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始望着裴清满脸的坚定,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劝止的话。
她竟然开始羡慕起了这些人。裴清与戈焱、王嫱与裴谨,纵使他们最后都没能走到一起,可却是掏心置腹彼此真心相爱的。
一股愿望愈发强烈,她要在和亲匈奴之前撮合裴谨王嫱,并帮助裴清找回戈焱——即便是具尸首,也好。
“阿始,是不是阿兄已经替我找谋好了婚事?”裴清担忧地握住王始的手腕,脸上满是泪痕。
“莫须有的事,你且宽心,宴会之后我陪你一起找他。”王始轻轻地抚摩着裴清的脸颊,她望了眼仍在角落里焦急担忧的裴谨,又道:“或许,你向载恪坦白此事,他也能帮你搜寻下落呢?”
裴清抽噎着,缓缓将头别向自己兄长的方向,思索片刻,她转回来冲王始微微点头:“嗯。”
“那你不许哭了啊,哭花了妆,一会儿教别人笑话了。”王始撑着桌案立起身子,轻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
她低眼深深看着收敛哭容的裴清,前世的记忆再次涌了上来。没能忍住,她重又跪立下去,揽过裴清紧紧拥在怀中。
这一回,我一定要让你嫁给你的心上人。王始如是想着。
她的下颔抵在裴清柔弱的肩头,拿手轻拍了两下,刚要起身,抬眼见便瞥见殿外某个熟悉的身影。
心弦一绷再绷。
拓跋邕穿着一袭绣满山龙九章的玄金衮衣,步态悠然地拾级而上。而他的身侧空无一人,既无仆从,也不见慕容决。
整个大殿内曲调高昂,觥筹交错。成群结队的人们似乎忙于交际,可他们中分明有人瞥见了拓跋邕,却只是有意无意地避让开来。到头来,拓跋邕的出现,就像是一叶浮萍轻飘飘地落在潭水中,悄然无声地,连一点涟漪都泛不开来。
不知是感受到了灼灼目光,还是不经意的巧合。拓跋邕那双敛藏尽万千欲念的眼眸也恰恰投向了王始。四目相对的刹那,王始还未来得及别过脸去,便见他那张剑削锋雕的五官上,分明还是满脸的冷峻漠然,却朝自己轻佻一抬单边眉尾,个中意味,像极了挑衅。
她犟气顿生。
离开裴清的怀抱后,王始直腰转身,两手提着裙摆往回走去。此时的拓跋邕负手走在过道上,而王始却在左侧的席位间穿行。两人同步同行,隔着或疏或密的人群齐步走着。
王始侧过头,扬起线条柔和的下颔,乜眼朝拓跋邕望去,也高高挑起眉骨向他示威。
人海间遥遥对望,从大殿的这一头,走向御座之侧。他们同时站定,又同时落座。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仿佛整个国宴都不过是他们之间对弈的棋局罢了。
终于,司礼监响起一声高昂的鸣响,意味着帝王将临。
王始最后扫了眼殿内的所有人。御座之下的两侧,左边是太子席,右边是燕王席。紧接着依次往下,二排左侧是成王席,右侧是匈奴席。三排左侧是王霭席,右侧是周异席。四排的左侧又是李尚席。
不一会儿,威武雄浑的奏鸣声再次响起。勋贵重臣们都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定,而后又在最上首太子与成王的带领下,齐刷刷站起来,恭迎圣驾。
只听那礼乐声愈发昂扬,曲调节节攀升之际,皇帝魏戥在仪仗的簇拥下入殿升座。紧接着,长公主搀扶着满身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缓缓入场,身后相随的,是贵妃与司马昭仪。
群臣齐齐跪拜,高呼:“陛下长乐无极——”
御座上的人通身散发着震慑四方的威严之气,他不需过多的矫饰,只是轻抬手腕,便教殿内殿外成百的群臣乖乖平身入座。
王始有意打量了眼皇帝身侧的老妇人。她满身的珠翠金钗,一张圆润的面庞上挂满了慈祥与和蔼。倘若撇去岁月留下的那几道暗褶,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柔婉娴雅。这番气质,如何也无法让人将她与拓跋邕的沉闷乖张联系起来。
这位皇太后,甚至与皇帝年岁相仿,却成了整个皇室辈分最高的女人,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嘲,看在王始眼底,却是暗自唏嘘。
司礼郎捧着一樽金制酒壶,率先替皇帝斟酒。皇帝握过酒杯,高高举起朝座下一敬,群臣们也纷纷举杯附和。
此时,礼乐戛然而止。
待皇帝饮尽杯中酒后,扫视一眼殿堂之下,挥袖道:“今夜良宵,朕设宴置馔与众卿共饮,难得天上宫阙百官聚,愿胜人间无数。”
皇帝说罢,司礼郎高声唱道:“天下吉时,开——宴——”
此时仪仗撤下,殿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只见一排排梳着飞天髻的宫娥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色佳肴酒菜,待入了殿中,便整齐地分散在各排席位之间,一道道菜肴便很快被呈到了所有人的席位上。
乐舞再起。
整个天上宫阙灯火通明,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一曲宫乐结束,司礼郎再次走近御座请旨。在得到皇帝首肯之后,他正立御座之下的走道正中,传令道:“请,匈奴使臣觐见——”
司礼郎的话音未落,殿外便有传令郎重复口令:“请,匈奴使臣觐见——”
如此,一道传一道,自近处直传至仪门之外。
过了不久,殿外踏进一位身着匈奴胡衣的彪形男子,迈着豪放稳健的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地跨,眨眼之间就到了御座之下。
赫连畅左手握作拳状抵在胸口,单膝跪地,语气铿锵有力:“匈奴使臣、左部帅赫连畅参见陛下。”
“免礼。”
“谢陛下。”赫连畅抬首起身,目光直视皇帝,丝毫不见避讳。他抬手从胸前掏出一本礼单册子,递给身侧的礼官。
司礼郎接过册子,摊开来念了:“单于进贡晋朝乌骊马二十匹、青龙马二十匹,牛、羊、驼各五十头。并金留犁十箱。”
整个天上宫阙,一片静默。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出声的,就连玉座正中的九五至尊,也没能反应过来。
唯独王贵妃,斜飞入鬓的长眉显而易见地挑高起来,蓦然开口: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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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宴天上宫阙,使臣来朝,所进贡品唯乌骊、青龙耳,其余不过畜牲金辎。群臣咸惊,而以为匈奴之大怠也。”
——《晋书·载记·征和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