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火一烧,又是十年。
秋后的天气总是叫人捉摸不透,连绵了十几日的阴雨,今日忽地放了晴,琨茅山附近蒸腾起薄薄一层白雾来,在林中笼罩,山风吹过,便如云海一般,阳光洒在上面,更添了几分圣洁。
今儿是中秋,难得的好天气,于是来进香的人也是格外的多。一大早的,三觉和尚便千叮咛万嘱咐,那一千个素月饼必须得在隅中做好,否则香客们没得带走。
苏楼坐在矮凳上,在灶头前烧火,面上被火光映地红彤彤的,十多个笼屉,又是三百个素月饼,但他思绪却不在此。每年的中秋,他都格外想念一禅,因为一禅总会特意下山化一个云英鸡蛋,让三觉做成素月饼,然后偷拿给他吃,说是圆圆的黄黄的蛋黄,像极了月亮。自打一禅走了,三觉为了讨好他有时也送云英鸡蛋,可再没有一禅的味道了。
“苏楼,苏楼!”
老远听得三觉火急火燎地喊,苏楼抬头,便瞧见他飞快地跑来,不由瘪嘴翻了个白眼道:“急什么?这笼素月饼还未到火候呐!”
“先别管素月饼了,赶紧做一锅红米饭,前院来了几个人,受伤很是不轻!”三觉简单说了几句,忙祭出另外一个灶头(三觉的法器),直接丢给苏楼:“拿去用!”
苏楼骇了一跳,不敢怠慢,道了声“晓得”,马上提着灶头、拎了一袋大米去了后山。
“别去后山啦,来不及啦!”三觉急得大喊。
“后山通风,火力大些!”苏楼喊了一声,脚下却不停。
来到空旷处,苏楼左右见无人,将米倒入锅内,随后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自己的血进去。
红米饭,哪里是什么红米饭,血染的米饭自然也就红了。早几年苏楼意外得知自己的血居然是疗伤圣药,有肉白骨之效,比寺内的许多灵丹妙药的效用还要高超许多,他想着总也不能没事就在人前割个腕、咬个手指啥的,这才想到了将血滴入米饭之中,美其名曰他火系术法高深,能提炼出最精华的部分来。这红米饭一开始救了几个人之后,便远近闻名,许多郎中治不好的伤病都来天觉寺求饭,这香火比以前旺盛太多。
当然,这“活佛”的美名是给三觉的,他可不求这名,只求这寺里的和尚别动不动就赶他走就行。
正常的做饭顺序,只不过那火却是实实在在天阶中等的琉璃净火,顾名思义,有净化万物、提升效用之能,比起同等级的三昧真火要柔和些,算是佛门专属。这一整袋足五十斤的大米,净火烧灼去掉瑕疵之后,也约莫只能出个十斤左右的米饭来,可谓是精华。
三觉的法器有加快速度的功能,于是这一大锅红米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完成,他举着这口大锅赶忙回了膳房。三觉正等得着急,眼见苏楼回来,一边碎碎念叨着一边盛了六碗饭,拿了木盘端了就走。
苏楼擦了擦手,也跟着三觉去了,毕竟这么热闹的事情,天觉寺好久没发生了。
伤者血腥,已经被安置在了后院,苏楼过去的时候,便瞧见有六个人各自带着伤在院子里鬼哭狼嚎,有的被生生砍了胳膊,有的满身是伤,还有连耳朵都被削去了的,总之十分恶心。
“伤得这么重,遇上山匪了?不该吧,天觉寺每年都差僧人帮助村民剿匪,这琨茅山一代简直太平盛世啊!”苏楼心中疑惑,眼睛看着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壮汉身上,这壮汉的小腿、胳膊都被砍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流了一地,他竟愣是不吭一声,咬着牙将红米饭吃完。“这样的伤寻常人不死也痛晕过去了,这人好胆色啊!”
“世道艰难,若是遇上劫匪还能说一句人祸,可却是征兵迫害的,无处伸冤,可怜呐!”
忽地,苏楼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带着几分冷漠与感叹。
苏楼转过身去,心中暗自惊奇,自己虽无修为,可这警觉性直逼化神境界,此人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他居然半点不知?
此人一身玄色长衫,罩了一件绣着白鹭的墨色薄纱,贝带玉珏在腰间锒铛,显得身形格外颀长。一头乌发简单拢在身后,青白玉略微点缀,面如冠玉,长眉入鬓,整个人端的是一个翩翩公子,谪仙下凡。
只是那一双眼睛,竟是双目双瞳,眸含日月,纳一切光彩,深不可见底。
苏楼只看了一眼那双眼睛,便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要被摄了去,忙不迭挪开眼神,暗道厉害。“好怪异的一双眼睛,好深的修为!”
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苏楼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觉到过,连老和尚也无。他下意识地再次打量起这个人来。
却见此人微勾起唇角,笑容和蔼却带着莫名的侵略性:“小公子的血是宝物,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施于人前了。听闻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吗?”
苏楼闻言惊骇莫名,眼皮子直跳:“你什么意思?”
他的血能救人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唯有一禅知晓,他连老和尚也没有告诉,怕的就是再添一类怪异,被那些伪善的和尚用来到处去做好人。原本做好人也无妨,可那些和尚嘴脸不好,他也懒得去计较。
“你是什么人?”他紧接着又问。
长乘看着苏楼,就像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幼犬,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有劳小公子去后山的山洞里找找,看看你家主持的六十坛凤凰鸣可酿好了。”
“凤凰鸣?什么东西?”苏楼眉头紧锁,这个人看起来好像与老和尚很熟悉的样子。
“你去了就知道了。”长乘丢下一句,轻飘飘地走了,分明不疾不徐,可却速度奇快,快到连苏楼不能追上。
苏楼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些人,吃了红米饭哀嚎声已经消停了,他对长乘的好奇让他实在忍不住,直接去了后山。
……
禅房里,茶香袅娜。
“来都来了,进来坐,有茶!”
老和尚对着空气念叨了一句,后一刻,屋内便多了一个黑衣人,双目双瞳,眸含日月。
“茶就免了,我可是来验收凤凰鸣的!”长乘长步入内,毫不客气,直接占了一座,翘起了二郎腿。
“你不是叫他去取了?”老和尚笑了笑,说道。
“嘿嘿,鲁莽的小子,你教得他单纯。”长乘闻言,想起苏楼那小奶狗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可马上又深沉了起来:“可单纯未必是好事。”
“甚也没教他。”老和尚说着说着,嘴角的笑意溢了出来,眼神温柔得恰似一汪清泉。“但求他有些什么好的念想。”
长乘有些许疑惑:“怎么没有修为?”
“他是不屑吧,这些年寻了好些功法,佛门、道门,正途、歪门,皆试过了,唯独术法可通。”老和尚叹道,随手对长乘点了点门外:“看见了吗?至今还有好些禅房没修葺回来,都是他烧的。”
“他烧的?”长乘一愣,随即拍腿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子早就想烧了你的天觉寺了,但碍于你我情谊没好下手,这小子反倒做了,嘿嘿,老子喜欢!”
老和尚便忍不住道:“你呀你呀,哪有半点神的样子!”
“神该什么样子?千神千面,老人家我独占一门!”长乘笑得格外骄傲,随即道:“说起来,他这般也无可厚非,欲界天与其他世界不同,乃先天而生,万物生灵皆以天性本能而行,与炼体术相似,却又要高出太多。若非他们本能太过逆天,当年也未必有此灾祸……”
老和尚手撑床沿,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身来,面色潮红。
长乘便眼见老和尚一身疲惫,不觉眉宇之间便拧成了一团,略有嗔怪:“好歹么你也是古佛转世,今生亦有千年道行,四方佛门之中也是佼佼,怎么如此模样?”
“老了啊,不中用了!”老和尚便摸着胡子,笑意吟吟,伸手将门和窗都关上,这才看着长乘:“你那边如何?”
“差不多了,元徵这些年在羡王府也没少操心。如今在明面上,你那好徒儿才是命定的‘炎灭之子’,羡王对他的栽培可谓是费尽心思,只盼着哪一日夺了这世道成就他的皇帝梦去。”长乘倒也没多想,哼笑了起来,字里行间满是傲气与自信:“玄祁小儿膝下无子,元徵送去玄都的暗笺里提到过玄离,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羡王府上,就看羡王如何操盘了。不过有元徵在他身边,他便是个废柴也能炼成钢铁喽!”
“命运,当真是弄人。”老和尚想起了那个胖乎乎的小和尚,目光柔和:“你打算怎么做?”
“这嘛,山人自有妙计,何况如我这般闲散人,脑子里最多的就是折腾人的法子。只是一点我至今不曾想好,”长乘眼睛迷了起来,颇有几分犹豫,看向了老和尚:“你说我是怎么带走苏楼比较好?我刚才见他以血炼药,我倒是想让人来杀他,只不过刻意了些,谁人敢在你这尊大佛面前动武?”
“让我来吧!”老和尚尝了一口茶,才发觉茶已经凉透,露出几分落寞来:“不断他的后路,他永远也无法成长。”
老和尚说:“我,就是他的后路。”
“你的意思?”长乘有些迟疑。
老和尚随手一摇,掌心便多了一朵火苗,火苗在茶壶下烧灼着,却不似常火,只一息,那茶壶便碎裂开来,茶水尚未迸溅就已经蒸发,茶叶焦成了炭。
那火苗却不曾停息,瞬间烧着了整张案桌,随即是帘子、蒲团、房梁……
“你疯啦!”
长乘骇了一跳,起身伸手就要灭火,却被老和尚按了下去。老和尚摇了摇头:“这把火,掺杂着红莲业火,是佛界从欲界天偷来的,我得还他。”
长乘看着老和尚,近在咫尺的脸,圆润洪亮,千百来岁了,还如孩童一般,可是他眼中的沧桑,却沾染了死亡的阴影。
他松手了。
这把火顺着袈裟,将老和尚包裹、吞噬。
只见老和尚在火中镇定非常,伸手按在胸前,将自己的心脏挖出。这是一颗七彩炫烂的琉璃心,乃佛门至高圣物,可远离苦海,颠倒梦想,厄果自渡。
“好友,有劳你接引了……”老和尚的笑容,淹没在火海之中,仿佛超脱。
“你大爷!自己犯的贱你自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