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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岁月有痕

1

闰五月,天总热不起来,董数学总觉得冷,也就没在意。

快到六月的时候,他还是冷,就问王玉,你不觉得冷吗?

王玉当时穿着一件薄线衫,手里拿着块白色抹布,正要擦床头打扫卫生。她站在床边,看着缩在被子里的董数学说,不冷啊,你觉得冷?她这么一说,董数学在被子里动了动,更加觉得冷。露着一双眼睛,董数学说,我总觉得冷,非常冷。你看,我在被子里,却觉得四处透风,不信你摸,我的脚冰凉。王玉眨巴一下眼睛说,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啊。她弯下腰,把左手伸到被子里摸董数学的脚。她的手刚沾过水,挺凉,董数学倒也不嫌,笑着说,是不是凉?王玉说,是凉,潮乎乎的,不过比我手热乎。董数学把王玉的手从自己的脚上拿到胸前,你手是凉,我给捂一捂吧。王玉把右手上的抹布扔到床头柜上,一偏身,挨着董数学躺下。董数学把她的双手攥在手里,你不累吗?其实用不着天天打扫,脏点儿没关系的。王玉为董数学往上拉一下被子,我这一天没有什么事,做下卫生心里舒服些。董数学看王玉,她的头发往下耷拉着,想为她往上抚一下,可手里握着她的手,腾不出来。就是能腾出手,董数学也不愿意放开她的右手。她右手无名指僵硬得无法弯曲,就是天天握着,也无法消除那种僵硬,而他一有时间,就想握住那只右手,无法恢复无名指自如弯曲,也要握在手里。他握着王玉的手说,累了就歇着,别累坏了啊。董数学无时无刻不担心王玉病情复发。他把被子盖到王玉身上,两个人身体贴在一起,可董数学还是感觉不到温暖。

董数学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总觉得冷。冬天,家里温度都在二十二度左右,穿件线衣,顶多套件薄毛裤就行,从没觉得冷。春天来临,按理应该减衣服了,王玉已经穿得很少,他呢,不但没减,反而离不开毛衣毛裤了。特别是坐在客厅里,穿着毛衣毛裤有时都打哆嗦。董数学想,或许岁数大了,不经冻了吧?

董数学不再感到冷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是在看到一个女人的名字之后。很多年,遇有出差,诸如外出开会,董数学一概拒绝,家里离不开他。同事知道他的处境,从来不和他攀比。这次实在没人可派,他才不得不出马。不参加这类会议,董数学也就谁也不认识。但他还是希望能有个熟人,于是拿着会序册翻看。看到那个名字,出于好奇,董数学随手抓起了电话。

是艾语文吗?董数学说。

对啊,是我,你哪位?对方声音柔和。

我叫董数学。

是你啊,对方挺热情,我这正琢磨打电话呢,想问一下,是不是真有人叫董数学?不会打字打错了吧。

我也这么想。你真叫艾语文?

那还有错?就那三个字。对方像是也正拿着会序册。

还有个问题,董数学说,你父亲教语文?

莫非,你父亲教数学?

话说到这,两个人一下沉默了。似乎应该开心地笑一下,如此巧妙的事,难道不该高兴吗?说点感慨话,理所当然,两个人却沉默了。

董数学说不好怎么会突然沉默下来。等觉出沉默太久,显出尴尬,他随口说,要不,咱们认识一下?

认识王玉以后,董数学再没主动去认识别的女人。他所接触的女人,都是工作中的。从没和别的女人单独接触过。等锁上房门,突然觉得不大对劲,所以没坐电梯。慢悠悠走在楼梯上,向楼下艾语文房间靠近时,董数学想象了一下对方的长相衣着,以及性格等。听声音,应该是个开朗随和的女人。想象一下马上要见面的人,完全正常,董数学却感到莫名其妙。只说了几句话,就迫不及待见人家,搞什么嘛。董数学似乎一肚子不情愿,可还是走到了艾语文的房门前。房门开着,没看到屋里有人。像完成任务一样,董数学想转身离开,结果艾语文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竟然是个高个子女人。在董数学想来,对方应该小巧玲珑,声音那么温柔。事实呢,艾语文穿着一双淡绿色拖鞋,却也比他高一些,看她,需要稍微仰一点儿头;绝不会高过三厘米,却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压力。董数学笑着说,没想到,这么高。艾语文愣一下,转而也笑,你这是在夸我吗?高有什么用?在别人心里高大,那才好。董数学想,她是说,在她心里,我形象高大?

好像就是艾语文的那么一句话,董数学心里一下热乎起来,冷感一下消失了。其实呢,已经是夏天了。

2

那是个噩梦般的秋天。许多年回想起来,艾语文总有一种梦游般的感觉。后来她看到一句话,爱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她想,没有所谓销魂时刻,同样伤人不浅。尽管和对方同桌时间不长,才一个来月,对方似乎也从没正眼看过自己,而坐在他的身边,心却总是怦怦地跳。

噩梦起始于一只男生的手。

那只男生的手,艾语文怎么也无法忘掉。

其实那只手一点儿不像男生的,一般女生的手都没有那么细腻,而且挺白。当时总想看那双手,又怎么可能专心听讲?当然不能直勾勾地看。他的右手有时放在桌面上,一支黑色钢笔在指间飞快地转动着,让人眼晕,可还是忍不住想看。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种技术,能让钢笔像粘在手上一样在指间旋转,没见他练习过,天生的,还是小学时练的?仔细看那支钢笔如何在指间旋转,然后回家练习,可是,钢笔总掉,连一圈都转不上。当时艾语文很想练会,那样,当自己右手上也有一支钢笔飞快地旋转起来时,他会刮目相看的吧?艾语文本着这种想法开始练习,却总练不出个样来。想过请教他,让他教一下,但就像请教他代数题一样,他一定会不屑一顾的。与她有关的任何事情,他好像都不屑一顾。只能看着他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黑色钢笔在指间飞快或不紧不慢地旋转。好多时候都是用眼睛的余光看,这样好像比直视还分散注意力,学习怎么可能好呢?

那天是政治课。政治课原本在上午,串到下午,下午的自习也就成了政治课。政治老师是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能够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字也好,板书娟秀,仅仅几个标题,外加几个关键词。她双手按在讲桌上,正讲得很像那么回事时,靠窗倒数第二排的方向,突然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

你干什么?!

男生声带还没完全变声,稚气中带着沙哑,但一下就淹没了政治老师的声音,全班五十一名同学目光一下都投向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的方向。前排同学得转身回望,最前排的甚至站起身来。艾语文就这样晾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艾语文长大以后,总是下意识地去看男人们的手。男人的手,有的短而粗糙,有的细腻绵长,其中不乏赏心悦目的,但在艾语文看来,似乎没有一双手可以与她刚上初中时触过的那只手相比。其实,她只是右手四根手指碰到了那只手,拇指根本没触到,而且在那只手上仅仅是蜻蜓点水,都没感觉到温度,手的主人就一下抽开了,同时叫起来。她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呈握的形状。目光都聚到她脸上时,她的手才慢慢动一下,再动一下,然后放到自己腿上,紧紧攥住。她的手细长,可以感觉到,手心里全是汗。有些搞不懂,前排男生女生上课时时常拉手,什么事没有,自己下了很大决心,而且仅此一次,怎么就弄成这样?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却不得不离开这所学校的这个班级了,尽管心里多少还有着那么一丝的不舍。

3

从艾语文房间出来,董数学回到房间洗澡。卫生间里备有洗发液,可他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大瓶装的洗发水。

从家里出来时,董数学就发现了装在旅行包里的这个大瓶子。里面淡绿色的液体已经用了一段时间,对于那种洗发水的味道,他一清二楚。他很喜欢王玉头发上这种洗发水的味道。洗澡之后,王玉也喜欢趴他头上闻,她说,真好闻。这和董数学闻王玉头发上的味道感觉完全一样。董数学一直以为王玉从心里喜欢自己头发上的味道。王玉也的确闻得很认真,甚至吸着鼻子闻。吸鼻子时,她脸上有着一层笑。像是就为能让王玉闻到那种洗发水的味道,董数学每天晚上不洗澡也要洗头,洗过后,不等擦干就会跑到王玉身前,我洗头了,你闻闻。王玉就会凑上来,吸着鼻子闻,然后说,真好闻,还是那个味儿。王玉总是笑着说这番话的。

那一大瓶洗发水一直放在卫生间水龙头旁边,用起来很方便。董数学想好了,等用完,再去买一瓶,他觉得,王玉尤其喜欢这种洗发水的味道。

可是,出门带这样一个大瓶子,沉不说,也用不着啊,而要是溢出来,包里的衣服可就遭殃了。董数学跟王玉商量说,你看,这个留家里好不好,你得洗头啊。王玉问,那你不洗吗?董数学说,我可以买袋装的,再说宾馆里有洗发水。王玉说,和这一个味儿吗?董数学说,那倒不一定。王玉从董数学手里拿过瓶子说,那不行,我就喜欢这个味儿。王玉把瓶子塞回包里,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现在,董数学从瓶子里压出洗发水,抹到头上,轻轻揉着,熟悉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揉着揉着,手就慢下来了,停一下,泡沫没完全冲净,董数学就从卫生间里跑出来了。

董数学浑身是水,举着手机问王玉,你干吗呢?王玉在那头说,看电视呢。不是刚打过电话吗,怎么又打回来?董数学听到了电视声。他知道,王玉看电视,总是身板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董数学说,想你了呗,怕你忘记吃晚饭。王玉说,饺子在锅里热着呢,热好了就吃。临来之前,董数学包了一堆饺子,煮好后放在冰箱里。王玉尤其喜欢吃饺子。董数学提醒王玉,别忘记关火。王玉说,忘不了,往左边扭是开,往右边扭是关,对吧?这是临出家门时,反复叮嘱过的。董数学夸奖说,你真聪明。王玉反倒关心起董数学,你是不是也该吃饭了?王玉说话如此正常,带着关心,董数学当然高兴,是啊,我洗完澡就吃饭。王玉说,你可得用咱家的那瓶洗发水洗头。董数学笑着答应,我知道,用的就是咱家的。王玉说,你洗完我得闻闻。隔着三四百公里呢,怎么闻?董数学说,后天晚上再闻吧,让你好好闻。王玉不干,我现在就想闻,很想。董数学说,那你去屋里,趴枕头上闻吧,很好闻的。王玉很听话,欢快地答应一声,然后听到她走在地板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王玉说,好闻,真好闻。董数学笑,跟头发上的味道一样吧?王玉很开心,真跟你头发上的一模一样。董数学说,闻闻就行了,快去看下饺子热好没有。又是走在地板上的声音。董数学想象着王玉穿着紫色短衫走在地板上的样子。临走时,王玉就是穿着那样一件紫色的短衫。王玉像是已经走进厨房,说,冒热气了。董数学隐约听到锅里冒出热气的咝咝声,于是说,把煤气关了吧。王玉说,是往右边扭对吧?董数学说,是往右边扭,扭不动就行了。只听咔一声,王玉像是把火关了。王玉说,好了,扭不动了。董数学放下心来,你先歇一会儿,等锅凉一凉再住外拿饺子。董数学怕王玉被烫着。王玉说,好,我等一会儿。董数学说,你吃好了,把小碟筷子放水池里就行,我回去洗。王玉像是在往客厅里走,我会洗的。董数学说,我知道你能洗,但是别洗了,等我回去洗就行。王玉说,天热,不洗不行。董数学说,你听我的,把碟和筷子用水泡上就行。记着,一定要用橱柜里的干净碗筷。王玉说,我洗过,不就干净了吗?我就用你买的那双筷子。董数学想,看来王玉是认准那双筷子了。每年春节前,董数学都会不经意间,在街边随手买一匝新筷子,旧筷子自然淘汰。去年要扔掉旧筷子时,王玉说什么不让,于是给她留下一双。董数学说,那好吧,你把筷子在水龙头下好好冲冲就行。王玉说,不用洗涤精吗?董数学说,不用,你冲好后,放饭桌上,吃饭时用就行。

董数学正指挥王玉把饺子从锅里往外拿,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来。等董数学和王玉说完话,接起房间电话,电话已经响过三遍了。

艾语文笑着说,怎么才接电话?

董数学说,洗澡呢。

艾语文说,我寻思就这么回事。我同学请我吃饭,你陪我去吧,我一个人真是不爱动。

董数学说,不好吧,你们同学见面……

艾语文说,我已经和他们说了,你叫数学,他们都好奇,你不去,我这脸可往哪放?要我亲自上楼请你吗?

是这样,董数学说,我还没洗完澡呢。

就为这啊?艾语文笑起来,那我等你,半小时够用了吧?

吃完饭,艾语文和董数学打车回酒店。坐在出租车里,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像是都在回味刚才的饭局。酒桌上,艾语文的两个同学对董数学一直热情有加。艾语文坐在对面,一直比较沉静,和同学说话总是点到为止。同学说她在学校时很另类,从不拿正眼看男生,更没和哪个男生走近过,男生们对她一直挺好奇。然后问艾语文,不知你家先生用什么打动你的?艾语文笑,别再好奇了,喝酒吧。艾语文端起酒杯。董数学去卫生间给王玉打过电话,知道她已经躺下,走回到包房门口,听艾语文在里面说,你们别瞎想,我四个小时前才认识他。这话董数学没往心里去,酒桌上那种玩笑话又不是没听过。他想的是王玉。王玉又要闻他头发上的味道。董数学后悔没把洗发水留在家里,只好再次让王玉闻枕头。枕头上的味道当然没有头发上的浓,她的鼻子很快也会麻木,当她闻不到那种味道时,还能躺住吗?董数学一直在想这件事,坐在出租车里,望着车窗外,还在想。艾语文从另一侧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表面看,两个人都很沉静。

等电梯的时候,艾语文问董数学,你是哪毕业的?董数学说,复旦。我们不会是校友吧?艾语文说,哪有那么巧的事?初中和高中呢,在哪上的?两个人就中学生活进行了简短交谈。临出电梯,艾语文才对董数学说,我们的确是校友。董数学莫明其妙,只能眼看着电梯门在他面前轻轻关上。

4

第二天晚上,董数学再次来到艾语文房间时,艾语文已经把咖啡冲好了。

董数学是坐电梯下来的,他想不好,这么短的时间,艾语文怎么就能让咖啡飘出香气?一进屋就闻到了咖啡香。她打电话前,已经把咖啡冲好了?可要是找不到我,谁来喝呢?董数学突然想,不会是给别人冲的,人家没来,才想到我吧?闻味道,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雀巢速融之类。她总带着不同凡响的咖啡出门吗?董数学问艾语文,出门还带咖啡杯?艾语文笑着,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她穿着件白色带碎花的短裙,应该是家里穿的衣服,脚上是昨天见她时穿的那双淡绿色拖鞋,应该是自带的,托鞋前端露着脚趾,脚指甲涂着亮闪闪的东西,没穿丝袜,两条长腿很洁净,闪着柔和的白光;头发刚洗过,飘着洗发水的味道。董数学不露声色地吸下鼻子,咖啡,洗发水,以及沐浴液的味道混在一起,根本辨不清洗发水的确切味道,但可以肯定,和自己所用的洗发水绝不是同一种香型。就像王玉总爱闻他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一样,董数学瞬间也想近距离闻一下艾语文头发上的香味,但是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不但有咖啡和咖啡杯,以及方糖,连小匙也有。小匙是白钢的,把挺长,跟白瓷杯子很配。艾语文用小匙搅动着咖啡,很认真的样子。搅动一会儿,用小匙喂自己一小口,艾语文笑着说,不错,没想到味道这么好,你尝尝。董数学尝咖啡时,艾语文说,不知怎么搞的,今晚特别想喝咖啡,想得不行,晚饭都没去吃,直接去了超市。还好,喝咖啡的东西都有。要不是家里有,我都想买磨咖啡的工具了。好在人家给磨,我买咖啡豆,他们现磨的。挺有成就感,味道真不错呢。

艾语文笑的时候,董数学发现,她的嘴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儿,也正因为大了那么一点点儿,所以看上去,挺性感。董数学想到了性感这个词。

知道晚饭时为什么没看到艾语文以后,董数学心里踏实一些。晚饭时他找过艾语文,用目光,当没看到她时,心里有些怅然,以为她已经走了呢。会议其实已经结束,明天是会议组织者安排旅游,有的人就离开了。没看到她,董数学也想走了,总觉得融入不了身边的环境。即使在酒桌上,也融入不了氛围,总走神。董数学一点儿没想到,正当他在电脑上查列车时刻,准备连夜离开时,艾语文竟打来电话,请喝咖啡,而且是在她房间里。

董数学问艾语文,你晚饭一直没吃?

艾语文嗯一声。

董数学表示关切,能行吗?

艾语文握一下手说,觉不出饿。

董数学说,一夜呢。饿着肚子,会睡不踏实的。

像是为让董数学放心,艾语文说,我买了蛋黄派,饿时会吃一点儿。你要不要来一个?

董数学向来不喜欢甜腻的东西,他说,我吃晚饭了。

艾语文这时说出了最想问的话,吃得好吗?

董数学当然吃得不好,事实上,他几乎什么没吃,只喝了几口酒就回房间了。

董数学提议,要不,咱们出去吃点儿东西?

艾语文笑一下,看来你没吃好。我现在一点儿不爱动,就想这么坐着,喝点儿咖啡,说说话。你很饿吧?

董数学说,和你的状态差不多。

两个人一下陷入沉默。沉默中,董数学想的是艾语文去买咖啡时的情景。她一个人穿行在货架中间,站到摆着杯子的货架前,一眼看到白瓷咖啡杯,伸手拿下一只,打量着。拿着一只杯走出几步,慢慢停下,回身看货架。货架上还有几只白瓷杯。她怀里捧着两只白瓷咖啡杯,伸手捏起一枚咖啡豆,拿到眼前看。当把喝咖啡的东西置办齐,结完账,走出超市时,她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吧?对于一起喝咖啡,她是满怀憧憬的吧?董数学能够想到的就这些。他无法想到,在他想着艾语文去超市的过程中,对方却在想他吃饭时的情景。艾语文想象着,董数学坐在一群人中间,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寻找,有时,他得转过身,才能看到另外的桌子。当然,哪个桌子上也没有叫艾语文的女人。他有些坐不太住了。每次吃饭,艾语文偷偷打量他时,时常能看到他也在偷偷看自己。会场上也一样。

董数学慢慢伸出手。

艾语文看董数学端起咖啡杯的手。他不是捏杯把,而是用左手握住杯身。的确是左手,这样,他的整个左手就呈现在了艾语文的眼前。他的手不太像男人的手,有些趋于女性化。今年显然没太经历阳光,手上没有阳光留下的颜色。艾语文冷丁冒出一句,唉,我给你看手相吧,我刚学会看手相。董数学放下杯,手转眼已经在膝盖上。董数学问,看哪方面呢?艾语文说,当然是事业感情财运了。董数学禁不住地笑,一般都是男人给女人看吧。那你会看吗?艾语文似乎要伸出自己的手了。令人失望的是,董数学说,我不会。你不用给我看,事业方面,昨天下午不是谈过了吗?情感家庭嘛,我爱人是列车员,现在在家休养,儿子秋天上初中,父亲教了一辈子代数几何,已经退休,这就是我家情况。

艾语文看一眼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我是不是也得把我的情况说一下?

董数学直了直身子,我要是说,不想了解,你不会介意吧?

那当然,艾语文说。

董数学有些尴尬,其实我明白,你想了解我的一些情况,你问吧。

艾语文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问了,不是说过了吗?

好奇心没了?

艾语文马上又转了回来,怎么会没有呢?

董数学笑着等艾语文提问,艾语文放下杯,把手伸到面前,仔细看了看。艾语文的动作像是下意识的。董数学也跟着看那只女人的手。她的手很漂亮,细长而富有肉感。很想赞扬一下,从心里想说赞赏话,可是不知怎么,却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艾语文抬手抚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其实纹丝不乱。富有肉感的长手从头上落下来后,艾语文说,我对心理学有些研究,刚刚参加了心理医师考试,你对这个,有兴趣吗?

董数学说,你说的是真的?我一直想和谁探讨这个问题呢。

艾语文笑,不会吧?你怎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是这样,董数学说,我认识一个人,她精神上出了问题,我一直希望能帮她好起来,你有办法吗?

艾语文说,原来这样啊,不知什么原因引起的,现在什么状态?

董数学想一下说,原因嘛,是因为遭到抢劫。当时她怀里抱着孩子,所以对方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对方从她肩上抢下背包时,她怀里的孩子差点摔地上,她惊叫一声接住。对方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就让她撸下来。她当然不肯,那是她爱人送她的定情物,结果,对方把她的手指掰断,还是把戒指抢走了。

艾语文有些惊讶,怎么会有这种事?那是个女人?

董数学点了下头。

艾语文盯住董数学,你和她,关系很密切?

董数学把目光从艾语文脸上挪开,她是我儿子的母亲。

5

两个人正要详谈,艾语文同房间的女人回来了。那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会场上,尤其吃饭时,她就如同一只花蝴蝶,四处招摇,董数学觉得,他还从没碰到过如此令人讨厌的女人,她招摇着一出现,董数学只能立刻消失。

尽管很晚了,董数学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王玉告诉说,她已经躺下了。

董数学似乎刚睡着,房间电话就响了。艾语文说,我这就回去,你要不要一起走?我开车来的。

出了城,他们在路边一家饭店吃早餐。两个人都很饿,所以没要粥之类,而是点了香叶羊排和丝瓜炒鸡蛋,另外每人一碗羊汤。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艾语文问,现在她什么状态?董数学想,昨晚一宿,她都在想这个问题?

董数学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没啥两样,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样样行。不好的时候就得时时看着她,怕出意外。

艾语文放下汤匙,狂躁还是抑郁?

董数学说,诊断是抑郁,爱往家里捡破烂。什么都往家捡,死人撒的纸钱都会当宝贝揣兜里。楼道里塞满她的破烂,惹邻居们很不高兴。隔一段时间,就得从家里往外扔很多垃圾,当然是在她好的情况下。

艾语文很关切,住院治疗过吗?

董数学说,住过院,可是没有效果。不忍心让她在那种环境下,所以一直在家里休养。

艾语文盯着董数学,你一定很心痛,很难过。

董数学夹起一块羊排说,味道不错,你再来一块吧。董数学把羊排放到艾语文面前的碟子里。不等他把手缩回来,艾语文已经迅速将自己的右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董数学感到惊讶。他感觉到,艾语文的手很凉,手心里汗津津的,而且,她是用了一些力量的。至于她心里的感受,董数学来不及想,只是觉得,她出手真够快的。他拿着筷子停在那,停一下,才缩回手。艾语文的手明显有些不舍。董数学笑着说,我已经接受现实了,日子没有开始时那么难过,相信会越来越好的。快吃吧,羊排凉了不好吃。董数学再次夹起一块羊排,这次动作很快,像是怕再被艾语文抓住手。

在艾语文吃羊排时,董数学又给家里打电话,几何或者代数老师说,家里一切正常。原本没想劳动父亲。父亲和儿子住在一起,照顾儿子的生活学习,已经够辛苦了。可又有什么办法?王玉父母身体都不好,他们能照顾自己,不用王玉和自己关照,已经很不错了。

董数学把手机放到桌面上,端起汤碗喝汤。艾语文看看董数学的手机,把自己的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放到他的手机旁边。董数学喝完汤,看着桌面上的两部手机,惊奇地说,怎么,一样的?艾语文笑,你看,哪部是你的?

两部手机一模一样,新旧也差不多。董数学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艾语文稍想一下说,一个月前,应该是上个月7号。

董数学说,真的吗?我也是上个月7号买的。原来那部落出租车上了。

艾语文忍不住笑出声来,真够怪异的,我也是把手机丢出租车上了。那天晚上我出去吃饭,要喝酒,所以没开车。回家时接个电话,正好到地方了,我从包里拿钱付车费,就把手机放座位上了,直到第二天要打电话才发现手机没了。

董数学也笑,和我一样,我也是付车费把手机放后排座上,然后下车走人了。

艾语文眼睛都笑没了,这下我心里平衡了,还以为就我那么不幸呢。对了,你丢的那部手机是什么牌子?

这个不用想,董数学说,诺基亚6300。

艾语文叫了一声,天啊。

董数学看着艾语文,不会吧,你丢的也是诺基亚6300?

问过这句话,董数学一下沉默了。许多事情,看起来都像是命中注定。十六年前的春天,董数学一个人乘坐一列夜车去婺源,一觉醒来,车窗外面已经露出曙光,就在他为即将到达目的地而兴奋时,猛然发现,原本斜背在身上的包不见了。里面的衣服丢掉没关系,大不了脏兮兮地回学校,而钱没了,别说游婺源,返程都成问题。董数学慌里慌张找到列车员王玉,问她,你捡到一个包没有?王玉问了一下情况,然后拉着董数学往列车尾部走,在倒数最后一节车厢的连接处,一个衣着光鲜的小青年在吸烟,王玉一点儿没客气,你把我同学的包弄哪去了?小青年龇牙笑,什么包,他包没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王玉说,就你,还跟我来这套?自己主动点儿,还是我把乘警叫来?小青年软下来,姐姐,至于吗,不就一个包吗?小青年用下巴指了一下旁边地上一个黑色垃圾袋。包的确在垃圾袋里,衣服也在,只是钱没了。王玉问,钱呢?小青年拍拍后裤兜,放心吧,等我下车时会给你的,我得保证安全。列车咣当咣当进站后,小青年从后裤兜里摸出钱递到王玉手上,快开门吧,今天真倒霉。王玉笑着说,你这种人就该倒霉,你不倒霉那得有多少好人倒霉?王玉没给开门,那小子乱七八糟一堆事,听说后来被判了八年半。董数学原本可以留校,结果却回来和王玉结婚了。这不是命又是什么?至于面前这个女人,与她同时间,以相同的方式丢掉一样的手机,再同一天买下同一款的,这种概率原本小得可怜,却是现实,这里面到底有着怎样的玄机呢?

董数学当然不知道,艾语文其实也可以留在北京那样的大城市,而她同样选择了回到这个中等城市。

艾语文突然问,你是说,她是被那小子害的?

董数学伸手拿起其中一部手机,我也怀疑。每次她半夜坐车回来,我都去接她,没出过任何闪失。那天下午,她休息,抱着孩子去她母亲家,大白天的,结果在楼道里遭到抢劫,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艾语文抓起另一部手机,看一眼,不对,这部才是你的。

两个人笑着换过手机。

艾语文说,我2155那个号有时会不开机,5432会二十四小时为你开着。艾语文接着要求董数学,我们一方的手机丢失或坏掉,换新手机时,必须告诉对方换了什么手机,对方有权把自己的手机换成同一款的;无论何时,换手机号都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好吗?这是一种约定吗?董数学觉得,艾语文想事情真够缜密的,显然是个对周围事物异常敏感的女人。

6

艾语文一直把董数学送到小区楼下,接着,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了董数学在会上发言的照片。顺便还发了她自己发言时的照片。她的解释是,一位朋友照的,你看看,是不是很像那么回事?董数学回想一下她的发言,逻辑性很强,观点与他人无雷同,重要的是那种自信和落落大方,正因为听了她的发言,他才能第二天晚上再次走进她的房间。董数学想,艾语文的确与众不同。

半个月后,董数学才再次见到艾语文。

那些天,王玉情况非常不好。其实从董数学开完会回到家,王玉就一天不如一天。董数学洗完澡,擦着头发走进卧室,王玉躺在床上,在摆弄一只小熊。董数学说,我洗头发了,你不闻闻?董数学想,王玉应该很想闻他头发上的味道,外出开会,她不是一直嚷着要闻吗?王玉不但没抬头,而且对小熊说,不闻,他身上有别的味儿。王玉是对小熊说的,董数学却心虚起来,身上真有什么味吗?就是真有艾语文车上的味道,或者染上艾语文的味道,比如她所用化妆品的味道,现在洗过澡,也应该没有了吧?董数学靠近王玉,哪有什么别的味,就是咱家洗发水的味道嘛。董数学要握王玉的手,王玉躲开,骗人,你嘴里有味儿。董数学张嘴吐出一口气,没觉出什么特别味道。董数学说,我刚刷过牙,哪有味啊,你是说牙膏味儿?王玉抱着小熊起身,咱不理他,他不是咱们一伙的。王玉抱着小熊跳下床,去客厅了。董数学想半天,也不知道王玉为什么说自己身上有别的味,又到底是别的什么味呢?

这天上午,董数学陪王玉到小区花园,他坐在椅子上看书,王玉在身边叠纸。等他再看王玉时,王玉站在小道上,手上拿个什么东西,正对着太阳看,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她手上的东西在阳光里闪着光。董数学怀着疑问上前,没想到,王玉手上竟是一颗牙,应该是颗假牙。前几天,小区里死了一个老太太,董数学一下想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经常被推着在小区里转的老妇人,心里一阵恶心,该不是那个老妇人的遗物吧?不知怎么,董数学竟把假牙和那个老妇人联系到一起了。他很清楚,根本没有可能性。可董数学却一下紧张起来。他伸手想从王玉手上拿下假牙扔掉,王玉像早有准备,一扭身,竟然把假牙一下塞进了嘴里。董数学的胃跟着翻滚起来,他皱着眉,哄王玉说,快吐出来,吃脏东西肚子会痛的。王玉一扭身,挣开董数学的手,向楼门跑去。

王玉跑进了楼道里,董数学却被一个女人拦住了。

艾语文问,你追她干吗?

董数学把手上的书合上说,她捡了一颗假牙。

你说假牙?艾语文不相信,怎么会有假牙呢?

不知道。一眨眼的工夫,她手上就多了那种东西。董数学的确没注意王玉手上的假牙是怎么来的。看到艾语文手上的果篮,董数学说,你忙吧,我上楼了。

艾语文从身后拉住董数学的衣服,你不欢迎?

董数学回身看艾语文,你,不是来看什么人吗?

艾语文把果篮塞到董数学手里,快步走进楼门。

董数学走到自己家门前时,发现艾语文已经蹲在了王玉身前。艾语文从中指上撸下白金戒指,用手指捏着举到王玉眼前,这个,你喜欢吗?咱俩换好不好?我用这个换你手里的东西。王玉被眼前光闪闪的东西吸引住,伸手上来拿。艾语文躲一下,你得把手里的东西给我。王玉没给艾语文,而是手一松,假牙一下掉在地上。假牙落到地上,轻响一声,向董数学脚边弹过来。董数学看一眼停在脚前的假牙,伸脚踩上去,脚底响起东西被碾磨的声音。

进屋后,艾语文打量一下,和一般家庭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坐到沙发上,艾语文从背包里拿出一沓A4纸,交到董数学手上。艾语文说,这是我做的康复计划,希望对你们有帮助。

董数学看王玉,王玉在摆弄艾语文带来的水果。

接下来,艾语文问了一些王玉的情况,比如她曾跑过哪趟车,是在什么地方遭抢劫,怎么被掰断手指的,诸如此类。听了董数学的介绍,艾语文说,看来我的分析是对的,康复计划可行,按我说的进行,应该会有效果。

艾语文在董数学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要离开时,戒指依然套在王玉右手食指上。右手无名指僵硬地伸着,似乎只能套到食指上。

董数学上前劝,让王玉把戒指还给艾语文。王玉往后缩着身子,退到艾语文身后。艾语文挡住董数学,算了,给她吧,算我送她的礼物。董数学看艾语文,心想,你凭什么如此慷慨呢?

7

政治课风波之后,艾语文与这条一百多公里长的铁路线结下了缘。当然,在乘坐这条铁路上的火车之前,她还不叫艾语文。艾语文是在踏上这条铁路上的火车后,向父亲提出改名的。因为那个男生的名字,她早就想改名,只不过是想改叫李语文而已。教语文的李老师说,既然改名,那干脆随你母亲姓,叫艾语文吧。

当时她坐的是这条铁路上的通勤车,车厢里总是拥挤不堪,异常吵闹。艾语文挤在人群中间,没有座位就站着背英语单词,甚至一边看人因为抢座位打架一边背单词;有座位时,她就一边背单词一边练习在手上转动铅笔。开始时,只能练习转动铅笔,铅笔不值钱,掉地上也无妨。每个周六晚上,从学校回家,每个周一凌晨,从家去学校,艾语文都是在背单词和转动铅笔或钢笔中度过的。她当时的想法是,不但要把学习成绩搞上去,而且要把转动钢笔也练习好。那个男生不就是学习好,而且会在手上转动钢笔吗?他甚至在联欢会上表演手上转动钢笔的绝技呢。要在这两方面都赶上或超过他。艾语文当时决心很大。当她以优异成绩考上重点高中,又以优异成绩考取北大时,那列火车才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但是,她却永远无法忘记那一百多公里长的铁路线,沿途有多少车站,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站点她一清二楚。之所以舍近求远,没更多地关注王玉,与她和这条铁路曾经很亲近有着直接关系。

但艾语文并没坐通勤慢车,而是坐王玉曾经工作过的快车。这趟快车一站就到她曾经读中学的那个县级市。下车后,艾语文并不住店,而是直接进售票室,买返程票。有关那个男人的模样,已经熟记于心。艾语文是通过关系,从王玉被抢遭伤害的立案派出所拿到的模拟画像。既然是模拟画像,与本人是否相像,或者说与本人有多大差距,很难说,但艾语文相信,以她掌握一定心理学的角度看,那个人一旦出现,应该能够感觉出来。她已经把那个人的神态,以及几年后身体的变化分析过了,觉得还算有把握。火车上,她会从头至尾走一遍,卧铺车厢有时能混进去,比如说进去找人,有时混不进去也没办法。到了候车室也一样,一个个男人看过之后,她就坐在或站到门口,观察每个接近四十岁从她眼前掠过的男人面孔。有时候很累,困得不行,干脆什么不想,随便蜷缩在一个地方,任凭自己睡过去。有一次,她甚至错过了返程列车。返程列车凌晨三点半从那个县级市开车,正是最困的时候。

每个周末,艾语文都往返坐那趟快车两次。

那天晚上,天阴得很厉害,走下火车,站台上,迎面走来的男人面孔模糊,在与他错身的刹那,艾语文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可以断定,不是香水味,应该是香皂或洗发水的味道,而且,像是在哪闻过。到底在哪闻到过呢?艾语文一下想起来,那是和董数学身上一模一样的气味。他怎么会有和董数学头发上一模一样的味道呢?回身看那个男人,他正在上车。列车快要开车时,艾语文才登上了那趟她刚走下来的火车。那个衣着鲜亮的男人只坐了一会儿就开始行动了,两站之后,他走下火车,换车后,一直坐回艾语文所居住的城市。艾语文一直目送他走进居民楼。

艾语文是怀着复杂心情去见董数学的。

那家咖啡馆离董数学家很近。董数学见到艾语文以后,认真地看她半天,然后问,你去乡下了?艾语文摸摸脸说,差不多吧。艾语文没要咖啡,而是要了两杯奶茶。董数学喝一口,甜兮兮的,就把杯子放下了。艾语文捧着杯喝掉一杯奶茶才开口说话。

她怎么样了,好点儿没有?艾语文问。

好多了。这段时间没见她往家捡废纸片之类。可以做饭,打扫卫生了。

是吗?看来不错。艾语文似乎放心一些。

艾语文从身后拿过背包,拿出一沓A4纸,放到董数学面前。艾语文说,这是第二阶段康复方案,这个方案实施后,她两个月没再犯病,再实施第三阶段的康复计划。

董数学其实根本没认真实施艾语文的康复计划,所以他没看那沓纸,而是伸出右手,盖住艾语文放在桌面的手上。

艾语文任凭董数学的手覆盖住自己的手,他的手是那么柔软,有着一定热度,让人感到踏实而舒服。可她不敢过多贪恋。艾语文笑着抽回手说,问个问题行吗?董数学看艾语文。艾语文说,就我的感觉,你很爱她,我的感觉正确吗?董数学未置可否。那么,她是不是你的初恋呢?我是说,在她之前,你喜欢过别人吗?董数学的声音很不自然,这个,没有。她之后呢,喜欢过别人吗?艾语文端起奶茶,举到嘴边。董数学的声音有些突兀,你问这些干吗?好奇,不可以吗?艾语文直视着董数学。那你怎么不说说自己呢?你也没问过我啊。那好,我问你,你喜欢的第一个男生是谁?是谁我就不说了吧,我可以告诉你,我初中时就知道喜欢男生了,怎么样,够早熟吧?艾语文的脸花一样绽开了。

董数学被艾语文逗乐了。董数学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初中你才多大?

艾语文不像在开玩笑,这跟年龄又有多大关系呢?而是跟是否成熟,特别是,是否已经性启蒙有关,这个,你不懂吗?

董数学说,算我不懂好了。

艾语文叹息一声,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艾语文接着再次强调,年龄真的不是主要的。现在,就是此时,你觉得,你知道什么是男女间的感情吗?

董数学忍住没笑,你是说理论上的,还是现实生活中的?

艾语文一副认真的样子,哪个都行。

董数学笑了笑,在我看来,感情就是,一男一女想在一起。

艾语文皱眉,什么叫想在一起,做爱?

董数学的笑神经一下僵硬了,当然不仅仅是那个,离不开那个,但主要的,就是想在一起,想对对方好。

艾语文舒展开眉毛,那么,你想和我在一起吗?如果想和我在一起,那么,我们是男女间的感情吗?

董数学紧紧握住双手,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舒服。但在一起并不一定是男女感情。我不喜欢暧昧。

艾语文灿烂地笑起来,我可是喜欢这个词,非常喜欢。暧昧去掉日就是爱未,就是躲在黑暗里见不得阳光,没有未来的爱,不感人吗?相爱又没有未来,不能长相守,多让人感动啊。还有,就是双方确定关系之前,因为不明朗,双方一直在猜测对方心理,跟捉迷藏似的,你不觉得,那是很美妙的一件事吗?

董数学被这个混乱的解释搞得有些混乱,跟不上艾语文的思路。董数学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艾语文可爱地笑起来,没想说什么啊。我看到你和她似乎很相爱,就想知道,你们是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爱情,是否像电影或小说中说的那样,真心相爱,永生相随,你们会吗?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回答,董数学却说,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艾语文笑,那好吧,不为难你。你说她是你的初恋,那么,有没有人先于她爱过你呢?

董数学一下想到了课桌下面的字。

那些字是用白粉笔写的。开始没意识到课桌下面有字。第一堂课下课,发现蓝裤子上有白色粉笔末,以为是在哪蹭的,拍掉后也就算了。第二堂课下课,发现裤子上又沾满粉笔末,拍掉后,在操场上转了一会儿,回到教室准备上第三节课时,董数学脑袋转了转,钻到课桌下边,扭着脖子看课桌底部。

那是董数学平生第一次收到情书,尽管没有多少字,而且不是写在纸上。联想一下,他马上知道那天早晨,教室的窗玻璃为什么会碎了。这件事,即使王玉,他也从没和她说起过。

艾语文看着沉思中的董数学,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董数学摇头。艾语文说,不好意思说?我可是多糗的事都和你说了呢。

艾语文叹息一声,我始终相信爱情这回事。在我看来,所谓爱情,不光是想和对方在一起,而且愿为对方做一切事情。比如对方说,我想吃人心,你不能去挖别人的心吧,只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双手捧着,说,拿去吧。只有彼此将心掏出来,放到对方手上,我想,那才是爱情;埋藏在心底的,只能是单相思。

董数学再次被艾语文绕糊涂了,别绕弯子,想说什么,不用论点论据,直接说结论吧。

艾语文双手握在一起,稍微往后退了一步,那好吧。可以看出,你对她很痴情,这么多年一直对她全心照顾,不离不弃,即使有人爱你,你也爱对方,却还是不肯松动一下灵魂,那么,她对你呢,和你对她一样吗?

董数学说,那当然。

艾语文感到,自己原本的想法正在松动,你从没怀疑过她吗?比如,她和经常坐火车的某个旅客,或者混在火车上的人,你没怀疑过?

她不是那种人。董数学态度坚决。

艾语文的初衷摇摇欲坠。她侧脸望向窗外,闭上眼睛,睁开后,她说,现在,她是不是在家?你给她打个电话吧,看她会说什么?

董数学疑惑地坐在那。

艾语文看着窗外,真不希望这种时候任何人来配合自己。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了。艾语文说,怎么,不敢打吗?

有什么不敢打的?董数学从兜里掏出手机,拨王玉的电话。

艾语文说,她用的是天语209对吧?那天我去你家,见她挂在脖子上,没换吧?

王玉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始终是手机秘书的提示音。董数学解释说,她在家睡午觉呢,每天都这样,我也向来不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手机大概压到身下或枕头下被子里了。

艾语文感到浑身无力,我的手机,现在在包里,你打一下,看能不能打通?艾语文脸上掠过一层笑。笑容消失后,艾语文说,你,自己看吧。

8

董数学重新坐到艾语文对面时,脸上全是汗,肤色呈现出粉红色。八月的阳光很毒。艾语文把手上的纸巾递给他,他抹一下脸,伸手端起面前的奶茶,一饮而尽。

艾语文知道,董数学是找不到王玉的。当他急匆匆地跑出这个包间,穿过细长的过道,向左拐,再穿过一条过道,跑下楼梯,冲出这间冰点咖啡屋时,王玉从对面马路过来,已经走进旁边的电子门了。王玉每次来,那扇电子门事先都是开着的,她走进去以后,电子门就在她身后关上了,等董数学跑出去,那扇灰色的电子门会和从来没开过一样。董数学怎么也想不到,此刻,王玉就在他头顶的某个房间。

想到董数学刚才在楼下那副着急的样子,艾语文眼窝有些湿。董数学下楼后,艾语文站在窗前,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在楼下打转。阳光晒在他的身上,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没有方向。艾语文因为违背了初衷,后悔不已。

董数学坐了片刻,又去楼下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脸上似乎平静了一些。他问艾语文,到底怎么回事?

艾语文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奶茶,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气。艾语文说,细节。你只看到她僵硬的手指,看到她往家里捡垃圾,别的什么也没看到。

董数学说,她的手的确受过伤,我陪她拍片,打石膏,吃了不少中药。

艾语文说,问题并不在手上。

你是说,她精神上并不存在问题?

也许吧。或许,曾经受过刺激。

那就是说,已经好了?

艾语文摇头,你看她像有病的样子吗?

怎么这样,好了不是更好吗?

你会怀疑一个精神病人吗?

董数学看艾语文。

你会要求精神病妻子履行妻子义务吗?

董数学跟个病人似的窝进椅子里。

其实很简单。真正的精神病人,是不会把戒指戴上手指就完事的,她会不停地戴上取下,取下戴上,会试着套向每一根手指,戴不上也会拼命往上戴。而那天,她把戒指戴到食指上以后,就再没动过。据你讲,她是因为被抢了戒指受到刺激,当她再次看到戒指时,应该有不同寻常的反应,而她那天一点儿反应没有。

董数学抵挡一下,可能,她当时不那么严重。

知道你会这么说。那她更应该对戒指有所反应。恢复正常智力,面对一个曾让她受到刺激的物件,她会一点儿反应没有?

董数学坐直身子,那假牙呢?正常人,会把别人的假牙放进嘴里?

艾语文笑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袋,递给董数学。董数学看到里面的东西,皱紧眉头。艾语文说,别紧张,尝尝吧。董数学迟疑着拿出一颗牙齿形状的东西,看看,又看艾语文。艾语文伸手拿过他手上的假牙,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巧克力味的。

我是偶然发现这种东西的。艾语文说,那天从你家出来,心情很不好,车开得很慢。经过前面那所学校,我停车等学生过去,这时我看到几个学生在街边疯闹。一个男生拿颗假牙,往一个女生眼前一亮,女生吓得尖叫了一声。我看到那颗假牙都恶心。再看男生,他一缩手,竟然直接把假牙送进了嘴里。我坐在车上问那个男生,假牙在哪买的?他说超市里有。我去买了一袋,然后去你家门前,发现我手上的所谓假牙,跟你踩碎的完全是同一类东西。

董数学摸了摸脸,像在自言自语,我还是不明白。

艾语文非常伤感。实话跟你说吧,我根本谈不上懂心理学。给你制定的康复计划,是在网上搜的,我只是找了一个跟她病情差不多的病历而已。我曾经受到过刺激,需要心理辅导,所以对心理学比较感兴趣。对于心理学,我只能说,略知一二。

你可是说,你懂心理学的。董数学抬起头。

艾语文眼里有了泪光,我不说懂心理学,怎么接近你?这么解释,你满意吗?

9

下午的阳光晒在马路上,路面热气腾腾。看着董数学过马路,艾语文觉得他是那么孤单而可怜。

艾语文开车打一个小弯,回到那扇电子门前。从车里出来时,她手上拿着本子和笔。随便按了一家门铃,电子门就开了。艾语文一路吆喝着查水表,一家一家地向楼上挺进。终于,那个男人打开了六楼左侧的房门。

下面人家的水表都在卫生间里。艾语文进门后,直奔卫生间,男人跟在她身后。艾语文说,我用下你家卫生间,可以吧?艾语文关上门,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坐到马桶上。不难看出,刚刚有人冲过凉,地上的水还没全干。一条女人底裤晾在衣架上。望着那条湿漉漉的黑色女人底裤,艾语文真在人家方便了一下。

走出卫生间,艾语文对身后的男人说,能给点儿水喝吗?男人给她倒水时,艾语文推开了卧室的门。

王玉尖叫一声,一下坐起身,往身上拽拉着薄被。艾语文说,别害怕,有些问题我搞不太懂,所以特来讨教。

男人出现在身后,手上是一把弹簧刀。

艾语文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别紧张。艾语文手上的笔在手上飞快地旋转起来。艾语文一边转动着手中的笔,一边对男人说,你会像我这样耍刀吗?

男人瞅瞅自己手上的刀,又看艾语文手上飞快转动的笔,不知道艾语文想干什么?

艾语文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把本子随手扔到窗台上,手上转动着笔,踱到床前,坐到王玉身边。王玉紧张地往里躲了躲。艾语文说,你认识我吧?王玉点头。认识我你躲什么?艾语文伸手揭开被子,瞅一眼说,体型不错啊,董数学蛮有眼光的嘛。王玉将薄被拽盖到身上。艾语文笑着说,还知道害羞啊,真是搞不懂,这么漂亮的人,干吗装神弄鬼,不累吗?对了,你累了可以表现病好了一些,就能歇歇了,蛮聪明的嘛。

男人往前迈一步,你到底想干什么?

艾语文没看那把光闪闪的刀,而是看王玉,你说你缺不缺德啊,偷人也就算了,还要人家为你成天揪心,照顾你,脸红不脸红啊?对了,你这种人哪还有良心,又怎么会脸红呢?

男人在身前叫,你给我闭嘴!

艾语文瞅一眼男人,你有资格说话吗?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干点什么不好,怎么专干见不得人的事呢?偷钱也就算了,还偷人老婆,你怎么就不偷颗良心呢?艾语文手中的笔再次飞快地转动起来。

男人的脸涨红了,一把撕开衣服。艾语文看到了一堆纵横交错的刀疤,腰间还有个类似方便袋的东西。看到那个类似方便袋的东西,艾语文愣了一下。看明白后,艾语文笑着说,我以为是炸药包呢,那是什么啊,钱包,还是装排泄物的?

男人把衣襟合上,你少废话,我活了今天没明天,别惹我!

艾语文手上的笔一下停住了。艾语文盯着男人,你在威胁我吗?你为一个女人可以不惜一切,我为一个男人,不可以吗?你以为女人做不到?手指一弹,笔帽飞走,屋里闪过一道亮光。那道光要比男人手上的刀耀眼锋利得多。王玉再次尖叫,锋利已经抵在了她的下巴上。你想让她叫得更惨吗?一团光在艾语文手上转动着,猛然停住,刀尖还是冲着王玉的咽喉。

男人转眼已经跪在了地上,艾语文觉得,像是先看到他跪到地上,然后才听到肉体与地板接触的声音。

你饶了我们吧。我们容易吗?她把我送进监狱,一待就是六年多。监狱是什么地方,你没看到我一身伤疤?你就是看在那个屎包上,也不应该为难我们。男人是瞅着地板说这番话的。

听到屎包二字,艾语文一阵恶心。艾语文皱着眉问王玉,你喜欢一身臭气的男人?王玉像是一下活过来,你拉完屎一身臭气吗?王玉半天没说话,猛然冒出一句,还真把艾语文震了一下。你不拉屎也是一身臭气!艾语文话没说完,王玉已经尖叫起来。王玉的下巴一下洇出血来。

男人一下跳起来,紧紧握着刀,你别碰她!

好啊,那你们说话能客气一点儿吗?艾语文脸上带着笑。

男人腿一软,又跪在了地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王玉用枕巾捂住了下巴。

可以啊。那你们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混到一起的?艾语文话到嘴边,还是没用“鬼混”二字。

王玉一下想到了那个下午。她抱着孩子刚走进楼门,没等上楼,衣服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她回身,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光头男人,不由张大了嘴。之所以没叫,是怕吓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已经睡着了。光头男人手里的刀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他说的第一句话,王玉至今记得,他说,你还认得我吗?王玉仔细看他的时候,他说,认不出来了吧?我可认得你,六年多,我一刻也没忘记你。王玉认识到对方是谁以后,笑着说,出来就好,总比在里面强。你还知道比在里面强?强多少呢?对方一把撕开自己的上衣,王玉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露在肚皮外面的那截肠子,似乎还在流血。对方责问,你怎么不好好看看你的所赐?不忍心?对方将她的身子扭过来。王玉低着头,紧紧抱着孩子,那截带血的肠子实在令人恐怖恶心。王玉没看对方眼里的泪光,只听对方说,就因为你,我妈绝食活活饿死在炕上。她有什么罪?不就是辛苦一辈子,瘫在炕上不能动吗?你把我送进去,她就那么活活饿死了,被发现时,只剩一副骨架,这都拜你所赐!……

王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心里猛然一紧,眼泪刷一下下来了,她哽咽着,想说什么,结果被男人制止了。男人说,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艾语文笑了笑,那我能知道,她的手指是怎么断的吗?

艾语文做梦也想不到,出于悔恨愧疚,也是为保这个男人的命,王玉会掰断自己的手指,把手指上的戒指拿去换钱。甚至,为这个男人装疯卖傻。那是自己的手指,不是树枝。听着自己的手指咔嚓一声折断,那得需要多大勇气?顷刻间,悲伤笼罩住了艾语文。艾语文想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初秋,被全班同学用目光灼伤后,她一个人躲到山上,趴在树底下哭。那天,天跟今天一样蓝,明晃晃的阳光下,四周一片蝉鸣声。自己的哭声那么大,还是盖不过蝉鸣。而那种悲伤能敌过一个女人掰断自己手指的悲楚吗?还要加上旁边一个男人的悲伤和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呢。那种悲楚,完全可以让一个女人真正疯掉。自己在那个下午,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时常处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状态,他们呢?艾语文握刀的手颤抖起来。好像不经意间,按了一下笔身,咔嚓一声,刀锋瞬间消失。艾语文慢慢站起身,向卧室外面走。

艾语文先是感到左边的肋骨猛地一颤,接着感觉左腹部冒出了一丝凉气,转眼有了热度,她没做任何反抗,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不能这样!艾语文没回头,而是径直走出卧室,向着房门的方向挪过去。

10

董数学是在第三天傍晚,走进那所房子的。

房门钥匙早在两天前就送到他手上了。是个小伙子,他站在门口递上一张单子,让董数学签字。董数学问,什么东西,谁让送来的?小伙子说,你自己看吧。只是两把防盗门钥匙和一封信。信是为了说明钥匙在哪个具体地点才能用上。与钥匙无关的是最后一句话,艾语文说,没地方去的时候,你可以去那里清静一下。

董数学已经没地方可去。他不想待在家里,那种洗发水的味道一直飘散在屋子里,挥之不去,一直刺激着他,让他无法安静。他三番五次去街边那家冷饮咖啡屋,在和艾语文所坐的包间喝了不下十杯咖啡。在那间包房正对的窗子下面转了无数圈。他始终想不明白,明明看到王玉就在楼下的街道边,可跑出去,怎么竟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像是一下蒸发了。她能快到瞬间坐出租车走掉?给王玉的父母,以及所有可能知道她消息的人打电话,都说没看到她,董数学更加迷惑。王玉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艾语文的手机倒能拨通,但始终没人接听。他很想从艾语文那里得到提示,他觉得艾语文应该知道王玉的下落。在他心里,艾语文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专业精英,他已经全方位给予她肯定。董数学异常烦躁,去他妈的暧昧,我得为自己活。可是呢,艾语文始终不接电话,三天后,居然关机了。

董数学不知道,艾语文的手机一直在车里,三天后没电,自然也就自动关机。他曾在艾语文的车前车后转了好几圈,却就是没注意到,或者意识到,那辆银灰色的车是艾语文的,甚至,他连车牌都没看一下。

董数学摸半天,才把客厅的灯点亮。

董数学一下被震住了。迎面墙上全是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有四寸的,也有被放大的。董数学慢慢上前,终于在一堆照片中看到了那张黑白照。他站在教室中间,手上是一支黑色钢笔,举在嘴前,张着嘴做自我陶醉状。他想起来,那是刚上初一开联欢会,自己先是给同学们表演手上转动钢笔,然后给大家唱齐秦的《大约在冬季》,那时候,这首歌刚开始流行。可以看到自己嘴角上刚刚冒出的胡须。他先是仔细看自己,然后才看到身后的女生。模糊的背景中,女生坐在他身后,猛然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女生脸上荡着笑,双手举在胸前,似乎在拍手,或者时刻准备鼓掌?董数学一下想起来,那是初中时的第一个同桌。她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但那天下午政治课的事,却一下冒出来,之后是课桌底下的粉笔字,也一下清晰起来。

董数学愣愣地看着墙上的照片。

他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自己的这么多照片?按年份排列,而且做了简短介绍。初中毕业合影,她能拿到,并没什么奇怪的。不久前在会上发言时的照片,她有理所当然。可自己小学、高中、大学的毕业合影呢,她从哪弄来的?那些照片,就是让自己一下说出放在家里什么地方,都说不上来,她又怎么搞到手的呢?大学毕业合影和自己戴着学士帽的照片,可是远在上海复旦拍的啊。更加奇怪的是,自己结婚时的一些场景照片,也都挂贴在墙上。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把这样一些照片同时呈现?董数学慢慢后退几步,盯着墙上的照片,缓缓坐到沙发上。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潮湿味道。阳台的窗留有一条小缝,昨夜的雨飘进来,窗台上有着雨水的痕迹。一棵不高的三角梅,开着一朵很小的红花。卧室的门开着,棕色的床头闪着暗光,白色的床单平整如雪。

董数学拿起茶几上的纸条:傻瓜,把这当成自己家吧。

董数学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两只白瓷咖啡杯,掏出手机拨完号,举到耳边。

艾语文的手机依然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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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懒人系列终回本:常言,偷得浮生半日懒。当不能偷得浮生又想懒时怎么办?当然是光明正大地懒啦!从小懒到大的庄书兰就是这样想的!当前世成为记忆时,庄书兰更是决定将这懒人做到底。管他冷嘲热讽也好,闲言碎语也罢,她庄书兰不会因此而改变!且看懒人如何笑傲官场沉浮,冷看朝野纷乱!————情景一:“美男,来,给本姑娘笑一个!”一手托起某男精致的下巴,拇指轻刮着脸颊,“啧啧,这肌肤,比姐姐我的还要好!哎!平日里用的是哪个牌子的保养品啊?”……某男呆状,第一次有种叫耻辱情绪袭上了心头——他居然被一个还未并笄的小女孩子给调戏了!情景二:“跟了本宫,他日你就是一国之母,光宗耀祖!”某男拦下某女,半带着威胁地喝着。“光宗耀祖这件事,不归臣管,你去找别人吧!”轻弹去不知何时落在肩膀上的树叶儿,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臣得回府休息了!”情景三:“你想从这游戏中退出?”媚眼一抛,却让人不寒而颤。“我还有权力说不吗?”某女惨淡一笑,带着狡黠,“既然是你将我带入这游戏中,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所以,我们成亲吧!”情景四:“……新娘请下轿!”第一声,无人答应……“请新娘下轿!”第二声,还是无人答应……“请新娘子下轿!”直到第三声时,轿里忽地传来慵懒的声音,“呀!我怎么睡着了?四儿,现在什么时辰?为何迎亲的轿子还不来?”————〖精采多多,敬请期待。〗————懒人系列:总裁的懒妻帝君的懒后懒凰天下风流佳人系列:风流女画师新坑:轻松+现代+都市+网游+青梅+竹马=恋上恶男友情链接:逍遥王爷的穿越妃本色出演绝焰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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