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沙漠内外
1.究竟要到哪里
十年前的那个冬日中午,太阳照在太行山皱褶的坡地上,积雪的反光在亲人脸上,漾着别离的悲伤。一朵红花,一阵锣鼓,一台旧了的北京吉普,载着频频回首的我。数小时后,一个少年的梦顺从于钢铁的火车,一路鸣响,穿州越县。窗外接连闪过的风景陌生也熟悉,它们在我的视线中,扑然打来又一闪而过。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远行,没有对命运和所谓个人前程的忧虑,我的目的地明确。带兵的军官说,我们即将容身的部队驻地在兰州。我一阵高兴,心里惊叹起来:呵!西北重镇,古城兰州,肯定比我们县城大几十倍。更重要的是,它足以慰藉我多少年来对都市的渴望和梦想,不管同车厢的乡人(后来是战友)怎样感觉。我的梦想极其浅薄,但又极其率真和现实。
列车在兰州站停稳,带兵的军官根本没有要我们下车的意思。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上身微倾,眼巴巴地盯着那位军官因常年不见太阳而阴白的脸,焦急期待着他的命令。列车再次开动,逐渐加快,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忽地站起身来,喊了一声报告,大声问道:部队到底在哪里?军官笑笑说,到了就知道了。
军官的回答我们都不甚满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私下里小声发着牢骚。事实上,从收到入伍通知书时起,我们就将自己交给了命令。我们的牢骚也只能是牢骚,嘴上说说而已。即使大声发表,也毫不济事。
黑夜使列车的喘息更为粗重,外面的风捧着大把的沙砾,雨点一样敲打着车窗。因了人多的缘故,车厢里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甚至有些燥热。肥胖者的汗液充斥车厢,气味有点呛人。尽管已经坐了一天一夜,尽管疲累,可我仍旧是兴奋的。我在想象着即将到达的生命栖居地。而夜色似乎不能够理解一个乡村少年的心情,将窗外的一切都遮盖了,还聚起风暴,扬起沙砾,将我新奇和激动的心情厮打得焦躁不安。
一夜的眼睛被心灵和想象主宰,即将进入的陌生地域而激动和兴奋。仿佛沉沦了几个世纪的太阳终于升起,当它的光芒透进车窗,还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站起身来,脸庞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用袖子擦去白霜一般的人的口气,急不可耐地检阅外面的风景。外面的景象让我惊异:巨大的天空,巨大的大地,我忽然就有了蚂蚁掉在水桶的感觉,觉出了个人理想的轻薄和肉体的不堪一击。涌动的黄沙,稀疏的骆驼草、沙棘和蓬棵;步子缓慢的骆驼低头或昂首,像孤独诗人,又像落魄士者。它们会在那里找到什么?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让我这个心怀城市梦想的乡村少年在这里落足,我想我的所有幻想和挣扎都将毫无意义。
列车奔走的左侧,是连绵无际的雪山,它蜿蜒有致,气度轩昂,奔耸千里。满头的白雪看起来很是亲切,像慈祥祖母的俯看,又像温柔少妇的凝视;像上帝垂首,又若英雄拔剑。军官告诉我们,这就是祁连山。读书时地图上的抚摸和老师的讲解竟是那般的肤浅。它让我觉出了想象的模糊,距离制造的生疏和想当然。我幼稚地想,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在山下的某处盖一座简单的房子,开几片田地,种些粮食和瓜菜水果,沐浴阳光,仰望雪山,在时光中简单地活着,那滋味肯定很美。
车过武威南站,速度明显缓了,甚至不及旁边国道上奔跑的卡车。铁轨与车轮磨擦的声音小了下来,大概是行走的大地太过空旷的缘故。戈壁近在眼前,散落的黑砂和卵石落满黄土。成片的脏羊不声不吭,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低头寻着少得可怜的食物。牧羊人反穿羊皮大氅,叼着旱烟,坐或是斜躺在沙堆上,看天,想心事。间或有几座黄土弥漫的村庄,呆呆地堆在戈壁边缘,近处和远处堆涌着的一波波黄沙是它们的唯一背景。而偶尔闪出几个头包红巾的妇女,干燥的目光就有了一抹亮光。人是最生动的。可我的内心,仍旧是闪烁着一丝悲悯。如若大自然枯朽得需要人来装扮,我们的心灵还有什么可以滋润?
吃着面包,就着榨菜,30多小时的旅行犹如梦境。太阳就要解衣安睡的时候,军官站起身来,要我们打好背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不一会儿,列车员的声音告诉我们,前方到站是酒泉车站。我们自觉排成队列。待列车停稳,鱼贯下车。站在积满尘垢的月台上,感觉身体还在晃动,还像在奔驰的列车上一般。
那时的酒泉火车站小得可怜,如若没有三三两两的乘客和不时传来的播音,很容易让人想起废弃多年的古堡。十二月的天空弥散着寒冷,北风和着无处不在的细腻尘土,粘着我们的呼吸。花花绿绿的垃圾随风飘飞,越过矮墙和铁轨,从我们的肩膀和裤脚滑过。
我想这就是我将要落足的地方了。我有些失落。这与我以往的城市想象大相径庭。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部队来接我们的豪华大轿车。我从来没有坐过这般“高级”的交通工具。它体现了待遇和身份。尽管这很浅薄,尽管它和我个人以后的命运没有一丁点的联系。
但我又错了。我们到达的只是部队驻地相邻的一座城市。汽车很有礼貌地穿过尘土飞扬且又冷清的街道。我的眼睛四处巡看。见到大楼,我就满心欢喜;看见热闹的商场,就想我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昂首走进走出。进城市,住楼房,这是多少农村人的梦想呀!我不可能例外。但是,汽车却没停的意思,它只是要带着我们浏览一番。不一会儿,大楼一座座闪过,街道和人群被甩在身后。
2.新兵连
我的城市梦想没有即时实现。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绿洲和军营容纳了我。远离城市使我有点沮丧,但暂时脱离农村又使我的心理得到了补偿和安慰。处在动荡的沙漠和风尘摇动的绿洲之间,我总还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但新兵连是神圣的,至今我仍旧这样说,尽管也只是相对而言。——教导队隐在更多楼房一角,我踏入的时候,它隐约的肃穆之气就感染了我。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人生。不敢说美好,但可以说新奇。令我高兴的是,我和唯一的同乡安平分到了同一个班,而且睡在同一张大通铺上。这是我们还在家乡乡政府的时候,两家父母一再叮嘱的事情,说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可以互相照顾,有个什么事情也好说。我知道,这是两家父母对我们的关心,虽然里面包含了一些自我封闭的意识和对外界人的不信任心理。
18个人同住在一个阔大的房间,白色的墙壁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感觉还很寒冷。我们将背包打开,在光光的硬板床上整理自己的床位。那是怎样的一种繁忙呀!十几个人齐头并进,手忙脚乱,不停摆弄着绿色军被,把床单一面面铺好,用双手抚平。
那时候,除了极少数的老乡之外,大家基本互不相识,地域和老乡观念极其强烈。四川的挨在一块儿,河北的睡一起,河南的自会找河南的。不一会儿,将床板瓜分一空,白色的床单取代了硬硬的床板,抽空一看,煞是整齐简洁,叫人心里舒畅。
正要将被子放在床上的时候,一位老兵——我们的第一任班长走了进来,命令道:把被子打开,放在地上,好好压一压,捋平、捋直,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才算合格,才可以成为一名新革命战士。几乎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双双眼睛盯着班长严肃而又亲切的脸庞。
班长蹲下来,拉开一个战友的被子,放在地上。他的这一举动,尤其是把洁净的被子放在地上,在我的生活经验里,至少是一种不洁的行为。在同一时间,十几双盯着班长的眼睛无不充满了这种疑问。班长似乎知道了什么,站起身来说:部队就是这个规矩,在地上叠被子,才能够叠出个被子样儿来。
可厚厚的棉被不肯合作,虚虚的,膨胀得像个巨大的面包,班长叫我们说,要想把被子叠好,不妨洒点水,再用小凳子来回压搓,捋平后,就好叠了。我们依言而行,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连首长来检查的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被子才都顺利过关。尽管这样,在地上叠被子,一直持续到我们再次打起背包,从这个单位转移到另一个单位后,才宣告结束。
而这并不是我们主要的日常工作,仅仅是一部分,按部队的话说,叫整理内务。每天在硬水泥操场上,一刻不停地练习步伐,队列和操枪的姿势;晚上在灯火的政治教育学习室听指导员讲课,用领导人的思想和理论来武装我们的头脑,用条令条例规范和约束我们的言行。我们死记硬背,为能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革命军人而按部就班。
冬天的戈壁军营寒冷弥漫,尤其是早晨,空中划动着无数无形的刀子,在我们的脸颊和手腕切割。通常的情况是:起床的号声还没有停止,我们已经着装整齐,楼道里旋即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音,笨重但暖和的大头鞋敲得楼房打颤。冲出房门,按照班排,我们由高到低,队列整齐。一一报数,点名之后,排长命令我们向右转,沿着军营的外围跑上一圈儿。那时,黑夜还在树梢留恋,乌鸦蜷缩在白霜的枝头,瑟缩发抖。我们的口号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音震惊了它们,一个个扑闪着黑色的翅膀,从这棵树到另一棵树,好像也学着我们早早起来锻炼身体。
时间久了,所有的人都相互熟悉起来,也没有了相互戒备的心理。我们很是单纯,除了偶尔想想父母,想想以前的要好的女同学之外,一切都离我们很远。战友们之间互相开开玩笑,说些这个地域的人不好,讨厌等等不利于团结,且很狭隘的话。
时光无忧无虑,新兵连的主要职责就要把我们这些地方青年转变为政治合格、军事过硬的军队战士。我们很是自觉,朝着令首长和自己满意的方向,练习和成长自己。可我没有料到的是:我竟然开创了我们这一届新兵连打架的先河。那个晚上,熄灯号就要吹响的时候,我和一个名叫屈涛的战友发生了摩擦,他把我拉到走廊阴暗处,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手指,使劲儿向手背掰,一边说要修理修理我。我说没有必要,打架是要受到处分的。屈说不怕,收拾你是应当的,你小子说话太损了。
我说你还是松开吧,这样不好。屈不答应,愈发加大力度。我疼,急了,猛地抽出手掌,左右手一拳击到屈的鼻子上,一绺鲜血从他的鼻孔流出。屈擦了一下,大声喝骂,一边挥动拳头,朝我扑了过来。及时赶到的战友拉住了他,也按住了我……
事情的结果很不好。连领导当众批评了我们,宣布了处分决定。我和屈涛也先后读了自己的检查。在事实面前,没有对错。
更不可饶恕的是,我对权威一直带有一种轻蔑的心理。我们的排长,湖北籍的第四年兵,很帅很聪颖的人。在队列里,我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子,湖北籍的排长总说我在严肃的队列里笑。次数多了,便有了反抗,我坚决否认,几次与他争论。
当时的情况是:我在队列里,他在我们的前面,他挥动着右手,我横眉怒视,场面很是尴尬。之所以敢于这样做,我的意识里总是充满着在部队人人平等的观念。只要事实是对的,什么都不可怕。最严重的一次,那位排长让我脱离队列训练,我只好一个人跑回宿舍。我们五班班长见到我,我很委屈地哭了,向他说明情况。班长显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嘟囔说:代排长怎样这样对待我的兵……他的话有一股人性的味道,叫我好一阵感动。
不止如此,很多时候,我们的脚抵不住层层裹挟的寒冷的袭击,一个个肿了起来。晚上,班长盛了热水,自己买了度数较高的酒,挨个为我们擦拭。我们没有想到,班长竟然这么好,简直就是自己的亲人。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很多军人的名字我都忘记了,但班长的名字我至今记得:王发群,河南驻马店人。他退伍那年,专门到我们单位找过我,我想请班长吃顿饭,算是送行。他推辞了,说我一个二年度兵,没有钱,有一份情谊就行了。
热闹而落寞的春节过去了。太阳不断提升温度,春天在向阳的楼房根部展露生机,卑贱的小草羞羞地探出脑袋,以个体的脆弱对抗整个天空的寒冷。我们一天天“成熟”,一天天觉出了强壮和敏捷,渐渐懂得了作为一个军人的起码常识,并自觉约束。
三月中旬的一个中午,我们重新打起背包,在操场上集合。军务部门的人站在队伍前面,不停地喊着我们的名字,一拨儿一拨儿的兄弟们爬上这个或那个单位的汽车,转眼不见。最终,我也和很多的兄弟一起,乘上一个团的汽车,前往陌生的单位,开始真正的军旅生活。
3.从围墙能看多远
从新兵连出来,汽车在不大的营区转了几个弯儿,又出了一道营门,向着更大的戈壁滩行进。车上的领导告诉我们,在上岗之前,我们需要在这个团的一个基层单位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无线电专业培训。
将要到达的时候,我看到了楼房,尽管它和戈壁一般陈旧,毫无生机,但有楼房也是一种好事。屈指算算,我们祖宗八代还没有住过楼房的人。我是第一个。对于我们家族来说,应当是个荣光。我现在说出来,也真是可笑,而且可怜。也是我个人灵魂中的一道伤疤。只关注生存条件,而将尊严、生命和意义放置一边的人,这种缺陷是致命和不可饶恕的。
到了近前,才发现楼房不只一栋,而是4栋,最后的将前面的挡住了,它们太过整齐和相像了。后来问老兵才知道,这是当年苏联专家在时帮助建造的,已愈40多年的时光了。楼房右侧,几座低矮的饭堂相互连着,饭堂中间夹着几片操场兼篮球场。人行便道旁有两排满身死疖的粗大白杨,它们和我们一样,已经度过严冬,浑身抖动着数万条类似毛毛虫的穗儿,艰难向春天靠近。
操场上有人欢呼腾跃,飞来飞去的篮球操纵着人们的奔跑方向。他们的激烈声音,把小点的中午打扰得热闹非常。可在我们下车的时候,老兵和干部从房里、操场和其他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站在卡车旁边,以前辈的、有意味的眼光,微笑着打量着我们。
沙漠的春天是迅即的,没有我习惯的那么长。在家乡,冬天到春天有着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让我们脱下冬天的厚实衣装,让皮肤逐渐适应;树叶和青草的生长也有一个让人不觉奇怪的过程;唧唧喳喳的陌生鸟儿也会时时给予提醒。而在沙漠的春天,却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就扑腾一声掉在我们面前。燥热就袭击了我们包裹着棉衣棉裤的身体。楼前楼后的杨树和零星榆树灌木枝条一抖,就满身绿装了。等我们抬起头,鼓噪整个冬天的乌鸦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飞得忽高忽低的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它们稍为婉转的叫声使得平时寂静的小点生机勃勃。水渠边沉睡的草们以自己的星星之绿,呈现出妄图天涯的蓬勃气势。
后来,住得久了,我才知道,在沙漠,一阵风后就是一个春天,一阵风后就是一个夏天,再一阵风,闪过秋天,就是一个冬天。风决定着季节乃至生灵草木的命运。而人的命运,也大都寄托于风,风中的生命变化,快捷得无法看清。但是再强大可怕的风,带走的只是简单的肉体生命,灵魂和精神却不会像风一样轻忽和简单。
我们是新兵,在连首长和老兵面前,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尊重。生命对生命,尊严对尊严,灵魂对灵魂的尊重至高无上。我热爱这个陌生的集体,从很小的时候,我的军旅梦想就熊熊燃烧了。课本上的黄继光、董存瑞、雷锋,他们的名字已经深入到了我的骨髓和灵魂。虽然,年幼时候的阅读、理解和想象都极感性,甚至片面。但没有方向的崇拜该是多么盲目、无知和令人悲悯?!
通常,我们听从号声和军官、老兵的命令。早操时,太阳总是迟到,早操时,鸟雀还没有飞高;阳光刚刚移到树的根部,我们正在整齐奔跑……我感觉自己纯洁得只剩下了一日三餐、整齐口号和操课的严肃紧张了。人简单得到了这种地步,我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幸福。但我宁愿这样下去,一辈子。这将省却多少挣扎、伤口和疼痛?
我们最初的活动范围限在楼房周围200米之内,当然,经常去的就是30米外的厕所、12米之外的饭堂、操场和近在身边的杨树底下了。几个人聚在一起,会有很多猜测,很多疑问和很多想象。我们会去请教老兵,每次都以香烟和瓜子作为讨教的资本。老兵会给我们说点什么,什么我们都觉得新奇。我们也会自个儿想些什么。我是有野心的,在当兵之初,走出家门的那一时刻,我就知道自己该干一些什么了。渴望城市,渴望楼房,最终脱离乡村生活,这些目标是很高的。在当时,我站在十层楼上也看不到它们的踪影。就像小点外那道不算太高的围墙,它面孔生硬,以一幅老气横秋的姿态,常常阻挡了我走出去的愿望。
外面会是什么呢?我终于忍不住了。在那个傍晚,落日的鲜血泻在浩瀚戈壁和我的脸上。我朝着厕所的方向,心咚咚跳着。我名义上的方便,实际上的跳出去,尽管不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有点违反规定,这使我不安。
我想,如果外面没有什么,又何必有围墙呢?围墙的功用不就是遮挡和阻止吗?也许,围墙只是为了挡住我们时常想走远一点的心事。或许,围墙外面什么都没有。而欲望无法遏制。它就像罪恶的种子,在我们心底飞速成长。我首先钻进厕所,硬是挤出一点尿水来。走出后,我四处望望,几丛红柳独自摇着,常年累月的风吹起的几座黄沙丘披着夕阳,几只麻雀突突飞起,一枚掉落的羽毛在夕阳中舞蹈。
我快步走近围墙,站在这遮挡的生硬的家伙面前,突然有了越狱般的惊恐与快感。我退后数步,然后快跑,一跃而起,抓住顶层的砖块。幸亏砖块是用水泥浇注的。要不然,我非从墙上摔下来,并被扒落的砖头狠狠敲上一记不可。
可有什么可以限制少年的想象呢?
我看到了外面,围墙的外面。尽管它超出了我的想象。
它简直就是欺骗,甚至陷阱。我使劲儿爬在墙头,第一眼就被打了回来。焦黑色的戈壁,指头一般大小的卵石密密艾艾,平坦得让人觉出了原始世界的死寂。又像是决战之后的疆场,死难者的尸骨、残戟断矛和血染的旗帜被大风顷刻收敛,化作了来来往往的尘沙和无处不在的呼号。
远处悬挂着苍茫,浅灰色的,像一面幕布,遮挡了我更远的眺望。而幕布下面,却有东西凸着,在铁青色的戈壁深处,犹如千古的守望,坚定的姿势隐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悲怆。那会是什么?在千古荒凉的土地上面,有什么值得永久守望,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的肉体变做不朽的雕像?
爬在围墙上面,我很累,我知道自己不能够看得更远。可是我喜欢这种感觉,它使我有了一种叛逆的逃跑和艰难想象的快感。尽管我没有看得更远。
4.简单生活的个人理想
沙漠。戈壁。稀疏的村庄。泛着盐碱的草滩。满身尘土的骆驼、羊群和毛驴。与生俱来的宿命,它们身体和生命的干渴,在寂寥的天空下面随意呈现。不掩饰说,对这片地方,我伊初不大喜欢,但只因为它不是城市。
但两相比较,我们的驻地则要比外面紧挨戈壁的村镇要整洁百倍。在小点的学习结束后,我被分到另外一个单位,就在部队机关驻地。虽然它没有城市繁华,没有更多的人和商场,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连路边的新疆白杨都神情严肃,以队列的姿势整齐排列。就连狭窄的家属区路口,上班下班时间都有纠察盯着。
这里的一切都在遵守着命令和规定,有时候会感到压抑。但对特殊的团体来说,必要的管理和纪律绝不可少。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人无法直接操控自己的行为和命运,一念或是一瞬,就会错误铸成或是改变方向。
学习班结束后,我很幸运,在这样一个技术单位,学习中央空调制冷技术。平时办公学习在一栋楼的第三层。初次上楼,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其实是沾沾自喜。相比那些一块儿学习,后来被分到更远小点的战友,我是幸运的。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拥有大量的个人时间,更重要的是可以读到一些其他战友读不到的杂志和书籍。
我知道,在生命的过程当中,总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牵制着我们。个人的梦想仅仅是一厢情愿,一种单纯的付出和常常发生的事与愿违。我的简单的生活里充满命令和服从。开始我不大习惯。在乡村散漫惯了,总想张开个人主义的翅膀。领导、工程师和老兵们常常说,要让自己适应环境,而不能让环境来适应你。这是一种真理,而在当时,我是体验不到的。总是想个人应当拥有自己的空间,外在的指挥和安排需要当事者的意见。
但空闲的时间蛮多,它使我自由而舒展。我想我该作些什么。不长的军旅生活使我渐渐看清了内在的纹理或者逻辑。在一个单位,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如若没有自己的一点过人东西,那他就更像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了。像我,个人理想在其他人眼里,虽然微渺得像沙漠中的一粒黄沙,但对我个人来说,它却是至关重要的,它关系到我一生的盛衰荣辱。
请原谅我的自私。
下班号声吹响之后,我尊敬的军官和老兵们离开了热闹的办公室,三三两两地隐没在饭堂或是家属区。我锁好门,到饭堂就餐。熙熙攘攘一阵,就已经菜足饭饱。我很乐于这种生活,这几乎和我想象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太大的区别。我的所有亲人肯定也不曾享受和体验过。
告别饭堂,阳光炽热或是北风劲吹,路边的杨树表情变化不大,我走来走去,它们静止或是摇动头颅,以哗哗的手掌,或是呜呜的哭号对我迎来送往。它们的叶子换了又换,属于我的时间却一去不返。还有飞来飞去的鸟儿,鸣声连着鸣声,可它们总是飞不远。甚至脚下的水泥板,不管我走得飞快还是踩死蚂蚁,它们都还是那般的冷静和永不厌烦。
我没有返回宿舍,那里更为嘈杂。我需要安静,安静可以让我感到时间刀刃触及生命时的寒冷和疼痛。沿着熟悉的楼梯拾级而上,寂静的走廊上响着我一个人脚步的声音,回声听起来有点空旷和渺远。熟练地打开房门,三四个人共用的办公室异常清净,上班时的嗡嗡响声好像隐进了墙壁和桌椅,它们好像也有休息时间,太多的烟雾和口水连声音也感到疲累。
虽然所在的空间是大家的,但时间是我自己的。在阅读和幼稚的书写中,时间就像一根轻浮的羽毛,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在身体内的浮动节奏。它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良心和骨头。最初,我迷茫,我不知道一个只具有高中文化的乡村少年到底能作些什么?即使做了,又能到达一种什么的高度?但我必须去做,哪怕最终一败涂地,颗粒无收。其实,结果就就是过程;做的本身就是收获。
尽管这样,选择颇费时日。我很清楚,我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犹豫、等待和不确定的选择就等于致命的扼杀。我想我应该重新捡起中学时代的文学梦想,我想我这里有它需要的精血、骨头、智慧和思想。这几乎是我唯一热爱并想将之进行一生的最高梦想了,它几乎占据了我中学时代的所有时光,尽管我苦苦追求,并因它失去了昂步走进大学校门的机会。但它仍然是神圣的,它金光灿烂的光环常常让我情不自禁,心驰神往。
我知道,这永远都是过程,永远没有停歇或是坐享其成的时候。好看的果子总是让人羡慕,放久的黄金也会悄然失色。早在乡村时,就听到并了解了乌龟的脾性,它一旦咬住人的手指,那就非咬断不可,即使将它的头颅砍掉,也还要用刀剔开,才可将手指取出。我知道自己很狂妄。
但狂妄不是过错,少年的梦想最可怕的似乎就是不敢狂妄。
梦想催开生命花蕾。艰难的行进途中,曙光总是若隐若现。而我只是一名战士,一个没有任何根基和先天优势的人。梦想仅仅是自己的、内在的,不可与人分享。即使有人施以花肥,滴上露珠,但生长还是自己的。
梦想和现实总要缠绵。对梦想来说,现实是制约,是破灭,是打击,也更是不解、讥讽和冲突。梦想则是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浮云、星星和太阳,它高不可攀,但异常美丽。它总是我们产生靠近和触摸的欲望。而简单的一句话,一阵电话铃声,甚至一阵脚步,一阵叫喊……经常的公差会突然打断我的阅读、书写和冥想。
但我能说些什么呢?一瞬的沮丧和恼怒是有的。怒喝和满脸反感也是有的。还因此发生过争吵。最严重的莫过于向直接领导发火的那次了,我的暴怒使领导尴尬,可领导是宽容的,但他的宽容让我感到不安。
我必须要道歉,个人的梦想怎么可以与单位的大事相提并论呢?“集体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不知这是谁的名言。向领导郑重道歉之后,我就开始崇拜那些“创造”类似名言的人了,我觉得他们是了不起的。他们“创造”的名言意义非凡,影响深远。我也想创造名言,让所有的人都记住,并且用来教育别人。我一直在努力着,搜肠刮肚,我写了上百万字的文章,可至今没有一句可以成为流传。我想这里的原因,大概是我胡乱抓来拼凑而起的语句,大都离“题”太远,没有扣上时代脉搏,只关注脏土和烂草的缘故吧。
5.在路上
在路上,看见戈壁,看见黄沙,看见更远处的苍茫和近处最微小的灰尘,看见散漫的骆驼和梗直的骆驼草……即使不在路上,我也会看到这些,还有更多的人们。是的,他们也会看见。
在这片名叫巴丹吉林的空旷沙漠里,戈壁。风沙。骆驼。灰头土脸的人们。唧唧喳喳的灰雀和呜哇叫喊的乌鸦。豪华或者普通的车辆。偶尔的爆响和无聊的掌声。它们……占领了每一寸空间。如果说,还有一些清新和悦耳的话,那肯定就是放学回家路上孩童的笑声了。
可是,当孩子们大声吵嚷着从各个门洞走出的时候,我也跟着走出永远不会写上自己姓名的家,与三三两两的孩子们交臂而过,走向相反的方向。路过的楼房有新有旧,旧的在我没出生之前就站在那里了。新的是我看着它们被翻新或者平地拔起的。
寄居的房屋令我有一种往事越千年,人换今又是的感觉——不知已经有多少人寄居过了,他们一个个走了,搬入更宽敞的或是远远地离开了。但我敢说,没有多少人会真正怀念自己在这里寄居过的房屋,就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摆脱漂泊的感觉一样。
这些房屋,整齐但有些呆板的建筑,只要走在路上,我总会看见它们。每一次的感觉都惊人的雷同。就像我在每周一离开和周五从百里外的工作单位返回路上的一样,往往返返,路上的风景已经阅过千遍。我们总是这样,熟悉了的东西,看见也当作看不见了。心情当然更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孩子们的身影转身不见。上周五来的班车已经停在了预定的地点,和我一样要去这片戈壁深处上班的人不约而同来到招待所的门前,手里拎着或轻或重的提包和塑料袋,说着长长短短的话。然后走上车厢,坐在自己的位置,继续聊天或是抽烟。
大多数时候会假寐。一直等到车子发动,才睁开眼睛,看看车里的人,再看看外面移动的熟悉的事物。然后就听任车子将自己的身体带向那个熟悉但又不断制造生疏的地方。
车子开动了,很吃力地转过招待所窄小的大门,向南,然后转90度的弯儿,然后加快。几分钟后,再转过一个90度弯儿。——这地方总有很多的弯儿,就像这里的人事一样。营区的大门是新修的,执勤的战士在岗哨上摆动旗帜,然后很漂亮地举手敬礼。说实在的,对我这样的基层军官,每遇到少之又少的敬礼,心中涌起的不是自傲或是浅薄的荣耀,而是一种惶恐和不自在。在等级壁垒的集体,有人抬起右手,向你主动敬礼,这不能说明什么,他们不过是在履行一种职责。他们的礼是敬给军装、军衔乃至自己担负的工作的。如果因此而感到荣耀,那我肯定不知道真正的荣耀是什么。
营门之后,便进入了真正的旅程。车子左边的戈壁总是以友好的面孔出现。比更深处更为稍微稠密的骆驼草带着浅浅的绿意,在尘土飞扬或是风波不兴的戈壁滩上静默着,它们身子庞大,骨茎坚硬。极少为什么而摇动,而改变自己原来的形象。路两旁多年以前栽种的大批杨树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斑驳的阴影让整个夏天的心情都变得荫凉和清净。
可惜这屏障很短,短得让我总觉得还没有走就已经消失在了身后。在沙漠生存,我们已经将树乃至一枚小小的不知名的草,当作自己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了。它们自然的生或是死,都可以令我们内心欣喜或是疼痛。这决不是像报章上通常说的环保意识增强了,而是对自己生存环境的一种维护,直白一些说,是我们自私的一种表现。因为,在这里,少一棵树木,我们就多承受一粒风沙的打击,就多一份荒凉和枯燥。
戈壁一下子就涌来了,坚硬的面孔昭示着久远和冷酷。它黑色的身体总可以让我想起死亡和地狱。偶尔被风一日日堆积起来的黄色沙丘站在唯一的沙漠铁道旁边,一粒粒的黄沙被大风携带,命运被大风篡改,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从更大到更小,以致成为粉末。悬浮在空中。这种过程令人想起自身的宿命。沙子每一次的挪动,都预示着一个新境域的开始和消失。
更远处天色苍黄,坐在车上,经常可以看到巨大的黄色旋风,在一无遮拦的戈壁滩上,类似于野兽狂奔,类似于地狱的咆哮。由远至近,或者由近而远。在这个沙漠,似乎只有它们才是真正自由的。那些藏在骆驼草下的沙鸡、刺猬、野兔、土拨鼠,贫贱而坚韧的生命,在属于自己的生命地域,大部分时间是悠然自得的,没有人打搅它们的生活。只是,沙鸡和野兔的命运总是危机重重,它们要对付和逃离的不仅仅是沙漠深处的狐狸,还有人这个更为狡猾和残忍的天敌。1996年,我所在的单位,就有数百人集体深夜驱车深入戈壁,浩浩荡荡地开展了一场捕杀沙鸡的行动。那一年,曾经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沙鸡突然销声匿迹,连绵不断的戈壁风中,随风疾进的是大批轻飘飘的沙鸡羽毛。
通往巴丹吉林沙漠唯一的一片巨大绿洲的公路上车辆稀少,来往的豪华轿车倒是很多,那里面的人们一个个样貌骄傲,通常我们不可能看清他们,车子一闪而过,像奔雷或是闪电。甚至,我们的车子正在驶着,突然就会有响着警笛的车辆,勒令我们停下。等某某某的车子过了之后,才可以继续行驶。车上的人谁都不对此发表意见。倒是我说了,响应没有,羡慕的口气足可把我淹没。我无话可说,权力和金钱是绝对神圣的,因为我们在生活。
车子再转过一个90度弯儿的时候,就踏上了属于我们自己的路程。3米宽的路面只可容纳一辆车子通过。3米之外,就是人工堆起来的路基了。被铲松了的硬戈壁常常会陷车。路基之外,真实的戈壁令人忧伤。这亿万年前海底的积沙和卵石,怎么就一下子裸露在了一片高原上了呢?而我们,也不自觉地将它称为戈壁沙漠。我有时傻傻地想:那些汹涌的海水呢?如果能够,我愿意站在这里,等你淹没。
车子闪过一个小点——我们的基层单位,沉浸在黄沙之中,多年以前种植的几十棵杨树总能给人一种慰藉。这里的官兵很少出来,车辆虽然方便,可是却需要更多的手续和限制。即使要出来走走,也要等到恰当车辆,如果因为任务而不派班车,回来就要费很大的周折。等来等去,几天就过去了。有的官兵干脆不出去,整月半年地在原地上机、出操、聊天、开会、受教育和吃饭睡觉。
……在戈壁之中,隐隐地看见一抹绿色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单位就到了。路边的标牌缩短着距离。车子进入杨树的包围圈后,我们就准备下车了。在办公楼前,我们下车,然后走向各自单位。我也不例外,可每当举步走进办公楼的时候,我总可以看见一些被稀释了的阳光,懒洋洋地趴在楼体上,夏天的时候,有几株青翠的爬山虎,晃动着叶子,很可笑的样子。而在冬天时候,它们都干枯着,枯黄的藤一直伸向楼顶,像冻僵的蛇。
6.第一夜
尽管已来过数次,对里面的一切都不陌生,但若换一种身份,尤其是要真正融入的时候,感觉还是有些生硬。上等兵汪帮我提着行李,走过一条不长的林荫道,来到一座陈旧的平房前,进得走廊,停下脚步,把钥匙往一间房屋的锁孔里一插,金属的声音响过,门就开了。首先扑来的是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呛得我一阵咳嗽;随即是“嗡”的一声,像是蜜蜂归巢时的声音,在我的耳膜里回响。
风沙是经常的,处在沙漠腹地,这是无可逃避的。多年来,这种现象和声音仿佛饮水和盐一样不可或缺,它们显然已深植于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当中了,我们早已熟视无睹,并习以为常。我挥挥左手,驱赶着鼻孔前的尘土气息,把行李放在床上,又是“嗡”的一声,是苍蝇,成群结队苍蝇在房间里飞舞、停落或是卿卿我我。我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退身一看,窗台上厚厚的一层尘土沾上衣角。上等兵汪、列兵游和士官任拿来拖把和抹布,端来水,为我打扫房间,擦拭床铺。他们的热情让我不安。我只是一个比他们年长几岁的人。我自己能作,我们在人格和尊严上,是平等的,所谓的上级也只是一种牵强附会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关系。他们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可以,我还年轻。如果要说“级别”的话,我仍然是一文不名,平凡得同一粒尘沙几无差别。
游和汪很认真地拖地,湿润的气息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因为是初夏,不免有些燥热,我脱下上衣,搭在凳子上,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水。一抬头,就从窗户看见了西落的太阳,血红的光晕照得屋里屋外一片灿烂。窗后几棵有着数十年生命历程的新疆白杨扇动着叶子,露出白白的背面。
穿着拖鞋走出房间,迎面是一阵凉爽的风,使我的身体顿时感觉像被清水淋过一般的舒畅。我伸个懒腰,叉手站在高大的杨树下面,让风吹着,吹着的风仿佛深入到了我的血液,我的周身运动着一种凉爽的快乐。
时间快得让我们感觉不出它的存在,使我们经常惊诧于彼时彼刻的可笑、愚蠢和天真。夜幕不期而至,掩上眉睫。晴朗的天空有星星在说话,初升的月亮腼腆得像我梦中的姑娘,咧着嘴巴一个劲地笑。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连离开老单位时的那些人为的寒冷也觉得不足挂齿了。人没法不变,变是我们生命和生活的经常性事件。身前的和身后的,弥散在人与人之间的凉不过是其中的细枝末节,根本就不会掀动或是震撼什么。也许只有深入心灵的温暖和去除表皮的爱,才能够使我们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沙漠的夜竟然如此静谧,轻柔而美妙。我在里面,就像其中的一片,全身轻盈,要飞起来似的。可是,美不可能没有疲倦,哪一种方式的占有都不会使之长久。我恋恋不舍走回房间,翻出牙具,洗却一身的尘垢,就又是一阵轻松。我轻轻掩上薄薄的木门,在新鲜的床铺上坐下来,脱下裤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可能是心情有些异样的缘故,竟然睡不着,就叫来汪,打开阅览室,找到最近的《文艺报》,放在床上一页一页读,极力在各杂志刊登的期要目下搜索自己的名字和感兴趣的文艺信息。一行行的文字掠过眼睛,有所动或嗤之以鼻。
正在起劲读一篇散文评论时,眼角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地面上,怯怯地。它全身没一根杂毛,纯色的白。它还有一条特别别致的尾巴,长满细细的茸毛,微微翘起。它从我的床头柜下跑出来,走到房间中央,停下来,东张西望一阵,见没有什么危险,就加快步速,跑到另一个柜子下面消失了。我想那里肯定有它的粮食或是巢穴。对于隐匿于地下的鼠们来说,哪里还有在人的房间找一处栖息之地更有趣味呢?
白鼠也许回来过,在我的睡梦中,它轻微的声音,根本就不能够将一个人惊醒。我的鼻息细微,也不会让它惊恐。有意思的是,我竟然一改往常对鼠恨之入骨的脾性,竟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要致之于死地的念头,不只是因为它长得与众不同,拥有一身洁白毛发。也许是我在这个偏远沙漠腹地将它作伙伴看待了。
这是我来到新单位的第一个夜晚,平常得跟平日没什么区别,只是心情变了,感觉新鲜罢了。此后的夜晚,将会和第一个夜晚一样,一个个来临,一个个消失,就如同我的生命,在夜晚与白昼中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7.一个人的三个角落
我在熟悉路上,像一只苍蝇,缺乏必要的思维和一致的方向。从电视塔下面,人工的湖畔,沿着早就坑洼了的狭窄柏油马路,向北,时常出现一些青蛙(静卧或者跳跃);一些蚂蚁(一个或者更多,衔着死了的虫子或者其他事物);一些黑色的甲虫(它们总是走走停停)。夕阳西下,像是一张新婚姑娘的脸蛋,伏在西边沙漠还有远处的祁连雪山洁白的顶上,到处都是它的光辉,把原先清晰的丘陵和树枝涂得辉煌不堪。
我想,在这一时刻,夕阳是颓废的,尽管有那么多的光芒。一边的杨树已经存在好多年了,树杆里藏着时间。它们的叶子相互击打,亲密而又仇恨。树根长满的是青草,大批倒伏,但总是会有一些始终直立,蜂拥密集的尘土,迫使它们弯下腰来,有的屈从,有的不屈。
而那些枝干扭曲黝黑的沙枣灌木,即使一万年,它们也难以长高。在强权的沙漠大风吹袭之下,常年的,一生的耻辱,会不会令沙枣树感到悲哀呢?迎面走来的人们,三五成群,相互低声说话,与我相遇,又很快擦肩而过。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会感到自卑,无法抑制的自卑,在骨头和内心,活跃异常,且隐隐作疼。
我想我应该去人不常去的地方,尽管那里有沙子、尘土和众多的人类丢弃物。在一片树林间,我看到一道缝隙,好像没人走过,去冬的落叶、陈年的垃圾原封不动,厚厚的一层。我想也没想,就折下路面。双脚接触到白色的干土,感觉尤其松软。再向里,就看见了大批的榆树、沙枣树乃至红柳灌木,一丛一丛,蜂拥直立。它们的身下都有着成堆的黄沙,颗粒粗大,颜色焦黄。但枝干和叶子清脆诱人,泛着明亮水色。
我坐下来,不用担心有人打搅。这是我的领地,类似一只狮子或者一只羔羊,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就在。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白色的烟雾在逐渐变暗的巴丹吉林沙漠傍晚,经由我的嘴巴,喷薄而出,蜿蜒直上。但能升多高,有没有改变方向,我没有细看。
我知道,什么都是一样的,一旦脱离了,也就和源出的没了太多干系。一支烟后,夜色由身下升起,像庞大的惯于偷袭者。等我再次低头,就已经看不见鞋子上的灰尘了。蓝色天空之上,有一些木讷的云彩,以奔马、雪山、乱石和水纹的形状,缓慢飘行或者静止不动。
星星亮起来,像是一群镶有灯光的嘴唇,不停地自言自语,或者对着人间的种种喃喃而语。我想,她们在说什么,又说给谁听呢?我静静看着她们,想听懂,可没一句能够听懂。倒是单位里面的音乐(酒足饭饱后的号叫)、孩子们的呼啸(似乎他们才是真正快乐的)和广播(传达集体消息)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劈开空气和树枝,在我的耳膜和附近的每一个事物上面跳动,抑或激烈晃动。
在沙漠,广阔的和狭小的,人的和物的,一个人的安静和自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好和奢侈!此后数天,时光像蛇一样,在肉体里面,不断咬噬。按部就班和彻骨的厌烦一如既往,我渐渐忘却这一个曾经的傍晚,乃至那个安静的偏僻角落,偶尔想起来,就觉得了一种清净和快乐。
但再也没有去过。就在这时候,我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去到戈壁深处的基层站点。那里仍然嘈杂,虽然没有多少人,处在沙漠中间,嘈杂似乎是集体的一种策略和本能——在个人和集体之间,我总倾向于时常被视为微小的前者……数天后,最初的新鲜感被始终如一的重复(工作、生活、思维、习惯乃至人事的重复)消磨殆尽,对安静和自由的渴求欲念在灵魂之内旧疾复发,像惊蛰之后的地下昆虫,一次一次地翻涌起来。
但什么地方才是真正安静和自由呢?在单位,除了办公楼、饭堂、卫生间和为数不多的下属单位外,我只是看到沙漠,——阔大无疆的灵魂极地,不动声色的多变之物。一个人落在里面,感觉像沙子一样无依无靠,有着孤狼一样的孤独。我先后去过多次,一个人在夜晚,在距离单位不远的沙丘上,静坐、想心事、看风、数沙子。很多时候,总是看见灰色的胆怯的沙鸡、仓皇的野兔和快速奔跑的蜥蜴。我想它们真的是自由和安静的吗?它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回过头来,就看见一道围墙,没有什么阻挡,但围墙就是围墙。围墙的一边,有一扇很小的铁门。我想它一直紧锁着,事实上它却一直敞开着,不断有人进出。但在夜晚,它是安静的,就像没有多少人喜欢孤独一样,在这里,也没有一个人主动到那里去。而我去了,鬼使神差。就在又一年夏天的夜晚,趁着月光,走到铁门前——我没有想到,那扇门连锁都没有,只是被一根铁棍插着,我轻轻一推,它就开了,发出碜牙的摩擦声。我迈脚走出,迎面的风夹着沙子,打疼了我粗糙的脸庞。
离开围墙,越走越开阔,无极的戈壁像是一汪海洋。趟过一道日积月累的沙梁,前面有一片水泥地,上面扔着十几台废旧汽车。月光尤其明亮,甚至可以看清数百米之外骆驼刺的轮廓,黑黝黝的,一株和另一株相距很远。它们生长,寂灭,但一直在不断的静止和摇动中保持自己的姿势。我走到一处温柔的沙地,盘腿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顿觉轻盈了许多,仿佛吐尽泥沙的鱼,呼吸也感觉舒畅起来。
此后许多夜晚,我总是在那里坐着,关闭电话,谁也找不到。我经常这样,自我封闭也自我释放。需要说起的是,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已经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十二道年轮,沙篆一样的反复曲折,每一道当中,都有着不同类型的伤口和鲜血。在许多这样的夜晚,我一个人,舔着曾经和正在流淌的血液,看见虚空中的刀子、内心的野兽、黑暗中的灯火和隐忍的愤怒……它们就像一群不动声色的敌人,在我的灵魂之内,隐藏着争斗,安静地博杀。
但后来我也舍弃了它,原因是:有一些人经常在那里饮酒、猜拳、大声喧哗。声音虽然传不了多远,但对我也是一种惊扰。我只好远离,寻找另外一个自己的角落。
有一些傍晚,我站在夕阳的戈壁,目光越过黑色的沙砾、骆驼的双峰乃至无极的沙丘……我忽然明白,在沙漠当中,单独和安静的的地方太多了,走出几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地质中生代遗迹石头城、秦汉的烽火台以及西夏的哈拉浩特等人文遗迹。
这些遗迹,时间的废墟,人类的某种遗存,很多时候,我与它们遥遥相望,而不可接近。我只好选择了饭店——每次去,都很晚了,很多的人都走了,他们的烟味、体味和痕迹虽然还在,但声音消失了。我坐在他们的位置,要一瓶半斤装的酒,在微弱灯光中,慢慢吞下酒水——微辣的酒在唇间徘徊一圈儿,便顺着舌头要求的方向,进入咽喉,火焰一样,急速下滑,跌落到肠胃,也是一阵灼热。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一过程,体现了一种隐秘的激情和速度。
再两年,我又离开这个单位了,临走那晚,约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在饭馆大口吞咽酒水,舌头胀大,头脑眩晕,不断说出心事……我想,此后我不会再一个人来这里了,包括曾经的两个安静角落。
我总是觉得遗憾,但它们不会因为我的疏远而不存在。没事时,我总是想起它们,尤其是我一个人在它们之中的种种情形和心情……而它们会不会也时时想起我呢?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了一片杨树和一片青草,青葱的风景和美好的所在,但却始终不见阳光。忽然间,起来一阵大风,狼群一样卷袭而来,杨树和青草剧烈摇晃……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内心的声音,雷声一样响亮且令人惊诧。
8.春天的情境
对于春天,我已经厌倦了简促的诗意的描述和表达。写作应该是不是应该像现实生活一样:真实、平常和琐碎一些呢?现在,尽管4月,而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历来迟缓,12年了,我已无动于衷。在感觉中,它就像一个怀孕的妇人,走在崎岖路上。身体的笨重和摇摆让我觉得危险而又无奈。我知道我不可以逾越自身之外的事物,作为一个季节,它显然有着优于我和我们的自身特质,乃至更为强大的力量。
值得庆幸的是,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春天再迟些,直到5月底,它一定会回来,这一点,不用我来肯定。但有的时候也对其他人一起,随声附和说春天怎么这么缓慢,内地的油菜花开了,树叶早就成型了。
但这只能是一个牢骚,一个地方,和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多,相同的也多。就像现在的我,12年前是那一副模样,现在是这一副模样。
一个人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抬头,看见楼房之外的戈壁、稀疏的树木、飞来飞去的鸟雀,蜷缩在树枝上的绿叶;低头瞅见向阳墙根的韭菜、野草、堆放在一侧的垃圾;一只蜘蛛在墙壁一角垂下绳子,阳光照射的灰尘在眼前蓬涌。轻微的风徐徐吹动,去冬的枯叶在树沟轻轻翻动,没人能够听懂它们的声音,它们只是它们,一个看客,怎么也不能深入其中。
在此之前,我时常看见杨树枝上黑虫虫的杨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掉落的时候我也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没有在意。我们习惯于关注自己,身边的大都无关紧要。它们只是一个陪衬,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这样的说法,多少有点冷漠和残酷。
接着,树枝内部的叶子,生命张开了。在飘满灰尘的沙漠空气中,颜色嫩黄、体质羸弱,令人心生爱怜。很多时候,我走近一棵树,拉弯其中一枝,看那些叶子们,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通常,它们也无动于衷,天真得近乎傻,张着小小的臂膊,懵懵懂懂的,一副逆来顺受,顺其自然的可爱样子。它们不知道,好多人拿了镰刀、斧头或者干脆用手,将它们从树上撕扯下来,丢在一边,要是太阳好,不一会儿,它们就蔫了,再一天,身体变黑,变脆,乃至消失不见。
我想呀,谁可以躲过突如其来的灾难?对此,不管无意还是有意,都是伤害。树们不知,叶子们更不知。它们温驯,它们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但在巴丹吉林,在沙漠,戈壁边缘,除了必要修剪和采伐,没有人轻易采摘它们,即使突然有一枝枯了,人会有很多的叹息。如此,并不等于我们都心存善良,在远方,太多的采伐和伤害我们无法预知和制止。就拿我来说,平常得与沙子几无差别,又能阻止和建立一些什么呢?
天空的蓝比冬天时候多了深沉,在我仰望中,一动不动,像是凝固的蓝色沙漠。看得久了,有点晕眩。后院的杏花、梨花开了,它们的叶子还不见踪影。几只蜜蜂在上面飞飞停停,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从这棵树到另一棵树,其间它们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只是我挨得远了,只听见谁家的小狗叫了几声,一个女孩,红裙子、白袜子,脸蛋潮红,高挽手袖,端着几块骨头——这多少有点不大协调。房间里面的腾格尔、齐秦、周杰伦相互交叉着,各不相让,在我耳膜响动。时间久了,倒是腾格尔进入了内心,隐隐的忧伤、疼,孤独而辽阔,亲切而从容。
不断在楼上经过,窄路上不断人声。这个走过来,那个走过去,他们的面容多少有点生硬,即使熟悉,也不显得亲切。倒是那些鸟儿,不知道是否先前的那些,总是在我眼前飞跃,但轻易不发出叫声,以致令我暗自相信它们都已喑哑了。伸来的杨树枝条上缀满灰尘,白白的、厚厚的一层,叶子们吃力着向外拔着身体,嫩黄的颜色,舌头一样匍匐、拥挤,不断向上,向春天的内部,舒展个己的生命肢体。多么美好!
我仍旧站着,玻璃上留着去年的污垢,我还没有清理它们。巴丹吉林的春天总是时冷时暖,像一个善于算计的家伙,出其不意地在我们身体上制造厄难。每年必须的沙尘暴一定还在沙漠纵深地带,它自己的巢穴里酝酿这一年的行动计划。但它的浓重土腥依旧可以嗅到,就在风甚至饭菜的味道之间,像是一个预示或者提醒。
好在我们习惯了,一年一年历经,一年一年忍受。再大的力量,也禁不住时间的消磨。沙尘暴也是一样,对我,12年了,不知多少次了,于今的感觉已经像饭食、睡眠一样必须和正常。
房间里面是儿子的轻微鼾声,他睡眠的姿势诗歌一样生动。妻子忙着做饭,尽量压低着刀和盘子的动静。我的那些书籍,就在一旁,一个一个,队列整齐。那本摊开的,在窗台上面,在风中被神灵朗诵。窗外是孩子们的叫声,在操场上,在马路上,在楼房的灰色墙壁上跌宕。
我想这就是沙漠的春天了,暖风的手掌拍打着胸脯和心脏。我想这就是春天了,在巴丹吉林,在我的仰望和俯视之间,令天空和大地,生命与爱情,变得如此亲切和光明。转回房间,我在诗歌中写道:“春天的姑娘,风中的青草/生命在奔跑……春天的姑娘,拉住我的手掌/头颅贴在胸膛/听见一万颗心脏/在大地中央/高举火把,照见飞鸟和神灵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