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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刚来的时候,大哥完全不让我进入他的工厂,他使我觉得自己像条寄生虫。这样的生活有多无趣,可想而知。为了打消自己的无聊,我那时大概最常做两件事:一件就是透过卧室东边的那扇大窗户,眺望楼下广袤的荔枝林,以及它中央处的那片小池塘边时常坐着的老人。第二件可能要有趣一些,就是逗斜对面大楼顶上养着的那十几只鸽子。关于后面这件,我倒有几句想说的,因为那段日子里生活的乐趣,绝大部分都来自它了:

具体是从何时想到去逗它们的,实在记不得了,还是说说逗它们的那个过程吧。我是这样做的,我先是用米诱它们过来,然后将其中的一只抓住,在它们脚上挂一些石子。挂好之后再放它走,那么接着你们就会看见,那只笨蛋由于负不起那么大的重量,在空中像醉汉似地癫来癫去,然后还会看上去很无辜的撞到墙面。每次看见它们这样逃走时,我就笑的合不拢嘴。但弄得次数多了,它们也就长了记性,以后不管我怎么诱它们,它们就是无动于衷,直勾勾的盯着我,像盯着舞台上正在表演的小丑。

坦白说,我很不喜欢它们这样子,为了将它们惹怒,也为了能再在它们身上找到乐趣,我跑到天台上,用小石子掷进它们的老巢。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当它们惊恐地从各个窗口扑出来时,我又会笑的忘乎所以。不过也没几次,这个办法也失去了作用,当我朝它们老巢丢石子时,它们会派一只鸽子飞到屋顶,先是愣愣的盯着我,然后滑稽地歪一下头,接着便飞回去。过一会还会有另一只飞出来,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我愤怒了,疯狂地朝它们的老巢丢石子,也或者是我妥协了退回堡台。不管是这两者的那一种,最后的结果都是我输了。

很显然,越往后,这两种做法都只会增加我的无聊,我那时想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好在半个月后,母亲终于说通了大哥,在厂里给了我一份类似文员的工作,但比那还要简单。他无非就是让我每天做做报表,偶尔检察一下质量,其它的事情,我也爱莫能助。谁都能瞧出来,他这是碍不过母亲的情面才赐给我这份工作的,否则我也只好到外头另寻他路。

我很喜欢这份新工作,就像喜欢我的卧室一样。我的工作量很少,所以不用每天起得很早,一般我都是十点左右才来到车间,而那时,工人们已经工作两个半小时。

首先我得要交代一下,大哥的工厂规模很小,说它是座工厂,倒不如说是一个大一点的作坊,因为所有厂员加在一起也不过四十余人。它没有什么所谓的厂纪厂规,甚至连确定的上下班时间都没有,一般情况下都是早上七点半就开工了,而晚上要到十点半才可以回去。对于如此长的工作时间,工人们并没有异议,反正她们都是计件拿薪水。大哥名叫苏胜,我本来不打算介绍他的,因为以后也用不到这个名字,但既然身处在他这里,若是连人家名字都不介绍一下,实在有失礼貌。他是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对他最清楚的行迹,就是在此之前他已经开办过两家工厂,都因我还不能确定的原因倒闭了。这是他的第三家工厂,也是规模最小的一家,我突然想起去年母亲对我提到这家工厂时,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的失望时,我知道她对它是不能满意的。

相比于母亲的不能满意,我对这里还是抱有很大的希望,至少在那时,我觉得我能在这里干出一点成绩。就算无所作为,一想到全家人都处在一块,这也足够让我满意了。说实在话,经过那次意外之后,我越来越相信,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与亲人们天天生活在一起更理想的事情了。

是的,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打算在这里长期干下去的,我还计划着可以在这里找个妻子,顺利的话,这件事情在二十岁之前就可实现。然后嘛,像大数人那样,买辆车,在城里买套房,不过最重要的是得有自己的事业,我是不可能在这里干一辈子,但我不渴望什么大成就,有一家自己的门店,做点小买卖,这应该不是什么很有野心的想法。所以说如果顺利的话,在三十岁之前,这些应该可以全部实现。这可正应了孔子说的三十而立,不过现在这些还只是个构想,要想实现它难免会遇到挫折与阻碍,所以说我得努力呀。

那时我真想跟母亲讲讲自己的计划,我知道她也非常愿意听,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相比于得到母亲的认可,得到父亲的认可才更为重要,他一向轻看我,觉得我没脑子,若是听到我有这样完美的念头,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的。这样的话,我所有的心理负担就全没了,而且我知道,父亲也一定会帮助我的,他心里很清楚,大哥相对于村里大多数人来说,算是成功人士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小儿子矮人一头,这会让他变成别人的笑柄。他是绝不允许别人当面取笑他的,他的面子比刚拉出来的豆腐皮还要薄;他更不容许别人在背后訾议他,要是被他知道,他会当着面把事情讲出来,让对方一时间极为难堪。因为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儿子是大老板!而现在,他的小儿子也开始发奋,他的自信感该是有多强,所以让他听到比让母亲听到,其意义更为深远。

不过这件事情我一直压着没说,我思考了很久,认为这还只是个概念,离真的实现还太过遥远,我想再等等,等我口袋里有一点小钱,等我有了对象,这个时候再说,我底气才够硬。当然,打算对他们说的冲动不是没有过,但每次怀着这份激情朝他们走去时,我就发觉双手的骨头里突然充满了泡沫,它们使我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然后我只好独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高大的荔枝树在风中摇曳,就像一位深藏韬晦的老师在对我说“NO!”我没有这样的老师,如果他们觉得你不行,会直接告诉你,然后还会让你站在讲台上。

当我决定让这个计划暂时成为我的韬晦,我比之前加倍努力的工作,我发现自己成熟了许多,这种成熟也体现在脸上与切实的生活中。比如我很少笑,比如我几乎不开玩笑,再比如我从不对别人说“拉屎”两个字,我总是很礼貌的说“解手”或者“解大手,”如果别人说了,比如我的父亲,我就会皱一下眉头。他当然不会在意我这副“体统”的样子,因为他在说这种话时,多半已经蹲在厕所里,而正好里头的纸都用完了。我无法得知这里的工人是怎么看待我的,她们是不是觉得这个家伙非常文质彬彬,应该是个正人君子,那样的话,她们就应该给我介绍个女朋友。但我等了很久,这样的事情也没发生,我开始思考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是不是她们觉得我还不够成熟?是不是发现我的成熟有一部分是装的?老实说,我真的很想告诉她们,我的成熟是货真价实的,但说这种话的前提,是她们要来责问我。我幻想着某一天,一位漂亮的女孩走到我跟前,朝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很甜美的对我说:你怎么看上去像个孩子,我不喜欢小孩子,我要稳重一点的,你的样子看着像是装的,我更不喜欢别人装模作样,特别是老板的弟弟!等她这样抱怨过之后,我就会对她倾心而谈,我想着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我是个好小子呢。

老实说,当多年之后,再回想起这个时候的点点滴滴,我真有点忍不住喷掉牙齿,可事实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当然,还有更多有趣的幻想,与这些一样,构成了我那时生活乐趣的最大来源。

而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多少有些让人失望,这也使我意识到,有些时候,太理想的东西就是很容易出现裂隙,而你连它的切口在哪都无法察觉:

事情发生在我来到这里一个半月后,那天下午我跟大哥去一家超市门前招工,回来便看见大嫂跟母亲在客厅里大吵,她们一个站在阳台外,一个站在厨房的过道上,相互对峙,而我一点也搞不懂她们为什么会这样。最后大哥给了大嫂一记耳光,她恸哭一声就扑进卧室去了,而后大哥也走了,不是回卧室,而是出去,我猜想他八成是去车间。

我走到母亲身旁,问她怎么呢,她没说话,泪水直流,我看着挺难过的,就去客厅拿来纸巾。她抽出几张,草草地擦了几下,就绕开我走了。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拐入过道,一种莫名的不安涌入心头,它使我觉得天空突然黑了一半。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把我叫醒,她没跟我说她想做什么,就是让我快点起来,陪她到街上走走。我匆忙地穿好衣服,脑袋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了。

我们在街边的面馆里吃完早餐,就进入一片工业区,母亲看见只要有厂门卫室外面贴着招工启示的,她就过去看看,时而也会问问里头的保安,向他们打听厂里的情况。

对于这种不顾疲倦的找工作,我真是厌烦透顶了,但母亲显然不这样认为,一个上午下来,我看不出她有任何疲惫的意思。吃过中饭后,她又拉着我往工业区走来。我不记得那天去过几块工业区,而她又询问过多少家工厂,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我在一家电子厂门外等她,这也是一天以来第一个愿意面试她的工厂。

面试耗费了大约半个小时,母亲出来时,脸上露出笑容。我猜想她一定成功了。

“怎么样?妈。”在回去的路上我问她

“明天去体检,你知道在什么地方不?”

“知道,我明天带你去。”

“回去先别跟你爸说,等我在这里工作了,再说,知道不。”

“为什么?不就扫个地吗!让他们知道有什么不妥?”

“你别问为什么,照老妈说的做就是。”

“那好吧,但有件事情我得问个明白。”

“什么事情?”

“你昨天跟大嫂到底是怎么弄的?你们呆在一起也不是三五天的,怎么就吵开了呢!”

“没事,就是生活太无聊了。”

这是我听过最有水平的关于婆媳吵架的回答。我知道我再问下去,母亲也不会告诉我,她不想说的事情,什么人来也没用。而也是过去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她们的吵架就是因为一罐煤气。那天大嫂打算煲一锅排骨汤,火烧到十分钟后,煤气就用尽了,大嫂那天心情可能也不怎样,就在厨房里骂了起来。母亲当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她抱怨着煤气都被人吸走了之后,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平日里都是她在做饭,要么就是父亲,说别人吸了煤气,那摆明了就是在骂她这两个老头子。她把电视一关,就冲过去接话了。如果你真觉得就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情,才导致她们大大开战,那就想简单了。这是她们之间积累了许久埋怨的一次大爆发,若要将过去旧账翻出来,几天几夜也说不清楚。总之,就这样,母亲算是为自己出了口气,而她也没好脸色再留下来,只能出去。

带着母亲做完体检之后,次日早上,我送母亲上了她人生中第一个班。

————————

母亲离开之后,我的那个完美计划也黯然失色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她的离去使一种原本不属于我的寂寞扑面而来——生活开始显出无聊。我现在也不怎么站在窗前望着那片树林与那位老人,倒是更喜欢去街上散步。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在大哥工厂西南边三里路处的一座广场。我不记得它的名字了,或者我就从来没有知道过它的名字,它面前有一条大马路,但行驶的车辆却没有多少。我总是在它人最多的时候来到这,我是有意这么做的,看见他们,我会觉得内心被某种不知名的情感满足着。当然也有一个比较隐私的原因,在这里可以看见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你们一定也猜出来了,我计划在这里邂逅一段姻缘。这听上去真是搞笑,但也难保万一,任何时候都得给自己准备一手。

这天下午,在车间里打了一会盹,我又往这里跑来。我先是装模作样地在狭窄的林荫道上走了一会,发现并没有人注意我,就从就近路口来到北边正中央的舞台上。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登上这个舞台,以前几次只有仰望这里的份,那是因为这里几乎天天都有人来演出,各种广告推销,接二连三,有时也会是慈善义演,但少之又少。我来了快两个月了,也只见过一次,而且直到今天,我也怀疑他们的性质——看着很像一群骗子,所以我当时没给他们捐钱。登上舞台的感觉非常不错,要是有个话筒什么的,我还真想唱两句,要是下面没人,没话筒我也会唱的。只是这种激情,很快就让我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别扭,我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她们压根就没正眼瞧过我,就算有,也是笑两下就走开了。我根本不满足只是获得那两下笑容,我觉得她们可以朝我投入更多的表情,那怕是谩骂也行。什么都没有,广场的冷落使我打心里意识到此时我所有的行为都形同小丑。我有点无地自容,有点不知所措,有点愤怒不安。我打算快步跑下台,但只跑了一半就停了下来,扑嗵一下坐在台沿上,垂下头,双手摆在大腿上。我不知道这样不在状态的糟糕处境持续了多久,我第一次抬头望着太阳时,我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渗湿。我从台沿上跳下来,双手拍拍屁股,离开了广场。

回到车间时,已值晚饭时间,我真没想到已经出去这么久。我在车间里坐了一会,抽出今天上午没有完成的报表,里头有几条数据没弄懂,那时大嫂她弟弟不在,现在他回来了,我得找他问个清楚。

我拿着报表来到他跟前,他还是那么客气地朝我打了个招呼,我将报表摊开放在他桌上,很客气地问了他里面几个有疑问的地方。他边听我说边看着报表,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打文件,仔细地翻找,片刻,他将找出的两张递给了我。

“都在这里,款式、色号、质料,还有出货日期,以及进货数量与来货原料重量与厂家,都在这里,我也没时间帮你找,待会还要跟你哥去一趟石碣,你自己辛苦一点吧。”他鼓励似地朝我笑了笑。

“这么多呀!”我看着文件故作惊呼。

“不多呀,就几张而已,就是要弄的东西太多,我相信你,没问题的。”

“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我呢。”我一脸嫌弃地拿着文件走了。

他看着我微笑,然后将其他文件放回抽屉,就出去了。

我没有马上开始手头的工作,在文件上稍微瞅了两眼,就随手丢在桌面上,也起身出去了。工人们此时大多已经吃过饭回来,我不想撞见她们,出大门后就绕院墙西边去了。我本想一个人在这儿清静的,不料才走上几步,就瞧见一个小女孩蹲在草地里,初时我认为她是在上厕所,不过很快我就认出了她,相信她不会在这种地方干那种事情的。我坏笑了一下,就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嘿,余婷,你在干嘛呢?”

她抬起头望着我,“在玩呢。”

“这里能什么好玩的?”我狐疑着贴近她。

“就是这个呢,是不是挺好玩的。”她在一株植物的叶片上伸出手指,当手指碰到叶片,叶片就会回拢。

“这是什么东西,挺奇怪的。”

“看你的,这都不知道,这是含羞草。”

“含羞草?”

“是呀,小学课本就有,你居然说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不骗你!”我解释着在她对面蹲下。“能让我也玩玩不?”

“你玩吧,”她将手缩回去,认真的看着脚下的含羞草。

“还真是挺有意思的,”我略带激动的说,“你说它们怎么会有感觉,是像我们人一样吗?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知道,这个你最好问它自己。”

“啊!怎么问它。”

“你就这样问就行了,问一下吧。”

我突然感到被人戏弄了,便仰起脖子看着她,“你当我蠢不是,哪有人能跟植物对话的,我又不是神仙。”

她不屑地歪了下头,停了一会,又看着眼前的含羞草,“你玩够了没有,该我玩了吧。”

我本想调皮地逗一下她的,虽说这个小女孩长是并不漂亮,情景达到了,总不能无故放弃吧。正当我想那样做时,肖玉芳的声音从道路那边传来。

“你们俩在这里干啥子呢,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似的。”她大着嗓门朝我们走来。

“肖大姐,我们在玩这个!”余婷拉长脖子,笑容满面的看着她。

“啥子东西,让俺也瞅瞅。”

“你快来看,就是这个。”

“哎呀!”她惊呼起来,但我觉得她那岂止是惊呼,跟尖叫没什么区别,“不就是棵含羞草吗!你瞧你俩个小屁孩,这有啥好看的,快快快,都回去吧,过会就要做事了。”她手一挥,就离开了。

余婷丢给我一脸的傻笑,随之也走了。

我那时倒没觉得尴尬,就是想着肖玉芳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要是晚来两分钟,准保余婷被我气得满脸通红。这下倒好,我没气到她,她倒把我取笑了一顿。我想着她日后肯定会跟别人说,苏小斌那小子连含羞草都不知道,你说他是不是很笨!想到这里,真是可气也可笑。双手插进口袋里,回车间干活去了。

报表完成之后,天已经大黑,我在坐位上伸了个懒腰,便来到车间外。我在门前台阶上站了一会,便绕到厂房的左侧,我当时可能打算找到那株含羞草,但光线太暗,对它的位置也不太熟悉,所以只好装作无所事事地扭动身体。这样的无所适从只持续了片刻,我就往荒地东边走去,这里有一条小路通往那片我时常望着的水池,不过在这里我看不见它,要绕过一栋六层的楼房才行。我没踏上小路,在它边上的一块石灰石上坐下。我歪着脖子望着不远处我住的那栋大楼,从它那相隔不远的诸多的窗户里,不时就有一个身影在里头晃动,我试着能不能从我们厨房的窗户里看见大嫂的身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也许看见大哥不也一样,看见父亲也可以,为何唯独要看见她?我为接下来脑子里涌来的思绪感到羞愧,我垂下头,盯着脚下的草地,随之起身往宿舍走去。

来到楼下时,大哥歇斯底里的叫声从我的眼前闪过,老实说,我那时真以为这是幻觉,它们就像一道奇怪的光划过眼前,令我多少有点惊魂不定。我在楼梯口这儿畏葸不前,仿佛登上它,就要面临什么天大的不幸。我抬头望着三楼的窗户,我从未在那里朝外眺望过,甚至都没在那里停留过。我试想着它白色的墙体下我的脚步会让它产生多大的回音,当我站在它们中间时,会不会显得过份的孤独。这些无聊的猜想加剧了我内心的不安,我低下头,鼓着勇气往楼上走来。

打开门之后,客厅里空无一人,电视关着,只有半开的窗帘在风中摆动。我对这里的一切扫视一眼之后,就往卧室走来。大哥在我差不多走到门前时,从阳台里窜了出来,他略带惊讶的瞅了我一眼,就绕开我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进了卧室,然而我也回去了,可在我将门关上的那一刻,大哥的尖叫声又响了起来,我立即打开门,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探出半个脑袋时,大哥飞快地冲出客厅,那样子像似在逃避追杀。我望着自动阖上的大门,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劲的,但一时又没有任何明确的思绪。我怀着满腹的疑惑来到床边,一天的工作这时突然使我感到疲惫,它们仿佛是一下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我无法得知在我睡着的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朦胧中听到一个女人的抽泣声在耳边环绕。我挣扎着坐起来,窗帘在风中充满愤怒的摆动着,而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它就来自大哥的房间。这已经不是我头一次听到大嫂没完没了的抽泣,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停下来,任何人劝她都没用,她会一直这样抽泣,一天一夜,甚至更久。你要是没什么耐心,一定会被这声音折磨得疯掉,我曾经就有过这种念头。那时母亲还在,大嫂一个晚上都这样宣示着自己的存在,她完全没想过还有别人也住在这里,我当时就想跑过去对她狠狠地吼上一嗓子,然后拉开窗门跳下去。不过我要说明一点的是,外面装了防盗窗,我就算当时真的跳了,也还是没办法逃离,反而会更加的痛苦。所以我清楚的意识到,今天晚上别想睡个好觉,在这里安享的清静也没有了。我来到窗前,朝水池的方向望了望,双手撑在窗台上,露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就好像我被什么人无理的囚禁在这座监狱里。当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也许此刻的所有行为都是下意识的。我离开房间,往车间走来。

此刻的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八点半,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半小时,工人们就得下班。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我的工作可干,我一时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去干的,所以只好坐在桌前无所事事。这样子看上去也许非常悠闲,相比于她们来说是这样的,但要知道,这样的时间是过得非常之慢的,有时你甚至怀疑时间停止流动了。

我来到大嫂弟弟的桌前,我想看看他抽屉里到底有多少文件,我是怀着好奇与兴奋蹦到他那里去的,但最后,他的抽屉全部锁死的。我只得跟刚才一样,甚至比之前更加无聊的看着车间,看着她们在日光灯下忙碌的身影。突然我站起身,怀着一点打趣的心态朝一个名叫李江红的工人走去。

“你们这是在返工对吧?”我站在她机器前,看着她说。

“是呀,”她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望着我。

“还有多少件?”

“你看,就这么多了,”她的左手往地上甩了一下,眼睛注视着运转的机针。

“还挺多的,”我朝她身体左侧那儿瞅了瞅,“要不我帮你拆衣服吧,这样你也快一点。”

她声音非常娇弱的“嗯”了一声。

我瞅了一眼她略微有些泛红的脸蛋,绕过机器,随手拿起几件回自己的桌前。

我当时没注意过其他人在我问她拿衣服时有什么反应,当我坐在桌前拆衣服时,便看见她们不停朝她问着话,有些人还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也有人是那种羡慕的笑,或者一副怀疑与表示露骨的样子。我当时猜想她们该不是认为我看上李江红了吧?但这种事情应该不可能发生,因为她已经结婚,儿子也已经两岁,这一点她们很清楚我是知道的。我本想起身去问个究竟,后来想着这纯属无事找事,说不定她们并不是讨论我,而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我贸然过去质问,反而徒添她们的笑料。于是只好将心收回来,仍旧认真的拆着衣服。

这是我首次做这种实际性的工作,而且加之我多多少少抱着一种玩的心态,所以拆起来速度非常之慢。好几次拆同一条线路时,会连续打上好几次哈欠,但我还算有点敬业的精神,没将自己的脑袋栽到桌面上,那样若是被她们看见,还不得狠狠地笑上一个月。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我拿着剪刀挑断线的时候,脑子里总是不觉想起那家五金厂机器的轰鸣,还有小型冲压机床快速运作的机头。它们使我好几次停下来,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些工人,这里的一切与那里在明面上看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那是一家大规模的五金厂,加工金属,地面从来没有干燥过,你永远别想在里面听到你对别人说了什么,或者别人对你说过什么;在那里,几乎每天都有一到两起工伤发生,只有很少一部分可以得到赔尝,你不得不提心吊胆的应对每一分钟,因为你永远也不敢保证,下一个失去手指、胳膊、头皮的人不会是你。相比于那里,这里要干净、安静、安全得多,至少我还没有看见任何一起工伤在这里发生。我对这里的地板非常喜欢,有那么几个礼拜的晚上,我就跟父亲睡在这里,没有蚊帐,没有凉席,只在旁边放一台小风扇,宽敞的过道,你想怎么滚就怎么滚,完全不受限制。虽然这样,可当我因为它而联想到这里时,我还是会感受到一丝丝的难过,我会相信这里是它的一个简化版,虽然在形式上已经发生改变,但本质没有变,这里依旧被某种狭隘的思想桎梏着,所有人无知的顺从它,决定在这里寻找到一片广阔的空间,这就使她们看着有些可怜。实际上光用可怜,还不足以说明所有问题,可我真的想不了太远,毕竟我也没办法摆脱它,所以也就谈不上从它之外来看待它,就算我能做到,恐怕也是些无稽之谈。然而我还会感到幸运,至少我在对她们表示同情时,我也在同情我自己。这种自我的同情绝非可怜自己,而是一种爱,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喜欢这里的地板一样,我可以在睡着之后想怎么滚就怎么滚。

衣服拆完之后,我来到车间外的旧铁架上坐着。我不知道这东西从哪里弄来的,我第一天来这里时,它就已经在了,但瞅着它又不像这里该有的东西。我问过父亲,他也说不明白这东西最初是干什么用的,只得吱吱唔唔着说像是一个旧式的纺线机。不管它了,虽说弄不懂它的由来,但它已经成为我们这里很多人闲时坐在上头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就连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张师傅,也时常坐在这里摆出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

老实说,我到今天也没弄懂这个张师傅到底在大哥的工厂里起着什么作用。在一般人看来,他是这里的大师傅,他的主要工作是裁剪与设计,前面的毋庸置疑,但我们这里是一家小型的服装加工厂,要一个设计师有何用,难不成我们还做自己的品牌。这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问父亲与大哥,可一直没有问出来。他的工资非常之高,据说已经抵得上大哥半个月的收入,这样一来,就更加可疑,有时我怀疑他可能就是大哥的合伙人。但在一次家宴中,大哥明确对我们说过,这家工厂没有任何合伙人,全凭他一人之力办起来的。当时张师傅也在,他在大哥说出这段话时,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后来我还猜测过,他可能是某家大公司派来监工的,这家大公司一定是大哥一个最重要的客户。最后这一点也被我自己推掉了,因为我没发现大哥并没有我所构想的那种大客户,我可以这么说,我只用了半月时间,就了解清楚他所有的客户。虽然名字很多,但无一都没有什么规模,有些甚至还不如大哥,只不过就是充当中介而已。这样一来,你们就都知道了,这个张师傅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存在,所以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所有人都对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尊敬。我也不例外。如非这样,我也不会刻意介绍他,并且是在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

不清楚在这个铁架上坐了多久,我想着差不多快下班了吧,所以打算去车间里瞅一眼,然后就回宿舍。只是这个想法刚准备变成行动时,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厂门前,当它完全熄火时,我听到阿黄他们的声音在墙外响起。我立即从架子上跳了下来,飞快跑出厂门,我看见阿黄手上提着两捆衣服朝我走来,紧接着成贵也从车厢里跳了下来。

“这是怎么呢?”我朝他靠近。

“没做好的,”他显得有点失望。

“有多少?”

“不是很多,”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一百多件。”

“那还好,那我爸回来了没有。”

“他等会跟张师傅一块回来。”

“他们还待在那里?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吗?”

“不知道,他们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哪个晓得喽!”说着他绕开我走了。

我爬上车厢,帮着留在里头的杨宏将衣服卸下来。

衣服全部送到车间之后,我也同杨宏回来车间。我们进入大门时,发现铁架上刚刚我坐过的位置被阿黄占据了。他一脸不安的样子,看着像是生病了。

“阿黄,”我在离他还有两米远的时候朝他喊到,“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看着好像很没精神?”

成贵跟杨宏朝他瞟了一眼,就直接去了厕所,留下来的阿财瞅着他笑了笑,也进车间去了。

“没事,”他依旧垂着头,但双手平放在了膝盖上。

“告诉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挨着他坐下,“还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边说边盯着他看,谁料我的话一说完,他就哭了起来,身体也随之微微抖动起来。

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长这么大,还是初次亲见大人哭,根本想不到该怎么劝慰他,找不到切入口,所以也只好有点无趣的垂着头。

大约过去三五分钟,他不哭了,却将目光死死的盯着身侧的门框,我不知道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也将目光顺了过去。可我除了看见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没看见。我将目光收了回,瞅了一眼他差不多光秃的头顶与又宽又长的鼻子,便就起身离开。

“你要走吗?”他双手胞着膝盖,脸上露着一种无奈的表情。

“是呀,那不我还能干什么。”

“你先别走,我有点话想对你说。”

我犹豫片刻,又坐了回去,“你说吧,有什么趣事想对我说。”

他思考片刻,有点不自信的瞟我一眼,“你大哥是个好老板,”这句话我几乎没听到,他说的很没底气,但停顿一会后,他的声音就大了起来,像似这些话他已经预练了很久,“他对我们这些工人都是很好的,有一次我们做事累了,躺在地上睡着了,他也没吵醒我们,后来还叫人给我们带夜宵来吃。”

“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那时你肯定睡着了,你父亲知道,那天晚上他也在。”阿黄噘着嘴得意地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你们都吃了些什么?”

阿黄伸出左手,算账似地折着手指头,“有鸡腿啦,猪肉、牛腩、肠粉、炒面和麻辣烫,后来老板还给我们买来饮料,我不喜欢喝可乐,就要了一瓶营养快线。”阿黄又得意地噘了一下嘴,“老板就是人好,说不够他马上就去买。我们哪里还敢麻烦他,都高兴地说够了够了!你不知道我那个老乡阿财高兴地都跳了起来,立马扯住了老板的衣服。”

我微微笑着,“你说阿财跟你是老乡?”

“是的,他跟我一个地方的,都是四川内江的。”

“哪另外两个呢,也是跟你们一块的吗?”

“不是,”阿黄又噘了一下嘴,但这次是有点不屑的意思,“他们俩个,一个是安徽六安的,一个也是我们四川的,但他是广源的,跟我们不一个地方。”

“哦,那你接着说你的事情吧。”

“那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了?”阿黄一副天真的表情看着我身后的大门。

“这个我倒不记得了,我们说点别的吧。”我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说你刚才为什么愁眉苦脸的,我猜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的,”阿黄扯高嗓子,右手在空中随意地挥了一下,“你想多了,不是谁欺负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有些人做得太过了一点。”

“什么事情呀?”

阿黄左右瞻望一下,然后双手重新抱着膝盖,满脸堆笑的看着前方,“我跟你说,你不要说给别人听,这种事情传出去不好。”

“行,我不跟别人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上个礼拜四有几包线弄丢了,老板叫张师傅去查,张师傅说是我偷走的,谁都知道,原料仓我根本就没有钥匙,我也只有搬料的时候才能进去,其他时间我要么呆在成品仓要么就是车间里。”

“哪谁有那里的钥匙?”

“你父亲和张师傅都有,老板娘她弟弟好像也有,上次我看见他打开库门进去拿料了。”

“哦,不是这件事情我大哥已经不追究了吗,你干吗还哭呢?”

“老板大方不追究,可我心里委屈。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这种年龄在外面想找个工作有多难,我个子又不高,工地里别人不要我,就算是去了也做不了。”说着他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声音也渐渐有些嗫嚅,“去年我托我姐夫在家里刚把房子盖好,装修也差不多快装好了,现在就剩下楼上还有两间卧室没有装。你不知道,我们那里虽然是农村,但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家到你家里来做个客,看到你家里搞得漂亮,心里也舒服很多,你自己也觉得高兴嘛!”说着他笑了一下,“如果你家里还住在那种老房子里,人家来都不想来你家里,你自己是不是也觉得没面子。上次有个市里来的亲戚,他在市里当官的,现在退休了,他到我家里看了一下,高兴得不得了,还说等过了年他也要到乡下来建房子。这些事情都是我姐夫打电话跟我说的。”阿黄又得意地噘了一下嘴,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种满足与善良。

“那挺不错的嘛。你说你今年都有四十三了?”

阿黄很肯定地抬了一下眉毛,嘴巴也翘得老高。

“哪你有几个孩子?”

“一个,男孩子,今年十三岁了。”

“该上初中了吧?”

“初二了。”

“是你老婆在家里带着?”

“不是,那蠢女人跟她老乡到上海去了。”

“她没在这里啊?”

“去年还在。”阿黄突然愤怒地将头甩向了一边,“我不想管那个蠢女人,叫她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走到一起,她偏不听,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跟妖精似的。我看到就来气!有一次她不知道发什么疯了,天天戴着两个比她手上的手镯还要大的耳环,我看到心里就不爽,说她两句,她就要打我。我那天也没忍住,就跟她打了起来,她一气就跑了,过了半个月才回来。”

“你去找她没有?”

“找了,到处都找了,她那些朋友的电话我都打过,但她们都说不知道,有的连我的电话都不接。”阿黄一脸忧伤的看着地面。

“她现在在那边过得还好吧?你有没有去找过她?”

“去找她干什么!反正我知道她过得不怎么好,没事就让我给她打钱过去,上个月我就给她打了五百,前天她又打电话让我给她打。我现在身上哪里还有钱,刚发完工资我都寄回去给姐夫了,家里装修欠着人家的钱一定是要最先还的。”

余婷这时突然从车间里走了出来,她看见我们坐在铁架上,用一种很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阿黄,你俩在说什么,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她双手叉在腰间,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你也知道他叫阿黄?”我抢着问。

“这里谁不知道他叫阿黄,就你不知道了。他可是我们的活宝,天天逗我们开心的。”

“是吗?我说阿黄,怎么我以前从来没看到你逗过她们呀?”

“只是偶尔的,要是被张师傅看到了,他又要到老板面前说我们的。”

“没有呀,我觉得张师傅这个人挺好的,很有长者风范,我从没听到他在我大哥面前打你们的小报告。”

阿黄怀疑地噘了一下嘴,“谁知道他有没有打,反正我们是不敢在他面前开玩笑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怕他。老板有时候来了我们都还跟他说话开个玩笑,但他来了,我们大家都得沉默。”

我有趣地笑了起来,然后从铁架上跳下来,“余婷,你们衣服返完了没,差不多快下班了吧。”

“返完了,这不,我出来透透气,等大姐她们出来,就一同回去。”

“那挺好的,哦,对了,你住几楼呀?”

她刚想回答,但又立即停住了,“你问这个干嘛?”

“就是随便问问,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去找你们玩。”

“女生宿舍你也要去?”她认真的看着我,“那样大姐她们一定会骂我的,我不能告诉你。”

“我不说是你告诉我的,我就说是随便上来看看,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损坏的,这样她们总不能说什么了吧。”

“这样呀,虽然听上去很合理,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你要是诚心想找我们玩,就去找别人打听,或者自己一个一个房间去找,告诉你,我的房间没那么好找。”

“这样岂不是……”

“好呢,不跟你说了。”

她飞快地绕进车间,就好像突然在里面发现一个重大的秘密。我感觉这一切挺无趣的,朝阿黄瞅了一眼,就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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