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天气飘忽不定。自六月以来,天久不雨。然而才至九月,昨日午后就天阴始雨,由小渐大,至午夜时大雨如注,敲击在宫内屋顶瓦片上,声音嘈杂切错,如大小玉珠落盘。
久旱得霖,本为乐事,可心忧的吴伉一夜未眠。今日早时雨势又渐得减小,可天气却越显阴寒。吴伉来永乐来的匆忙,未带得衣服外套,身上衣物单薄,有点禁不住这种阴寒天气。还是刘协见得此,又是解自己的大氅给吴伉,又是命宫女向侍卫索要衣物,才得弄得套内里衬衣给吴伉,让得吴伉不至得病。
今日早时陪同刘协用膳过后,吴伉才从永乐宫偏门出南宫步行回自己所居闾巷[注一],一路想着昨日见过的董卓,思索着现今刘协的处境和刘协交代他做的事。
吴伉在偏殿一连住了十日,董卓也未曾来过问,不知是仍不知吴伉已入永乐,还是已知之而不在意,或是属实初进京师太过忙碌以至于难有时间来处理此事。
整个永乐宫大小偏殿共计十余,然而自董卓强迁刘协归于永乐后,董卓在内外共加了三百余人宿卫,又强令原本居住在宫内的宫女宦官迁出,仅留下宫女五人,宦官二人服侍,且每日轮换。
整个宫殿偌大,加上刘协与吴伉却也总计才不足十人。
每日早膳晚膳皆由宫女送入,每日遣宫女、宦官、侍卫早晚各入一次,收拾宫殿并带来所需物品,整个过程只持续一刻[一刻为十五分钟]时间。一刻过后即勒令宫女宦官皆出,并且整个过程有侍卫看守,不允许肆意喧哗或与刘协等人多加交谈。
这一切的行为显然是明晃晃的软禁,使得吴伉愤慨不已,一连咒骂了数次。倒是刘协颇为冷静,这和何太后在董太后死后做的差不多,只不过何太后未有如此过分和明目张胆罢了。
吴伉陪同刘协住于永乐宫中一连多日,宫女宦官每日轮换未有相熟之人,也就无得熟人相互交谈了解洛阳局势。
如此便只得终日无所事事,初时尚可,然而时日一久,不觉浑噩困顿起来。
吴伉但见刘协每日日出而起,端坐中庭之内,读书不辍,也便不好叨扰。就自己折取枝木,将之折断,摆于地上,作六十四卦,聊以自娱。
而刘协读书之余,见得吴伉伏跪于地,念念有词,不免心生好奇。步至近处,见得吴伉摆弄枝条以作算筹,便默不作声,驻足相观。吴伉倒也投入,未有发觉刘协,独自一人摆弄了半刻时间,才不知怎得忽然起身,用脚将所有枝条踢散。这才见得刘协在旁,一时手足无措,连忙俯身告歉:“臣不知殿下在此,微臣失礼。”
刘协看着被他踢散的枝条不以为意:“无妨,寡人之过矣,与卿无关。”又抬头看向吴伉,言曰:“此可是周易之法?卿学自谁人?卿善治《易》乎?”
吴伉点头称是,答道:“此乃周易八卦占,臣不精也。臣仅粗知周易,不善治易。昔臣在巷闾,有宫内耄耋老宦居臣左近,臣怜其老弱侍奉之。其人言无有可报,遂教伉占卜之术,言曰:‘出自焦、京[注二]’。臣仅得其术一二,善占风鸟,不善周易卦占之术。”
刘协啧啧称奇,又问道:“卿既占卜,又缘何毁卦?”
吴伉沉默一时,叉手回道:“此臣学技不精,所占不准故也。”
刘协不觉笑道:“卦者,所以卜未来也。既未来,卿何知准否?”
吴伉但俯身行礼,并未答话。刘协见得此,不禁心生疑虑,便说道:“既然如此,卿且为寡人卜卦,寡人来日观之。”
吴伉稍有不情愿,推辞道:“卦乃小术,不可轻信。且臣学艺不精,而算筹已坏,不若不占。”
刘协听得出吴伉的抗拒之意,便就不加勉强,颔首答曰:“既然如此,那就罢了吧。”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对吴伉笑着说道:“想当年史道人养寡人大兄,寡人与大兄多拿他的算筹玩耍,他还教寡人与大兄如何掷得五铢钱来卜卦哩。”
吴伉听得此语,附和称是,又似想起事来,问道:“史道人多善占卜,兼有道术,先帝多为器重,怎么会又突然不辞而别呢?”
刘协听得苦笑一阵:“此事说来可笑,都言:‘善泳者溺,善骑者堕’[注三],史道人亦如是矣。史道人为寡人父皇占卜,所得卦象颇凶。归家又自占,然后终日心中惶惶,心中不宁,竟不辞而别。”
刘协又想了阵子,叹息道:“恐怕史道人真是见微知著之人,猜得先帝死后宫中恐不宁,怕祸及己身,故而高翔远引。”
吴伉对此颇为好奇:“史道人所占卦为何?”
刘协摇头笑道:“寡人哪得知之。寡人疑是原本无卦,盖由先帝已厌史道人,宫中又多危难,史道人寻机离去罢了。”
吴伉沉吟道:“臣听大王言,大王似不信神鬼之说?”
刘协点头称是:“先师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又云:‘敬鬼神而远之’,鬼神之说,不足多信,事在人为耳。”
吴伉默默点头称是:“此言得之。教臣之术的老宦也是如是之言。云,周易圣人之术,非为鬼神变化之说,乃为应时世之化,揣测时事之法。”
吴伉又是想着什么,突然俯身跪拜于地,向刘协告罪道:“微臣有罪,还请殿下赦之。但臣有一言还愿殿下细听。”
刘协见得吴伉忽然大礼,不觉一惊,忙是俯身扶起吴伉,却是一拉不动,不得是忙说:“何必如此,卿素知寡人,寡人亦是知卿。吾等二人相识日久,何话不可言,何须告罪?又有诗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此处但卿与寡人二人矣,卿但说无妨。”
吴伉听得此言,仍是不起身,俯身言曰:“臣近日二卜。先时殿下迁于永乐,臣自寺舍来,卜臣金钱卦。有得卦,艮下坎上,蹇卦也。蹇也,穷矣。此乃险卦矣。前途多难,险阻不远,此臣自卜也。
又辞曰:‘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寺舍在东北,永乐在西南,大王乃大人,此臣所以来也。
又蹇六二有言:‘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臣子为了解救君王的困境努力奔走在危难之中。如果是为了自己,他是用不着这样做的],此臣所以奔劳也。
又九三有言:‘往蹇,来反。’此臣所以来无返也,臣固知之,当效死也。
又今日所卜,为大王卜也。卜所得,上坤下坤,坤卦也。有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殿下实君子厚德者也。
然则物极必反,极阴冲上,殿下虽为臣,然则阴极似阳。又辞曰:‘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永乐处西南,今上与何后俱处于东北,臣恐今上命不久矣。
又坤上六有言:‘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此臣权冲上之卦也。”
讲到此处,吴伉犹豫了下,忽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然则刘协业已听明白吴伉想说的话,扭过头去又望向高楼上的空巢,因为年岁已久,空巢显得斑驳零落。刘协故意强笑道:“董卓上洛,兵锋健盛,为臣不逊,确实乃是权臣冲上,此卦颇准,卿何言不准?”
吴伉听得此言,便已明白刘协已是听懂他话,故作糊涂。然则吴伉话既已出口,便不能如此假作糊涂,起身直视刘协道:“臣权冲上,非仅董卓矣。能反臣为主者,当今天下,除殿下还待何人?”
刘协当即勃然大怒:“卿欲不臣乎?卿乃欲置寡人于火上也。”
吴伉引颈答道:“殿下既要臣言,臣当言无不尽。臣自卜,‘王臣蹇蹇’,殿下现今危难矣,董卓迁殿下于永乐,此其意昭然。殿下若不从董卓,命危矣。臣不为今上之臣,臣乃殿下之臣也。如欲舍今上而救殿下,臣当从之。况今大汉危颓,今上但务玩乐,不理朝政;何后专权,乃有祸事,自身难保;唯殿下聪明睿智,业业兢兢,危心恭德,贤明矣。殿下若继大统,汉兴或有可期。不然,恐王莽事在前,殿下与今上皆危殆矣。”
刘协听得,闭眼长叹,以手覆面:“卿卜甚准,何言之谬误?周书言:‘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诗言:‘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鬼神占卜何可信哉?夫董卓者,独夫也,固不足虑矣。今天下板荡,汉德衰微故也。然则汉德之衰,未若暴商;今上之德,过于桀纣远矣。商纣之时,尚有比干[注四],今时则无其类也?今上聪明人,但受蒙蔽也。”
吴伉当即打断:“‘唯德是辅’,殿下与今上孰贤?今上聪明,先帝岂不是然?然则今天下危殆,非先帝其谁?比干虽死,商纣岂有所悟?商未亡否?今天下百姓流离,黄巾趁乱起,非先帝失德?殿下怜一幼鸟,缘何不怜今天下黎首百姓?今汉实危殆,非殿下孰能救?殿下勿疑。”
吴伉说完后又立即跪下叩首:“微臣言语失当,死罪死罪。”
刘协望着吴伉,一时沉默无言。吴伉刚才言语十分过激,不仅辱及刘协生父、兄长,还变相骂刘协执迷不悟。可是刘协现在处境危难,唯吴伉一人不顾生死相随。吴伉所言也全都是肺腑之言,完全是为了刘协着想。刘协本就厚道,亦不好多加责怪,只能沉默以对。
刘协沉默了一会,看着吴伉摇头道:“此事容寡人三思。寡人亦是惜身,不会自寻短见。卿言语失当,然则皆是肺腑之言,虽无咎,下不为例。此处只吾等二人,实是无聊,卿才得乱思。不然如此,卿且教寡人《易》,聊以用心。”
吴伉默默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称是。刘协这种表现就代表他其实已经听进去七八分了,只是一时无法决定而已,毕竟也才是八九岁的孩子,再天资聪颖也难以决断。
接下来一连数日吴伉即在宫中陪伴刘协,一面教授易经,顺带聊及占卜之术,聊以打发二人时间。就当吴伉以为即将如此被长久囚禁时,第九天的戊时三刻[戊时:晚上七点至九点],董卓突然到来。
董卓登门时唯有刘协一人在宫殿门廊下遥望下着外面淅沥的小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得声响转过头正好见得董卓进来,董卓亦是不言语,只是捻髭须看着刘协。
吴伉亦听见声音,匆匆从殿内出来,挡在了刘协前面。董卓见得此,哈哈大笑,拿着刀鞘狠狠的敲击吴伉身体,道:“未意黄门老狗在此。卿真好狗,主在狗在。”
董卓虽然胖,但却矫健,而且力极大,吴伉哪是对手,一时被打的青紫一块。刘协见到愤怒地大喊:“董并州,尔太过矣。”
董卓闻此才停下手,对着刘协说道:“好犬需教着知道,勿要见人即吠,殿下还需多多管教。不然,我替殿下管教。”
刘协脸上涨红一片,见得董卓又提刀欲打,只得咬牙道:“寡人知之矣,卿且住手。”
董卓这才停下手来,又似想得什么似的,对刘协说道:“大王谬矣。臣再非并州牧。司徒丁宫、司空刘弘,两人德行不足,僭居上位。天怒其僭,乃久不雨。陛下已罢免二人,日前改任臣为司空。未意诏下即雨来,此天所愿也,显然耳。”
董卓显然因为这件事很高兴,说得手舞足蹈,淋着雨也不以为意。刘协倒是听得咬牙切齿,然则不能发作,只能怏怏地讽刺道:“卿德行感动天地,故而天降甘霖以沐去尔满身杀气。”
董卓听得哈哈大笑:“吾杀人也,为国也,岂非德行?”
刘协这才悻悻地岔开话题:“卿来此为何?”
董卓但道:“天久不雨,始降甘霖,诚乐事也,来与王共享。”
刘协一时不知董卓作何着想,只能虚与委蛇地附和:“诚是乐事,司空之功也。”
董卓见得刘协点头称是,冷不丁地说道:“此来还为提前恭贺殿下荣登大统,愿殿下早做准备,不日即位。”见到刘协脸上凝固的表情,董卓一时乐甚,又忍不住大笑。
刘协感觉自己已经出离愤怒了:“卿何妄语?”
董卓亦是不多言,即道:“天下大事,何不决于我?殿下且观之。”又转头看着吴伉冷笑道:“尔这条老狗,还不从哪来滚哪去?”
吴伉当即引颈相对:“臣,小黄门,当侍卫殿下左右。”
董卓睥睨道:“未有小黄门居于宫殿内也。卿速回寺舍,不然,吾遣人打折尔腿,抬尔回去。”
吴伉还待言,刘协却是拉住吴伉,言道:“归于寺舍,理固宜然。然则天色太晚,寡人与其还有话需得相诉。暂留一晚,明日即送还寺舍。”
董卓望了两眼刘协,不加辩驳,点头应允,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董卓出去后,刘协拉着吴伉手遣散左右,对其密语:“卿知荆轲否?”
吴伉点头:“臣知之,愿效荆轲刺秦,击董卓于殿前。”
刘协一时啼笑皆非,摇首道:“非也,卿知鲁句践否?”
吴伉这次摇首道:“臣不知。”
刘协对其说道:“鲁句践,赵之大侠也,荆轲与之遇于路,争道。鲁句践辱荆轲甚,拔剑欲与荆轲斗,荆轲转身而逃,知为何者也?”
吴伉对答:“不知。或荆轲少勇,或剑术不敌。”
刘协继续说道:“荆轲刺秦者,白虹贯日,勇无匹也。其人避让于路者,非无勇也,大勇矣,惜身以成大事。秦舞阳者,当街杀人,人无敢忤视。当刺秦时,色变战栗,而荆轲颜色自若,笑以解围,孰勇?”
吴伉点头答曰:“臣知之矣。此同淮阴侯街上事矣[注五]。”
刘协亦是称是道:“是矣。方今之时,寡人所赖者,唯君而已。卿且出,忍辱负重,为寡人搜罗时事,联系内外诸人愿匡汉室者。董卓,独夫之人,命不久矣,卿且勿与冲突,以待来日。”
吴伉点头称是,俯身而退,退至一半,又起对刘协说道:“臣亦愿殿下慎思之,惟愿殿下有大勇。匡天下于未来,拯万民于水火,惜身于一时,功著于千秋。”说完吴伉低头而走。
刘协盯着外面渐大的雨看了一会,轻轻说道:“既然如此,寡人与卿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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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东汉宫、城不分,皇宫居洛阳过半有余,皇宫内有许多闾巷供宫内宦官、宫女、大臣及其子弟纨绔居住,三公百官办事也在皇宫内,还有特地储存武器盔甲的武库,销售异国珍宝、马匹的金市、马市等,详见下图。
注二:“焦、京”指的乃是焦延寿和京房,两人为师徒,俱是西汉周易大家。
注三:“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出自《淮南子·原道训》,原文: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备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注四:比干,商王文丁庶子,商王帝乙之弟,商纣王帝辛之叔,因劝谏商纣王遭刨心而死。
注五:淮阴侯街上事:指韩信年轻时上街被无赖儿羞辱,从无赖儿胯下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