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期的前两日,我几乎一刻也没闲停过。府里的下人都忙着布置大婚的场景,到处张贴着喜纸,挂上的红灯笼小心的数了一遍又一遍。
宫里的礼仪嬷嬷早早的到了府里教我礼仪,还带来了一套极其华丽的大红嫁衣,风管琳琅珠饰,蕴含着皇家最崇高的尊贵。
嬷嬷一遍又一遍的打磨着我各种动作,她跟我赔着笑,语言却极其讽刺:“虽然太子殿下交代我们不必如此苛刻,可我们也是为了您好,聂小姐还是要好好学礼仪才是。”
我开始学着穿高高的花盆底,可我总是掌握不住平衡,摔了一次又一次,还要平起手臂放上茶盏来回的走,只要撒出来一滴就要重新开始。出身大户人家,这些礼仪虽繁琐,但总是难不住我,只是连累可怜的烟儿也跟着我受罪,教习嬷嬷点着她的鼻子说:“既然要跟着小姐进宫,你的规矩也不能少,可不能丢了皇家和太子妃的颜面。”
大婚前夕,我几乎不能睡着,想起来就像梦一样。我就要嫁给归寻了,嫁给大宋尊贵的太子,回想第一次见他,我趴在墙头上瞧见他赶紧捂住脸,然后听见他朝我轻笑,简直惊艳了我之前短短的人生。
第二天我被嬷嬷们早早的叫起来,她们自顾自的收拾着我,有条不紊的像个机器,她们一边给我更衣一边说:“今日姑娘大婚,可不要误了吉时,过会太子殿下会亲自来接您,礼成之后您可就是大宋的太子妃了,吉运好的话,那就是大宋的皇后。”
说着她们整理好,走到我面前艰难的弯腰给我行了个大礼,“我们这几个老婆子先在这恭喜太子妃了。”
我急忙上去扶着她们起来,头上的琳琅流苏碰在一起发出好听的声音,总算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们只起身向我道谢,又去准备一会要做的事宜,说到了时辰会有女官前来在府里和太子宫候着,一切事宜她们都会事先安排妥当。
我身着喜服走进堂厅,额娘坐在高凳上抹眼泪,阿玛在一旁镇定的劝她,可眼眶也同样红了一圈。看见我过来阿玛和额娘也连忙站起来,我走过去,额娘也只是紧紧的拉着我的手不说话,泪眼婆娑的看着我。
我只感到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落下去,瞬间糊了我的眼,额娘赶忙给我擦眼泪:“别哭,言儿今天真漂亮,别花了妆。”
“阿玛,额娘……”我只能这样叫他们,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以前的日子太过冗长枯燥,以致于让我觉得陪伴在阿玛和额娘身边是最理所当然的,如今也不过才十三载,我就要嫁为人妻,还是那高高的皇城中,想来以后要想常见也不过是奢望一场吧。
约莫巳时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嘈杂,内务府大臣妻也率领八名女官前来,步军统领也已把聂府到宫门的道路清理完毕,銮仪卫的红缎彩轿也缓缓在府外落下。
时至午时,陪行的女官进来向我行礼,说时辰已到。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这么说,便是归寻也已到了,我突然开始紧张起来。
说着,她们帮我盖上大红的金丝盖头,在两旁搀扶着我,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奏乐之声,我随着他们的搀扶走出屋门,小心翼翼的往前走,随着记忆来到大厅。慌乱之中,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身边也由女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只手温暖,宽大,身上带着一丝清甜的龙涎香气,让我无比的安心。“初言,别害怕,我在呢。”他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我甚至能透过盖头,感受到他弯腰一脸笑意的在我耳边说让我不要害怕,这让我心里有了极大的安慰。
他牵着我一直往前走,越过一道道门槛来到正堂,我听见额娘哭哭凄凄的声音和阿玛小声劝她的声音。
他拉着我走到正中间行跪拜之礼,三叩拜之后起身,凤冠重的不像话,他就用手臂搀着我让我能借上力舒服一点。
跪拜之礼行过后,挽着我的手换成了女官得手,他又在耳边轻轻的说:“别害怕。”女官扶持着我慢慢走,待走出府邸,早有彩轿在外候着,女官扶着我走进轿中,然后扶下帘子。
内监抬起轿子时有轻微的颠簸,一路不停的走着,我坐在轿中心中听见轿外无数护军参领的脚步,偶尔也有百姓诧异的惊叹,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情绪。
不一会便到了宫门,踢踢踏踏有人下马的声音,随后轿子进入皇宫。关闭宫门的那一刹那顿时安静了不少,我悄悄的掀开盖头一角朝窗子外探头,高高的绿瓦红墙的一眼看不到头,隔绝了皇家与寻常百姓的一切根源,顺眼望去好像要一直蜿蜒到天边,我今后的人生,怕是要永远困在这里面了。
我努力朝前去看,看见归寻坐在马上走在最前面,黑爪蟒袍意气风发,我又想着,若是有归寻永远陪着我我到也甘心一辈子在这。
突然我的头被按了回去,女官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提醒我:“太子妃不可。”
我乖乖的坐了回去,突然想起烟儿,迅速又探头出去往回看,待看到烟儿小小的身影后立马缩回去,女官在外面无奈的劝我:“太子妃,”我安心的坐在轿中偷笑,却再也没有什么动作。
盖头被挑下来的那一刻,入目的是眼神温柔的归寻,他眼睛含笑望着我,再然后我看见高高在上的天家,雍容万千的皇后、多姿华贵的嫔妃以及各路皇子。身后及殿外是文武百官及万千将士,四周耀眼的金壁,光怪陆离的宝石形成一束光线全都折射在他们脸上,说不出来的诡异气氛。
待一切礼成,接过金册金印便是要入主东宫。我们拜别太后皇上皇后,刚走出殿门的时候,一支冷箭突然穿过来,我眼看着它将要射中我却来不及反应,归寻脸色剧变,立马抱住我往旁边闪,可那支箭还是射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和他重重的摔在地上,恍惚间我看见不远处的宫墙上,有一团黑色的影子飞檐走壁在宫殿的衔接处正慢慢消失。
场面瞬间失控了起来,大臣们喊着“有刺客,保护陛下……”御林军拿着兵器上前把我们保护起来。
嫔妃们被吓得尖叫起来,皇帝一脸震惊的冲过来叫他:“太子,太子,太医,传太医……”随即震怒的挥手:“将皇宫团团围住,绝对不能放走刺客,否则全部赐死!”
“是!”
一大批侍卫迅速从我身边跑过捉拿刺客,我连忙爬起来查看归寻的伤势,我看见大量的血从归寻的肩膀涌出,疼的他面目狰狞。
我带着哭腔叫他,他看向我咬着牙坚持着朝我笑:“初言,你没受伤吧?”
我直直冲他摇头,嘴里不停的说着:“没有,我没有,你怎么样,疼不疼?”
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滴在他的衣服上形成一滴水珠,随后又慢慢的洇渗下去。
他艰难的抬起手给我擦眼泪,只说了句“我不疼”便昏死过去,我大声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已经不能听到。皇帝也在旁边悲痛的叫他,怒骂着迟迟未来的太医。
在一旁的穆安快速抱起他,把他送到了东宫,我们在后面一路飞速跟着。
将归寻放在榻上时,穆安眯了眯眼,按住归寻径自把箭拔了下来,我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仿佛在剜我的血肉一般,饶是归寻在昏迷中也疼的直皱眉头。这时太医们也到了,他们一边唯唯诺诺的拜见陛下,一边赶紧去查看归寻的伤势。
我悲恸的站在一旁,眼泪不停的往下落,竟发现他的脸色渐渐发暗,嘴唇也呈青紫色,为他诊治的太医一个个面容严肃,摇头叹息。
其中一位太医面露难色走过来向皇上禀报:“启禀陛下,射中太子殿下的那只箭箭柄上沾有剧毒,此毒臣等从未见过,幸好毒箭取得及时,未渗及五脏六腑。可解毒之法臣等实在不知,只能为太子先服一些克制毒气扩散的药,能不能挺过就看太子的造化了。”
“什么看造化!”皇帝大吼一声,一屋子太医乌泱泱的立马跪下,吓得直哆嗦。
“朕命你们立马研究出解毒之法,要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朕让你们全部砍头!”
太医们哆哆嗦嗦的回着“是”,立马又站起来去照看归寻,床榻周围全是人,归寻在里面奄奄一息,我穿着大红的喜服在旁边,也跟着太医们直哆嗦。
入夜的时候,皇帝和皇后已经回了宫里去,临走时命令太医全部守在这里照看太子。
再次进入太子寝殿时,我已经换了一身束腰襦裙,只有穆安和几名宫娥在寝殿里,太医们都去抓紧研制解药去了。穆安听见动静,看见我和烟儿进来朝我行礼。“已是子时了,太子妃若累的话可先去歇息,末将会守在这里。”
“我不累,我想守在他身边。”我朝他摇摇头,径直走到太子的床边,归寻还是紧闭着双眼,脸色开始变得惨白,胸口竟看不出起伏,呼吸微弱的像是下一秒就会断一样。
我问穆安:“这毒当真没有解药吗?”
穆安一怔,随即说道:“此前在下曾在要塞对阵匈奴,见过一种毒也是如殿下这般脸色发青发暗,然后变得惨白。这种毒是有解药的,可此毒凶险,短时间内又绝不可能研出解药,以在下对这种毒的见解,若无解药殿下怕是熬不过第三天。”
我又开始发起抖来,双腿软的直站不住脚,烟儿在身后赶快扶着我“太子妃……”
穆安也唯恐我倒下去,抬起手却最终还是放了下去:“太子妃莫急,在下派御林军已将长安团团围住,刺客绝对逃不出长安。既然刺客能使用这种毒,就一定会有解药,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
吉人自有天相,我想,但愿真的如此吧。他是因为我才会中毒的,若是他真的没有熬过去,我也会与他一起共赴黄泉的。
今天本是我与他的大喜之日,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皇宫行刺,而且行刺的目标还是我,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除掉我吗?除掉我又有什么用呢?而且皇宫浩大、步兵森严,我想起那日的刺客在屋顶上逃窜到现在也没被抓到,想必是很熟悉宫里的结构,他的幕后主使又会是谁呢?
在我进宫前阿玛曾说过,皇宫是一个充满尔虞我诈的地方,人命在里面如同草芥。有的人看似笑脸相迎,其实一张张面具下都是可以致命的陷阱。手足情兄弟情,都不过是为了那一张高高在上的龙椅罢了。
开始我无法体会,可现在我总算亲眼见到皇宫的可怕,自己的性命从不在自己手中,我不寒而栗。
丑夜的时候,归寻开始发烧,伤口开始腐化流出黑血,一点水也喂不进。我怕她们不尽心,亲自小心的喂汤药,可我也是没怎么伺候过人的,笨手笨脚的唯恐呛着他。折腾了大半天,才算是勉强进了一小碗。
穆安将军一直在外面值夜守护太子殿,我便把殿中的宫女都遣退了下去,本想让烟儿也回去休息的,可她执意要这里陪我,怕我应付不过来,我便也答应了下来。
我要应付什么呢?应付身为一个妻子对病危的丈夫的照顾,还是应付一个大宋太子妃的威严和事宜,还是宫里那些可怕的明枪暗箭。
我坐在归寻的榻边,看他静静的躺在那里,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与大婚前我所见到的他判若两人,明明是俊朗明亮的少年郎,此时虚弱的我竟快要认不出。
是快要入冬了的,外面的风扬的很大,随意肆虐进宫殿间隔的空隙中犹如猛兽哀嚎一般。我是有些懦弱的,若没有烟儿在旁边陪我我是定会慌乱害怕的。
从前我十分喜欢冬天,白皑皑的雪成夜成夜的下,待下到一定厚度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整个长安街都是一片白茫茫,十分好看。可以后,我大抵不会再喜欢冬天了,又冷又单调,归寻还出了这么大的事。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阿玛和额娘肯定已经知道了,也不知道他们该担心成什么样了。我又发愁又害怕,发愁为什么那个刺客怎么还没被抓到,解药为什么还没研制出来。害怕归寻会不会死在初冬寒冷的夜晚。
我为这想法吓了一跳,赶快摇摇头,呸呸呸,乌鸦嘴,大宋的太子殿下一定会洪福齐天的。
烟儿在一旁看我又点头又摇头吓了一跳,以为我被吓得疯魔,颤巍巍的叫我:“小姐?”
我扭头朝看着她,直皱眉叹气,我说:“烟儿,我发愁。”
烟儿可怜巴巴的:“我也替小姐发愁。”
。
我喜欢归寻,不喜欢冬天。
被吵醒睁开眼时,外面已经大亮了。我趴在归寻的床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头枕在胳膊上睡了小半夜,压得我酸痛。
大概是压到了眼睛,睁开眼时有些模糊不清,只看着一群人穿着御医的衣服在我眼前飘来聊去,旁边一个高大的影子在看着他们。
我揉揉眼让自己清醒,看清那个人是穆将军,再然后就看见烟儿靠在床榻旁边的柱子上睡的摇摇欲坠。
穆将军看我醒了,向我行礼:“太子妃,太子殿下的烧已经退了不少。”
我连忙看过去,胸口起伏的弧度大了,脸上也稍微有了点血色,可一双眼还是紧紧闭着,肩膀上不知涂了什么药膏,伤口还是发黑。
我又开始发愁起来。
他看我愁眉不展,又说:“太子妃,刺客已经抓到了。”
“什么?”我大惊,已经抓到了吗?“刺客呢?然后怎么样了?解药呢?”
看我这么激动,一连问他好几个问题,他微微有些诧异,又立马恢复原样。
“末将的部下整整搜捕了一夜,最终活捉了那个刺客。刺客已移交给皇上,皇上自会处理。”他瞟了一眼我的衣服,“稍后皇上会来东宫看望太子殿下,还请太子妃准备一下。”
准备一下?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襦裙,昨夜蜷缩在那一片小角落里,乱糟糟的一团,裙裾皱的不成样子,天哪!
“多谢穆将军提醒。”我努力保持微笑向他道谢,然后灰溜溜的一下把烟儿提起来往殿外走。烟儿睡的天昏地暗,猛地被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提出殿外。
宫里的衣服太过繁杂,就算有宫女帮忙,可也都是一群丫头,她们手忙脚乱的帮我换衣服,我也手忙脚乱的。只穿到一半时,就听见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扯着嗓子喊:“皇上驾到。”又听见穆将军的声音,“末将拜见陛下。”
我手忙脚乱的换好衣服,急匆匆跑出去,还没进太子寝殿的时候就看见满屋子的人,太医们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看着,王公公和宫女们在一旁候着,皇帝正背对着我坐在归寻的榻前。
我给身后的烟儿比划了一个慢慢的收拾,烟儿忙点头,我们便一起小心的猫了进去。
走到侧旁的时候我大大松了口气,看着皇帝伸手抚摸归寻的眉眼,眼神慢慢湿润,气息变得有些粗重。
细细看来,归寻与皇帝是十分相像的,眉宇之间都有恢宏之意,尤其是眼睛和鼻子,明亮高挺,十分好看。大概看着归寻,就能看出陛下年轻时的模样了。只是听传闻归寻的生母去世的早,不然也定是一位大美人。
一滴眼泪落下,陛下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为了归寻掉了眼泪,王公公在一旁也惊讶的很,原来七皇子在陛下心中如此之重吗?我刚想感叹原来天家也有如此浓厚的父子之情,可我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皇帝抹了一下眼泪随后起身,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我,我忙上前去:“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吧。”我站起身,看见他正望着我,眼里有些微红,眉眼满是温和歉意。
皇帝说:“你与央宁新婚之日便出了这种事,说起来也是朕的不对,亏欠了你们两个孩子。”
他与我说话温善良和,像平日我阿玛跟我说话一样,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那种凶狠无比的样子,这让我的慌乱也平静了几分,也不再怀着以前听闻对皇上的偏见。
“父皇,儿臣听穆将军说刺客已经抓到了,那解药找到了么?”
“刺客是抓到了,”皇上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神看向地上眯了起来,“不过还没审问出什么就咬舌自尽了。”
“自尽了?那归寻……”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一时不禁脱口而出,后面觉得这样有些不妥时立马住了嘴,赶紧低下头。没想到皇上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连皇帝身边的王公公都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
“你是想说央宁吧,”皇上咳了一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央宁是朕的太子,大宋未来的天子,定有上天庇佑。朕相信,太子一定可以挺过来的。”
寝殿里明明有炉子正在生火,明媚的火焰在炉盖里一闪一闪的,我却突然感到了寒冷,那火光在我眼前一点一点的消散下去。
陛下走时还是几句叮嘱的话,太医们还是要寸步不离的守住太子殿下。我一直站在原地,烟儿遣散众人关上了大殿的门,站在我跟前担心的看着我。
我看着她,眼泪猛的落下来。
烟儿拉住我的手,眼里也慢慢浸出来:“小姐……”
我一步一步的朝归寻走过去,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床榻上。
怎么会呢,刺客怎么会自尽呢?没有了解药,归寻该怎么办?我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放声哭出来。
“你醒醒啊归寻,你别把我自己丢在东宫……我害怕。你醒醒,我不想让你死……求求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我伸手摇晃他,但又怕弄疼了他,这种情绪让我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