后的真情和温暖?
而在灾难中,个体的成长变得如此迅疾,我看见她们,两个小小的女子,小的四五岁吧,还是模糊、懵懂,因无知而免于受真的伤。在这个年纪,饥饿比死亡更来势汹汹。大的那一个,好像是十一二岁?开始有了一双可以解读世界的眼睛。对这个年龄段而言,任何一件小事都严重得足以刮起一场台风。而真正严重的事就这样来了:死亡、恐慌、巨大的空旷、一个城市走在通往死寂的路上。一个城市,正以另外的面目在两个女孩的眼前洞开。在画面以外,它支离破碎的脚步如此扣人心弦(有时候,洞开恰恰暗示了更为决绝的推拒和衰败)。灾难和死亡就是一栋空房子,它不回答,不阻拦,但是也不走开——它用仅有的沉默和空荡盛装下比死更浓烈的火焰和悲哀。
然后圣诞来临。圣诞的歌声落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像发怒的海面上落下一片薄薄的岛屿,或者一朵花盛开在大雨里。努力扮演起母亲的小姐姐把八月带到河边,为她清洗生了湿疹的小身体。圣诞的河水送来了凉意,也送来了一个陌生者面目模糊的遗体,小姐姐轻轻把他推开了。就是这样一个动作,轻描淡写,一个内心坚硬的、不动声色的女人诞生了。这个还是一朵花蕾的五月,死者把什么输送进她的灵魂里?此后的岁月,如果她还可以活下去,可以在每年的圣诞日,一节一节地记起:断肢、鲜血、饥饿、瘟疫,一个不知过去和未来的死者:她祝过他圣诞快乐。
舅舅,这是一个能够带来生机和暖意的词,是母血中另一条分离而去的河流。舅舅,这个词生疏、遥远,但是总有一丝亲切的笑容可以看见。汉语的习惯与英文不同,汉语中的“舅舅”不会与“叔叔”混淆,一般不含有争夺和算计的成份。他是疼爱的,也是疏略的,更多的时候有始无终——他能够覆盖的范围和时间是有限的。这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同。舅舅的荫庇只带来了短暂的喘息和安全,而且还有更多的痛楚他永远无法看见——死亡使他得以逃避了过分沉重的责任——他的离开几乎是所有相关者的离开,留给两姐妹的,仍然是无助和大片大片不可预见的未来。
这一天,在和影片里的长江一样浩淼的海边,朋友说他远在南京的妹妹正在动身北上,将要在这海滨与他相见。她生于1958,或许也经历过饥馑和动荡,但仍然幸运地错过了那个城市里最惨烈的灾难。在她出生以前的若干年,一场又一场大雨,已经把当年那些在长江岸边唱给爸爸妈妈的歌声,裹进了大地和海洋深处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