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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沙漠深处

1999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以租车的形式,穿过一大片已经稀疏的梭梭林,再从大片但很稀薄的芦苇地向北,进入古日乃草原,看到的第一座房屋和甘肃酒泉乃至河西走廊大多数民居没有区别,一色黄泥草芥,还有苇骨、油毡和木板,构成了最简单的住房。停车去看,屋门紧锁,满是松软黄土的院子踩满羊蹄印。从玻璃往里望,只见两张床铺,还有一张红漆剥落的桌子,上面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房后是一座用枯胡杨树桩围起来的羊圈,杂乱蹄印下,羊粪丰厚,在日光暴烈的夏日,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羊骚味儿和青草腐烂后的气息。

再向北大约两公里,车子在断续的芦苇、不过几寸高的草丛中,被隐藏的壕沟、堆积的湿沙引诱和颠簸。冲上一面平地,从车窗看到一座房子。多次来过的司机说,这是牧民巴图的家。还说,巴图可能是古日乃最富有的人,大女儿在呼市上大学,后来嫁到了巴彦浩特,小女儿在额济纳旗读过卫生学校,现在古日乃做乡村医生。我觉得饶有意味,提议到巴图家去看看。司机说,这时候,牧人们大都在野地里,或者驱赶骆驼,或者把牲畜们赶到一起饮水。

果不其然,在巴图家门前停车,门扉上也悬挂了一把铁锁。相对于其他牧民,巴图家的房子要多一些,其布局有点类似甘肃金塔及酒泉农村的小四合院。不过,巴图的家的大门比较大一些,可容一辆卡车进出。我踩着六月了还不过寸高的茅草,绕到屋后,看到一个胡杨树桩围起来的牲口圈,面积比第一次看到的大一倍。走近,从粪便上看,好像是骆驼圈或驴子圈。司机站在屋边,大声喊巴图的名字,我走近说,这样喊人家是不是不大礼貌?应当有个称谓的。

站在一面土包上,远远看到,十多头驴子,还有几十峰骆驼,在一片空地上,围着一根高高的枯木。司机把车开过去,接近时,骆驼和驴子们还是围在一起,一动不动,好像对我们这辆奇形怪状的车子不敢兴趣似的,即使擦着它们的身体,这些不断撩尾巴驱赶苍蝇的家伙们仍旧无动于衷。我下车,却不敢距离骆驼和驴子太近。我知道,骆驼的脾气很古怪,生人靠近,轻则用鼻子甩你一身鼻涕,重则撩起一条后腿踹人一脚。驴子也是,尤其是那些公的,也会猛不防踢人。

迂回到牲口中间,才发现,那里有一口水井,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妇女,头包蓝色毛巾,弯着腰正在用辘轳系水,水桶里的清水落地还飞溅。妇女提起来,倒在一个大铁池子(饮水槽)里,不断有骆驼和驴子探嘴渴饮,喉管咕咚咕咚。我上前说,大妈您好。那妇女直了腰身,看着我说:你是从哪边儿来的?紧跟而来的司机大声说,不认识我了?去年还和一群青海人在你家吃过羊肉。她眼睛眨着,盯着司机看了一会儿,哦了一声。但从表情看,她肯定没想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对我和司机说,来这儿干啥嗫。我说没事,就是来转转。她又哦了一声,然后又用绳子绑住水桶梁,摇着辘轳,然后是一声水桶碰到水面的闷响。我走过去,说,我帮你!她说,不用不用。这个你不会干。我说,我试试。她摇辘轳的手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欠身让出位置,我急忙抓住。

用辘轳系水,我好像有过此类的经验,但记不清在何处做过。抓住摇把的时候,感觉有点恍惚,脑子在极力搜寻相同的经历。可就是想不起来。水桶到底了,直觉告诉我,还需要用绳子摆摆,把水桶弄斜,吃水后,才能把井底的水系上来。我探头向下看看,正午白晃晃的阳光把水井照得一片漆黑,我想到地下的途径,或者向着他处的某种方式。好不容易把水桶装满,再摇的时候,辘轳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在畜声鼎沸的正午,显得格外空旷和诗意。

我想,在沙漠包围的古日乃汲水,这种行为有点风俗混合、地域重叠的味道。尤其是在土尔扈特蒙古族世代袭居的牧区,这种南方的行为和日常生活方式充满了别样趣味。感觉自己也像是某一个被置换了的场景组成部分,古典、民间且有着水的灵性,还有着粗犷沙漠中的某些细致和温柔。将水提到槽边,再哗哗倒入,驼羔和驴子连续把嘴巴探进,吱吱有声地喝。又系了三桶水,我有点气喘吁吁,头顶的烈日剥皮抽筋一样,但内心,还是有一种劳作甚至施惠的惬意和快感。

离开井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看那些双峰驼和驴子的心情、眼神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再不以为它们可怕,随时会喷鼻涕或踢人,而是一种相依共存的融洽关系。跟着巴图夫人到门外,她开锁,我和司机站在房檐下的阴凉里,远处掠动草尖的风吹到身上,感觉就像是一层薄薄的清水,连骨头也是沁凉的,热汗迅速凝成白色碱痕。进屋,也还是一阵清凉,巴图爱人洗了两只玻璃杯,分别给我们倒了茶水。我注意到,那些水很粘稠,白色的颗粒跟着散开的砖茶块飞速起舞。喝了一口,很涩。

巴图爱人打开电视机,大部分是雪花,只有中央一、二套还有额济纳旗自办节目。我起身,四处看。屋地上铺着地板革,图案是均匀的牡丹花,但地面不太平整,像行走在平整的黄沙上,有处松动,有处发硬。从客厅向左,还有一个木板门,敞开着,一张大的双人床,铺着一张大的竹凉席。墙壁上贴着数张剪贴的明星画,其中有腾格尔、德德玛等蒙族歌手,还有内地流行的一些年轻歌星。每一张画的皱褶里,趴着一些黄色的灰土,白墙的坑洼里也是,窗台上,也厚厚的一层。

向右边还有一道门,虚掩着,我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苏打水味。巴图爱人在客厅大声说,那是二女儿的药房。说着,快步走过来,把门推开。我看到一张常见的木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常用药品、针剂,还有输液用的铁架子。巴图爱人说,古日乃不过500人口,居住也很分散,十几里一家,要是谁有了头疼脑热,就骑马或者骑摩托来这里就医取药。我嗯嗯着,想问一下她二女儿去哪儿了,可又觉得唐突,嘴唇张了几下,又咽了回去。

——需要说出的是,那时候,我26岁,还很腼腆,尤其是对异性,我觉得,那是最美的另外一个人,是自己身体和心灵最缺也最美的那一部分。在马蹄驰骋与黄沙流溢的古日乃牧区之外,我是一个遥远的外来者。虽然处处好奇,充满幻想和渴望,但在这里,我必须要保持,或者像被收藏的弓矢一样沉默和喑哑。对异族女子,我始终怀有好奇,特别是马背上的人,她们一定是豁达而豪健的,天生一副辽阔高亢的嗓音,还有着与生俱来的舞蹈天赋。我还觉得,在沙漠围困的古日乃草原,治病求人这一作为或职业本身就充满了悲悯意识,还有那种类似于救赎、慈爱及坚韧的品质和内蕴。尤其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在封闭甚至与世隔绝的故乡做这种事情比其他人更需要勇气和耐心。

从内心来说,我真想见到巴图的二女儿——尽管从无一面,但我潜意识里觉得,她一定是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子,而且还有一颗辽阔、仁爱和单纯的心。

我的这一欲望,虽然没说出来,但年过五旬的巴图爱人,或者额吉是心知肚明的,仅从我在药房徘徊不去,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就可以猜出来。

果不其然,还没出药房门,巴图爱人就大声说:她去达来库布镇买药去了,最晚天黑回来。我哦了一声,说,那很远的,她开车还是骑马?巴图爱人说,摩托车坏掉了,骑着家里的那匹五花马。司机说,骑马在这里走,哎,要多长时间?巴图爱人说,最慢也就是四个小时多点吧,从达来库布回到古日乃。我想:骑马在沙漠和草原之间行走,那一定是古代的军人、骑士、诗人和商旅才有的美好待遇。现在,车辆这种功效强劲的工具,实际上不适合草原,也不适合于在大地上旅行的。

旅行需要缓慢,需要寸移,需要像持久的爱情或此生不渝的爱意,车辆乃至飞机的速度只适于乍合即分、浅薄的观光客和“到此一游”。我觉得,贴近大地的行走,是持久的忍耐,是肌肤相亲,心神领会,无言胜有言,是发自内心的亲热和爱意。

想到这里,忽然很渴望巴图二女儿的骑马旅行过程。坐在沙发上,我想,要是能在路上遇到骑马的她,我一定要和她换换,我骑马,她乘车,最后车子和她一溜烟不见,只剩下我在辽阔的古日乃行走,五花马打着喷嚏,偶尔咴咴嘶鸣,带铁的蹄子抛开黄沙,斩断青草,出自祁连山的鹰隼在高空啊啊鸣叫,丝绸般的流云和如血的日晖,将一个人在沙漠的行程营造得肃穆、决绝而又悲壮。

不过一个小时,巴图爱人做好了饭,是羊肉面片,还有一些芹菜。我知道,在牧区,羊肉是最经常的,但蔬菜缺乏。我接过饭碗,心里感激。这一次,虽没打算在哪位牧民家里蹭饭,可见到巴图爱人双手端来的饭碗,还是觉得了一种愧怍。我想到,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给人家,借闲聊而耽误在此,主人再给饭吃,就好像是一种索取和讨要。巴图爱人笑说,吃个饭也没啥呢?再说,这也不是饥荒年,没东西吃。我和司机连连欠身致谢。

吃完,还是正午,无遮拦的太阳光刀子一样直射,走在草滩上,头皮发疼,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似乎燃起火焰。我和司机沿着巴图家南边的草滩走了一会儿,大约500米,登上一座长有骆驼草的沙丘,张目一看,南边就是沙漠腹心,一色黄沙之上,隆起着无数的丘陵,一只只、一个个,像是次第开放的乳房,那么坚挺、浑圆,充满了无法遏制的弹跳力和生殖意味。司机说,这些沙丘可真像大奶子啊。我说,这些是天造地设的,是大风的杰作,也是沙子们建造的人间美境。司机则说,我不懂得你们写文章人那套酸句子,就是看到这些沙丘,忍不住想,人和这地一个样儿,人有啥,地也有啥,人啥样,地也有啥样。

我笑了,觉得他说的是一个朴素的真理,也觉得,自己的矫情有些苍白和做作,而本真甚至粗俗的表达和认知却与人心天地如此吻合。临行,我把后备箱里的四瓶汉武御酒放在巴图爱人手上,她连连推让,我们放下,关闭车窗,开出之后,才打开窗户,与巴图爱人挥别。车子继续向北,而太阳却向着祁连山方向下坠。草地稀薄,不少的摩托车和汽车痕迹像是刀子在驼背上划下的伤痕。我清了清嗓子,看着在车前前面不停消失的草地,对司机说,这么些人,在沙漠腹心生存,简直就是奇迹。

司机说,在这生活惯了,要是内地人,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不尽然,我倒是愿意在这里生活。司机说为啥?我说,这里虽然风沙多,环境恶劣,但相对于油烟熏黑的城市,还是美好的。即使相对于我曾经山清水秀,可现在到处都是残矿废窑,地表水已经干涸的南太行乡村,这里也是适合人居的。要是这里有自己爱的人,那么,我觉得在沙漠深处生存也很好,至少,心是快乐的。司机说,你也是说说而已,要是真的让你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敢说,不出两年,你就拔腿走人了。

我觉得,他的话不一定完全准确,但是事实。我想我的内心,还是理想主义了些,总以为一点美好就可以覆盖整个人生,一个人就能迫使更多的人事改变。司机是务实的,典型的生存主义者,他的断言虽然主观了些,其中肯定包含了更多的人生经验。事实没有发生之前,反驳和恼怒都是促狭的表现。我喝了一口水,看着前面的路。过一段土坡时,车子差点陷进去,司机低档大油门冲出来,路过一道土沟,车子摇晃了一下,车窗上方的扶手撞疼了脑袋。

大约两个小时,除了偶尔的房屋,隐在芦苇丛中吃草的驴子和羊只,还有在戈壁滩上或行或卧的双峰驼,没有见到其他的生灵。这时候,太阳在加速西沉,光辉落古日乃大地上,一切事物都改变颜色,气氛也空前凝重起来。我想到古战场,想到曾在这里生存的乌孙、大月氏、匈奴、党项、蒙古等民族,还有发生在这里的战争——汉武帝与匈奴的漠北之战、从弱水河畔率兵出击的将军李陵,在居延海临波写诗的王维、胡曾。还有在曾于上世纪20年代在额济纳设立气象站、并从西夏遗址黑城挖走大量汉简及西夏文物的瑞典人斯坦因,以及后来的俄国人科兹洛夫、瑞士人伯格曼等。

关于这些历史,我总是在复述,基本上是,每写额济纳,就重复一次。不是我无话可说,而是觉得,古日乃不仅仅是一片正在消失的沙漠草原,而且还包含了历史的鲜血和勇士、歌者的往事。这与我骨子里的悲壮意识和浪漫精神极其亲近,就沙漠地形而言,无疑是天然杀伐疆场,是军团实力对决的首选之地,不适合于诡计、暗算、诈谋,最适合于白刃互博,英雄了断。想到这里,也禁不住满心豪气,自丹田如潮鼓荡。司机见我半天不说话,一边来回扭着方向盘,看了一下我的脸色,说,咋,瞌睡了?

我哦了一声,放开扶手,又喝了一口水。说,想起一些历史。司机哦了一声。转过直盯前方,再没说话。我看到,此时的沙漠才是黄色的,乍看起来,真的像是铺了一地的黄金,光芒是直立的,向着流云如练的蓝空,其余的光,则是散漫的,与远处的光秃山岭形成幽暗与灿烂的比照。我惊叹一声,心情再复激越起来,蓦然想起王维《塞上行》“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还射雕。”句,忍不住吟哦起来。司机看了看,摇摇脑袋。我知道,他是不喜欢酸文假醋的,也自感兴味索然。眼睛看着铺天盖地的黄金,忽然在内心想,美的东西其实都是自然造化,人也不例外。

我还想,要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沙漠上裸身起舞……我想这可能比传说还要美艳超绝,是一种人和自然融合的大美、壮美、柔美和妩媚,既荒凉苍迈、浩瀚孤绝,又心怀天地,我行我素。可惜的是,我不会舞蹈,即使舞起来,肯定丑陋无比。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巴图爱人的二女儿,她骑马去达来库布买药品,此时至少应当走这里,若是再迟,回到家里至少深夜了。忽然转脸问司机:这条路是往达来库布的吗?不会有错吧?司机扭头看了看我,脸上掠过一丝不高兴。粗着嗓门说:(我)跑得多了,就是天阴着,也能辩出东西南北。

他不知我内心所想,这种隐秘的思维,就像一根弹动的琴弦,静的时候,就只是一种隐隐的存在,一旦被触发,就余音不断了。我想,再转过一道沙梁,巴图的二女儿就会出现,还有她的五花马和药品。要是真的遇到,我一定让司机再转回去,把巴图的二女儿和药品送回家,我骑她的五花马,在夕阳照耀的大漠,古日乃草原内外,像一个骑士那样行走,幻想自己怀揣锦书或者敕令、符凭,向着某一军团或者地方政府所在地策马飞驰。也或者像一个复仇者、一个千里追凶的捕快,没有私心杂念,就是在这夕阳之中,心怀慷慨,向着前方急速行进。或许还可以学古诗人的样子,一边骑在马背,一边诵诗,一边就着落日,在羊皮上写诗。

还可以像一个被爱情蛊惑的人,在荒凉沙漠追寻虚无之境与渺茫之爱。事实上,那时候的我,也常有如此之类的幻想,到沙漠深处,遭遇旷古的女子,在积雪横行的绝域,成为美丽传说的另一个。当然,在巴丹吉林沙漠以西部位生活十年来,我一直想,在沙漠深处或者古日乃、额济纳、居延海等地,一定隐藏着某种至今不为人知的传说,如消失其实还在的远古部落,汹涌黄沙下别有蹊径的幽深宫殿和另一人世。而且还相信,我一定会遇到或者找到,会在那里,用内心和灵魂,单纯和理想,造就内心乃至生命的完美、独有和不朽。

可事实上,一道沙梁转过了,又一道沙梁也过去了。落日正在隐没,已经表皮发黑的戈壁滩上还是只有我们的车子和横行无羁的风。我上身前倾,一刻不停搜索路面,力求不放过一个移动的事物。逐渐消退的沙漠像是一个灵光乍现的美梦,随着日光而沉入大地深层。我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觉得沮丧,我想,达来库布就要到了,再遇不到巴图的二女儿,就不会从古日乃回返。但究问内心,我真正的遗憾是,这一次见不到,这一生就会错过了。这种预感空前强烈和真实,在我的内心,巨大而又迫切,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沮丧、遗憾。就像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一发不可收。我几次叫司机把速度放慢。第一次他没吭声,也确实减了速度,第二次,他不理我那套。第三次,斜眼瞟了我一下,说,就到达来库布了,马上就可以洗澡、吃饭、休息了。太黑下来,要是卧进沙坑,那一晚上咱就只能待在戈壁滩了。我没有吱声,依旧看着越来越暗的戈壁和前路,不期然间,达来库布的灯火徐徐隐现,道路上还是空无一人。我想,巴图的女儿肯定从别的路回家了,这么大的戈壁和沙漠,一个人和一匹马,两个人和一台车,注定是两类的、背行的,或许,她就是我那些美好想象和遭遇的一部分或主干,与现实有着上帝和人的距离。

到达来库布镇,已经是晚上10点35分,街道上行人稀少,不多的榆树、法国梧桐被路灯照得浑身发光。到额济纳旗宾馆,登记住下,我满身的尘土,将自己放在床上,心里有一种无来由的沮丧,像徐徐压下的天花板,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司机脱光衣服,冲进洗漱间,水声中,我似乎听到巴丹吉林沙漠的风声,好像还有马蹄踏沙、牧羊归圈、驼羔吸乳等音响。我到洗漱间洗澡的时候,我又固执地想,巴图的二女儿一定有事耽搁了,她现在和我一样,还在达来库布镇的某处。出去吃饭的时候,在空旷的大街上走了几圈,见到的都是醉酒的男子,还有进出舞厅的粗壮和窈窕。有风吹过来,法国梧桐叶片发出一片拍打声。司机说,累了一天,赶紧回去睡吧。我嗯了一声,与他一起走到额济纳宾馆,站在门口,我又朝街道上看了一会儿,夜色越来越浓了,头顶的幽深天空上挂满星辰,闪烁的光芒像是打在海面上晃动的银光。

躺在床上,我想到穿行而过的古日乃,美轮美奂的沙漠,日渐缩小的草场,居于深处的人,芦苇丛中的牲畜,还有黄沙之上哈达飘飘的敖包,骑马往返的巴图二女儿,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幽深绵长的梦境,一些事物看到和经过之后,就像一种无所不能的软体动物或者神奇药剂,在行走之间,就深入到了肉体和灵魂。第二天,我们没从古日乃返回,而是浏览或者说拜谒了传说中的居延海、胡杨林及西夏遗址哈拉浩特(黑城),尔后,沿着弱水河畔,穿越狼心山,回到经年的驻地。再一年后,一次长谈中,我还对一位学者朋友说,要是有一个爱的人,在古日乃挺好的,我渴望那种苍凉的诗意及困苦和偏僻中的温暖与超脱。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浓茶,说:“马可·奥勒留《沉思录》有段话说:‘无论神的灵魂还是人或者人和理性动物的灵魂,都有两个相似的特点:彼此互不干涉,坚持正义,行事公道,不因私欲妨害他人。’”我听了,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内心还是飘起一丝沮丧。事实上,我也知道,理想主义或感性的认知总会一败涂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热情和幻想都是不稳定的。

2008年8月,我再一次横穿古日乃草原和巴丹吉林沙漠腹心,特意又去了巴图家,带去了一些蔬菜、水果和茶叶,说话间,无意中得知巴图二女儿8年前就已经出嫁了,就住在额济纳旗达来库布镇赛来街。我哦了一声,心里黯然了一下,又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往达来库布镇路上,看到一如既往的流沙、风中摇颤的芨芨草和马兰花,想起几年前的那次穿行及所思所想,随即感到一种羞怯、还有点失落,也觉得,那些幻想和期待多么不真实,就像一个孩子对着镜子谈论梦想,像一个日渐沧桑的人躺在书籍当中,穿上童话的外衣,把自己置换成故事的主人公,在脑海里铺排匪夷所思的奇妙情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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