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抚动草木,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刘协与伏寿在蕙草殿的廊下铺席而坐,二人面前卢橘[即是枇杷]、黄柑、杨梅、樱桃等水果各自陈列,还有切散的西瓜。这些水果有些是中国土产的,还有些是昔日张骞凿通西域后带来的。
辞赋大家兼著名小白脸司马相如昔日就曾在《上林赋》中描绘过汉宫水果,有“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沓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之语。
坐在刘协身旁的伏寿小心地将一只枇杷剥皮,然后喂入刘协口中,刘协吃下果肉后将口中果核吐在身前瓷碗中。
东汉时期的制瓷技术并不成熟,制取的瓷器远不如后世精美,很是粗糙,其中制取得最多是青瓷和黑瓷两种。刘协面前的这只瓷碗呈淡灰色,摸上去并不光滑,还有不少杂斑。
伏寿自小乃是大家闺秀,这种伺候人的活计做的并不熟练,枇杷剥得相当糟糕,还弄得自己满手汁液。刘协阻止了伏寿再去拿枇杷,又取出手绢将伏寿弄得脏兮兮的手擦了擦。伏寿见状稍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二人不远处,吴伉站在廊下拐角处侍卫,防备有什么突发情况或者有什么不识趣的人来打搅。刘协见得吴伉侍立辛苦,向其招了招手,想让其休息下。吴伉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刘协也不勉强,要身侧宫女递了几块西瓜给吴伉,又将身前其他水果分赐给周围的侍从宫女,而后牵着伏寿的手远离众侍从到了庭院下。
蕙草殿是伏寿的寝宫。西汉武帝时未央宫中本仅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等殿供后宫嫔妃居住。后来西汉皇帝日渐奢侈,又增筑了安处、常宁、茝若、椒风、发越、蕙草等殿,共有十四殿。这些宫殿在西汉末年俱毁在赤眉乱中,而今有些修复了,有些还未。刘协的后宫嫔妃也并不多,因而这些宫殿的修复工作并不着急。
一开始时,刘协本是想要伏寿入住椒房殿的。椒房殿的名称来源于筑殿时有以椒和泥涂殿壁,取其温而芬芳之意。椒房殿历来是西汉皇后的所居,刘协此举自然是有尊宠之意。
不过伏寿终是不敢当,言说此举有僭越之嫌,推脱之后选择了蕙草殿作为居所。此时宫殿修缮未毕,其他嫔妃都是数人居一殿之内,唯独伏寿一人居一殿,也算是尊宠非常。不过有人却对刘协说伏寿父亲伏完听此消息后曾是摇首一叹,刘协也不知这是真是假,这一叹乃是何意。
与伏寿初见时刘协曾因身世孤零之故对其颇有亲近之感,二人一夜诉话互为吊慰,颇有些倾盖如故之意。不过二人初见时伏寿终归是有些迎合之意,真情几分恐怕自身也不知晓。而后二人相处一年,伏寿才算真正打开心扉,平日里对刘协的举动甚至隐约有几分长姐对弟的爱护之意。
不过而今二人的关系终究到了受考验的时刻了。
今日之月,始圆复亏,月色很是明亮,洒在伏寿身上,像是额外披了件羽衣霓裳。刘协执着伏寿的手,就如此盯了伏寿许久。起初伏寿还是含笑地与刘协对视,不过时间一久,伏寿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羞红了脸转过头去。
刘协见状也不由地笑了,揽着伏寿的腰踮起脚来吻在了伏寿红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触即逝。吻完之后伏寿愈发羞涩,红晕一直延伸至了脖颈。
刘协吻完后仍旧盯着伏寿,轻轻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伏寿听完这几句,本来稍稍和刘协对上的双眼又忍不住移开。
这几句诗据说乃是司马相如当日初见卓文君,为诉衷肠,抚琴而歌的。真实由来已不可考,不过而今众人传诵时都会带上司马相如那不知真假的爱情故事。
刘协又细细瞧了会伏寿羞涩的丽颜,才叹息一声,挪开眼去望着天上的婵娟,又诵道:“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这几句乃是卓文君给司马相如的诀别书中的。
伏寿听得这话,脸上的红晕尽皆消退,隐约发白,转过头来正视刘协。刘协也转回头来望着伏寿。两人对望一阵后,刘协首先开口,道:“董卓孙一事,汝知未知乎?”
伏寿听得这语,垂下眼睑,点了点头,未作多言。
刘协牵起伏寿双手,轻轻叹息道:“此事乃是朕思虑不周,未知事将至于此。而今董卓强横,朕难违其意。”
伏寿听得这话,回应道:“臣妾非是中宫[中宫,皇后所居],陛下纳娶,臣妾不得置喙。”
刘协将伏寿双手裹在自己手中,道:“闻汝之意,非是无怨,乃是不敢怨?”
伏寿未说话。
刘协见状向伏寿道:“他日朕复掌朝纲,欲以卿为后,不知可否?”
伏寿听得这话,抬起眼来看着刘协,又低下眼睑,摇了摇头道:“臣妾非是此意。”
刘协闻此笑了笑,故作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是,不知卿乃何意?”
伏寿闻此抬头,刚欲语,恰好看见了刘协的满面笑意,总算是知晓刘协在调笑自己,不由羞红,嗫嚅地道:“臣妾乃是心忧陛下今得新人,便忘旧人。班婕妤故事在前,臣妾心自怀惧。如若不得君王爱,纵使中宫长居,何异独老深山?”
刘协闻此而叹,道:“卿这是以朕为昏君啊。”
班婕妤乃是班固、班超和班昭三兄妹的祖姑,汉成帝刘骜的妃子。其人善诗赋,有美德。初为少使,后立为婕妤。刘骜曾欲与其同车而驾,班婕妤却辞谏道:“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刘骜闻此而止。
不过刘骜终非明主,对班婕妤虽起初喜爱,后亦渐渐疏远。
此后赵飞燕姊妹又入宫中,二人身有媚术,独受尊宠。这对姊妹生性善妒,班婕妤几乎得祸。幸得刘骜念在前情,多加回护才得免祸脱身。此后班婕妤长居长信宫侍奉太后,孤老一生。
至于汉成帝刘骜,虽然年轻之时颇为谨慎小心,其即位后却终日声色犬马,沉湎嬉游,荒废国政,给后来的王莽篡位埋下了祸根,历代均以其为昏君典型。这也是刘协叹息的原因。
伏寿听得这话,刚想自辩,却被刘协拉入怀中。刘协抚着她的发髻道:“既然如是,卿在朕身侧,必得时时如是提醒朕方可。”
伏寿偷偷地瞄了眼远处指点二人的宫女侍从,将头伏在刘协怀中来掩饰羞涩,轻轻地“嗯”了声。刚一说完伏寿又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小声了,忍不住抬起头来观察刘协,恰见刘协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在其耳边道:“该就寝了。”
伏寿刚抬起的脸又低了下去。
如是一夜无话,二人相拥而眠。
第二日早朝之时,宗正果然受董卓指使,言说而今刘协既长,合该再纳民女。还说什么“《周礼》言,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以备内职焉”之类的一大通。而后更是无耻地道:“董太师家有贤孙,体态殊绝,艳丽无方。其人善通音律,诗才无双,婉静有礼,贤名远播。宜选入庭掖为贵人。”
刘协盯着这宗正半晌没说话,心中很想对他说你不会夸人也别乱夸啊。那日刘协可是见过董白的,董白识字都不全,怎么可能诗才无双?
刘协不说话,殿下群臣亦不敢置喙,如此便一时沉寂下来。不久后胡邈出列,附议此奏。而后宣璠、丁宫等人依次出列请刘协同意此奏。
刘协见得越来越多的人出列,瞥了眼王允难看的神色,点头同意了此事。
不过就当刘协以为此事告息的时候,宗正又言道:“太师孙甚贵也,宜以厚礼聘娶,方显陛下尊宠之意。可使马十二匹,黄金万斤,白银万斤,钱[铜币]五百万作聘。”
刘协听得这话,神色彻底难看起来。看了眼身侧昂首挺胸的的董卓,又看了眼自上朝起脸色就难看的王允,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最终刘协也没说话。倒是王允出列替刘协应了下来。
回寝宫之后刘协克制不住怒火掀翻了桌案,对在一侧的王斌和吴伉道:“朕此岂可谓娶妇耶?此非是买妾也?未意太师之孙尊贵如是,朕岂得消受。”
吴伉叹息一声沉默不语,王斌连忙劝刘协息怒。刘协发怒一阵后便也沉寂下来,三人一时相顾无言。
随后刘协挥手让二人退下,自己在空荡的宫殿内一人独坐良久。天色由明至昏,刘协面上一片难测。
宗正廷议的次日,王允尽出长安府库给董卓,董卓使车载之入郿坞,车队前后延绵数里不绝。
董卓既纳珠宝金银,便使兵卒夹道,自家至宫门。而后使董白着礼服,其衣上绀下皂,深领广袖,巩带霞帔;又让其头戴龙凤珠冠,髻叉双摇,耳着明珠,一时董白烨然若神女下凡。
着装既毕,董白自家门登赤罽軿车[注一],前有赤骑十二开道,后有傅姆八人乘车而随,其后辎车百十,各装衣服器玩无数。董卓又使人沿道撒钱,所费者百万有余。于是一时长安城中众人观望,一片喜庆。
车驾自未央宫北门而入,直至椒房殿前。左右宫女二人引董白进殿,使坐床边。而后众人将辎车卸下,前后半个时辰才完毕。董卓家仆既卸完辎车,又在殿中张灯结彩,将屋檐将全挂满红色绫罗。一时椒房殿内红色一片,所费绸缎以万计。众人一直忙到月上之时才毕。
而后董卓使人大赏椒房殿内的宫女侍从,每人各得数万钱。一直待到将钱发尽,众人这才散去。此时婵娟早已升空许久。
至于刘协,这夜于自己寝宫中度过,哪也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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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軿车,有帷幕的车子。《后汉书·舆服志上》:“长公主赤罽軿车。大贵人、贵人、公主、王妃、封君油画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