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粥，外加两个馒头。麻烦了。”文易弯腰对着食堂打饭的窗口说。“好、好的！请把餐盘放到取餐口。”窗口里是一个年轻女孩，可能是兼职的学生，她着雪白的工作服，戴淡蓝色一次性口罩和防尘帽，黑粗框眼镜把她脸上唯一露出的部分都遮住了。
女孩笨手笨脚地拿碗，不小心碰到了桌上高高垒起的一叠盘子，比萨斜塔顿时倒了下来，幸亏盘子是塑料仿陶瓷的材质并没有碎，她安心的呼出一口气，偷偷窥视文易一眼，慌慌张张地开始收拾盘子。
“莹莹呐，发生什么事了？好大的响声，里面都能听见。”一个中年妇人用毛巾擦着手从内侧的厨房走过来。
“没、没事的哟，我处理的好，不用担心，李阿姨您忙去吧。”女孩一副做错事被发现的惊慌语调。李阿姨走近，注意到站在窗口外面的文易，双手抱胸前苦笑着说：“小子，你又来了么，新学期第二个月才开始，就花光钱了？”
“准确的说，上个月末就已经山穷水尽了。”文易无奈地耸肩，“大学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基本上都是贫穷的生物，而我是穷学生其中格外穷的一个，每天一碗粥对我来说攸关生死——好像夸张了些，呃，至少攸关是饿着肚子听课还是打着饱嗝听课——而且阿姨的手艺没得挑，即便只是白米粥也很好喝，天天喝也不腻”
“你用不着奉承我——学校特别提供这个免费早餐呢，只是本着救急的好意，因为总有些学生乱花钱直到饭都吃不起，但并不是说小子你能每天按时报道来吃白饭啊。你父母呢，不给你钱咋的？”
“家庭稍稍有点复杂，这样那样的顾虑我没法向家里伸手啦——我想，凭毅力和运气总会有办法过下去的，总不至于饿死，大概。”
“你所谓的办法就是来这里蹭吃蹭喝吗？”李阿姨傻了眼，她叹息一声，“倒也罢了，每天粥都发不完，放到第二天不好吃，倒掉也是浪费，既然你夸我做的粥好吃，那就给你吧。”说完李阿姨冲女孩一扬下巴，示意她给文易打粥。
女孩一勺一勺地把粥盛满，真的是“盛满”，还有溢出来的一点粥沿碗边淌下，她用双手捧着碗放到餐盘上，“请、请用！”黑框眼镜下浮现出同情的眼神。
“呃，谢谢你。”莫名的被女孩子同情了，这到底值不值得高兴……文易端起托盘心情微妙地转身离开寻找座位，晃眼间瞟到了熟人。
“会长，老样子起得真早——还是说又通宵啦？你会在学生会办公室过劳死诶。”文易放下托盘坐好。
被称为会长的青年抬眼瞄下文易的托盘，“你也是老样子。你的死因是缺乏营养多并发症。”
文易盯着他握筷子的左手和垂着的右臂问：“会长，右肩怎么受伤了？”
“与人打了一架——别担心，普通的运动没事。但精细操作还得等待细微神经的修复，大概一个月吧。”
文易把勺子插入碗里，粥又溢出来少许，纯粹的白米粥，除了水和米以外什么也没有放。文易尝了一口，有些烫但味道不错，洋溢着谷物的香味。为了等待粥冷却，文易唤醒左腕佩戴的手表型智能手机，把柔性折叠显示屏拖出来，开始浏览网页。
“会长，我来念，你听听首页推送消息：‘点赞！联大学生会长生见义勇为，与歹徒搏斗救助女学生，不幸右肩中刀送医，东南新闻网为您还原事件全貌！’——会长你登上热搜了诶。”文易喝了一小口粥，继续往下读。
“2043年9月22日晚23时许，L市S区就读于联大的一名女学生小英（化名）晚上与朋友聚餐后回独自返回联大宿舍，行至中心立交桥下遭犯罪嫌疑人（男，45）持刀胁迫，要求小英跟他返回嫌疑人租住的出租屋，小英不肯。僵持阶段被同样返回学校的学生会长小林（化名）撞见，小林从背后接近嫌疑人试图夺刀，未果，嫌疑人恼羞成怒举刀猛刺小林，刀刺中右肩卡入骨缝。小林趁机忍痛用左拳重击嫌疑人面部、腹部，将嫌疑人踹倒，致使嫌疑人无力握刀脱手。此时，小英向驾车路过的市民王某、李某求救，王某、李某立即下车协同小林制服嫌疑人并报警，警察赶到后把嫌疑人带走，将小林送往医院救治。案件详细情况正在全力调查中。”
文易叹口气喝了一大口粥，“会长，你真就像电影脚本里穿越过来的人物似的……嗯？翻页还有一段……‘9月30日，L市政府宣布决定授予小林“见义勇为”称号并奖励现金5万元……’”
“五万元啊，足够我交大学五年的学费了，还有剩的。”文易把剩下的粥一股气喝完，“干脆我假日里就去河边守株待兔，看看有没有落水的，只要救起一个我就能摆脱喝粥度日的窘迫了。不然会长，你主动掉下河去让我把你捞上来怎么样。”
会长无语地瞅文易一眼，“白天就说梦话呢，你会游泳么？而且学校这边也没有水域。”
“凭毅力和运气总会有办法的。”
“大言不惭。要是靠毅力靠运气就能游泳，游泳教练们都得哭了。”会长见到文易收拾托盘起身，“要走了吗？”
“不，我只是再去打一碗粥。”
会长苦笑。
不一会，文易端着托盘回来了，粥仍然是满满的溢出来，而且装粥的碗比刚才大了一号。
“她真是天使一样的女孩，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文易摇头叹气，故作感慨。
会长再次苦笑。“你就不会不好意思，简直是金刚石铸的脸皮。”
“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我不得不说，物质才是世界的本源，吃饱了才有余力害羞。”
“哦？那么你看看这段视频，饥饿的你一定心静如水。”会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轻咳一下，操作手机。
“语音识别模式。展开显示屏，打开本地文件，选择视频分类，播放视频序列号17，音量……57。”
因为羞耻，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喜欢语音功能，但是会长右手受伤，腕式手机佩戴于左手，他只好激活语音操作系统。
会长把屏幕转向文易，视频开始播放。
人来人往的广场里，一个男生单膝跪地，手捧着花仰头深情凝视着对面一袭洁白连衣裙的女孩，初看仿佛是求婚般的梦幻场景，但仔细观察，男生头发乱糟糟的不知几月没理了，穿着廉价的休闲卫衣、长裤和运动鞋，昂头挺胸的神情倒像是身着名牌正装般自信大方。男生手捧一束金黄色的小花，似乎是蒲公英，但男生的裤脚和花根部还带着泥土，说不准是刚从哪里的花坛弄来的。
反观女孩，柔顺的黑发齐肩，云白色长长的连衣裙过膝，典雅贤淑，也衬托出花季少女优美的身体曲线，百褶的裙摆下伸出修长的双腿，黑色平底鞋像是灰姑娘的玻璃鞋一样合脚。她斜斜地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微风拂来，秀发和裙角就像柳丝般一齐轻扬。
男生罔顾气氛，大声地朗诵：“我喜欢你/蒲公英般柔美的的长发/飘越千山万水/落入我的梦里/在你的双眸注视下/夜空最亮的星也黯然/你盈盈地走过，把童话的色彩留与我/你翩翩地转身，把世界遗弃于我身后……”
文易啪地硬是把会长的左手拽过来，点击手机关掉了屏幕。但已经晚了，听到视频外放的声音，远处就餐的几个同学惊讶地望着文易这边，附近桌有三个女生交头接耳，不断用视线偷瞄文易，捂住嘴直笑。
“会长，不是说好不提那件事的吗，揭别人伤疤就这么愉快？”
“哈哈哈，抱歉啦，那真的是很愉快，说不定会上瘾，毕竟你永远半眯着眼，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看到你头冒青筋面露狰狞的样子，那是一个爽快呀。”
文易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下去，随便嚼几口吞进肚子。
“你明明清楚那件事无关我的意志——就怪我在二手市场买了那个诡异的镜子，你知道它效果的。我有时从梦里醒来会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而据旁人证言这段时间内我会性格大变，做一反常态的事情，当然我本人毫无印象。”
”听起来仿佛是人格分裂的症状，但我也没积累此等程度的压力吧，人格又不是八卦明星的恋爱，怎么可能说分就分，想来想去，那个镜子绝对可疑，得到镜子的时间点也刚好对得上我第一次失忆的时间。”想起那段时间的事，简直就是灾难哇，文易说着伸出筷子从会长的餐盘中夹走一个蛋卷吞进肚里。
“正好是上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持续了整整28天，你能想象我的感受么？仿佛是一觉醒来穿越到未来一样，课程内容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但下周就是考试。存款变成了个位数，信用卡还透支到最大额度，声音低沉的大叔半夜12点打电话催我还钱——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绝望的时候是会大笑啊。”
会长同情地将剩下的蛋卷全部夹到文易的托盘里，文易夹起一个，嚼嚼，咽下后继续道：“走在路上和陌生的女同学擦身而过，对方会转头小声地骂一句‘渣男’；便利店买东西，收银的女生拿轻蔑的眼神打量我；食堂打菜，点的青椒炒肉，递出来的盘子里就只有青椒，筷子还一只长一只短。”
“没办法，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太快了，刚才我播放的视频就是从网上下载的，播放量高达到1400万——也就是说大概平均100个陌生人中就有一个认识你哟，考虑到学校是信息的流出源，而且女生使用社交媒体的频率较高，文易，你在学校，尤其是女生中的知名度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高得高。”
“会长你也不制止她们，维护学生的一般权利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之前也是站在她们那边的，毕竟文易你做得过火了。从不知情人的角度看，你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苦苦追求人家，但是她答应你的第二天，你就突然把人家甩了，这行为的确像是在玩弄女孩子感情一样。”会长视线飘向远方。
“3个月前……大概是上课前几分钟……阶梯教室坐满学生，导师已经到了。我正在看前节课的笔记，学姐——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大三的学姐，突然就闯了进来，教室里立马一片安静，我之前看过你告白的那段视频，而里面的女主人公突然出现在面前，包括我所有学生都不知所措，只是死盯着学姐的一举一动。她巡视了一周直接朝我这边逼近，我还没反应过来，学姐就在我面前站定，紧咬着下唇扬起手甩了一巴掌给——坐在我左边的文易同学你，清脆的声音整个教室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她反手又是一响。之后学姐哭着捂住脸转身跑出去，我的笔记本上至今还留有学姐泪水印湿的痕迹呢。想看看吗？”
文易不说话，低头默默地吃着蛋卷和馒头。
“这一段虽然也有学生录像，但毕竟事关当事人隐私而且有负面影响，在视频流出学校前我想尽办法封杀掉了，于是只有本校的学生可能会知道第二段视频。”
“这件事也是我认识文易你的契机，印象太深了想忘也难。虽然我知道整件事不是你的本意，但别人不知道，你只好忍到大家的注意力从这件事挪开，传言自然消散的时候。反正有你引以为荣的厚脸皮，不至于撑不过去。何况，三个月后的现在，新学期情况好很多了吧？这个学期正好是新生入学，知道这件事的人的比例会变得更低。”
文易把粥一饮而尽，吃完了早餐。
“换个话题吧。会长，你对这面镜子怎么看？”
“镜子是在学校北门外的二手市场买的对吧？我之后去调查过几次，但找不到了卖你镜子的那个人，说白了完全没有线索。”会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强制显示“真实”的镜子，我是这么推测的，镜子会迫使持有者表达潜意识的深层心理，弹簧式地加倍解放平日里压抑的冲动和欲望。我认为古镜边缘的纹样可能起某种暗示作用……但是我拜托朋友以三维扫描得到模型数据，再用3D打印复制出来的镜子却没那种作用……当然同样强度的暗示对不同主体的效果差异显著，像古镜本体对你就有很强的效果，而对我却没表现出可观测的影响。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复制的镜子，说不定它只对某个人起作用之类的。”
“会长，原来你还做了这种事，是说你竟然认识有条件做精密加工的人，会长人脉很广嘛——回到正题，3D扫描和打印都存在一个精度问题，不可能绝对复制出镜子的原样，我之前认为是材料的关系，但根据材料实验室给出的检测报告，镜子主要成分居然是铜和不锈钢，外镀一层防锈膜，而防锈膜的外面又镀了一层假的锈层。做镜子的人也是恶趣味，特意设计成仿古的造型，但镜子绝对是利用现代技术加工的没错。”
会长相当惊讶，“材料实验室居然接受普通学生的鉴定委托？那里每天都要接到来自企业和科研项目组上百份的申请，不可能同意仅仅一个学生提交的委托，你是怎么办到的？”
“机密。”
“我就先不追问了。既然材料是普通的没有问题，原因果然还是出在镜子边缘的花纹，得想办法进行更高精度的检测才行，具体要怎么操作呢……”会长陷入沉思。
文易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会长发问：“现在说来有点晚了，不过会长为什么信任我呢？也许我实际上就只是一个玩弄别人感情，撒谎博取同情，还患有妄想症的人渣——会长没有这样想过吗？”
“我可以靠直觉分辨人——我很想这么说，但其实我相信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我经过了层层思考，才做出相信你的决定，即使真的被骗，那也是我自己不成熟的错。”会长正色说。
文易仿佛看到耀眼的光似的眯细眼，“会长，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大人物的。如果你今后每次与歹徒搏斗都能保全性命的话。”
会长微微一笑，“你现在就已经是大人物了，全网播放量1400万的文易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