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鸟人物,应该说那时候我们还在抠着鼻屎玩着泥巴。
一九八七年的春天,空气中散发着清新、幽香、淡雅的泥土气息,扬着悦耳的鸟叫虫鸣,万物沐浴着清晨的曙光,小雨把大地浸润得酥软,小草钻出地面,如少女们的唇瓣,娇嫩可人。
解放以来并没有重大的史事发生,可见胡卞村的二麻子十分确认社会主义已经稳步发展了,你们听!悦耳的唢呐声响彻了整个村子,就连散懒的胖虎都被惊出了被窝,他揉揉睡眼,打着哈欠,拽着身子一步一步应声而去,拐弯抹角后在一出象样的庭院停下来,他翻着白眼瞅着这个两层小楼,响声就是从楼顶传出来的。他嘟囔起来:“二麻子家的房子盖造那么好!房上接楼的我还是头回见,跟鬼子碉堡似的,这家伙这么有钱!今天发哪门子什么神经!大早清晨的嚎叫什么劲!‘囍’字?难道这二麻子也娶上媳妇了?还有这等稀罕事……”这时羽珠奶奶急匆匆的从他身后穿过,塞了一捆扎着红绳的麻杆让他送到这家院子里去,然后转身离开了。
羽珠奶奶胖嘟嘟的样,大嗓门,头上始终顶着那块褪了色的黄色方巾,银色的耳坠,金黄色的手镯。羽珠奶奶其实年龄并不大,三十来岁!家族辈分很高,是嘴勤、手勤、做事一充两当、挺热心的那么一个人。没有了公公婆婆却有个累赘的小叔子——朝阳,朝阳彪汉一个,就是神经不大好,经常给他们两口子惹出点事、出出风头、丢丢人,也是三十出头了连个媳妇没有着落。羽珠奶奶也是愁在脸上苦在心里,两年前,两口子说是带着朝阳去做手术可以治疗神经障碍,朝阳挺高兴的,嫂子肯花大钱给自己看病,活蹦乱跳的跟着去了,结果却是一去不回。两口子确是痛不欲生、泪流成河,说是手术失败了!此事发生后自然就会有人闲言碎语、妄口巴舌、谣言惑众了:“是为了卸包袱借刀杀人”。
胖虎本是个懒散的人,又闲来无事爱凑个热闹,索性抱着麻杆走进院子里,院里填满了很多人,眼生的和面熟的搅和在一起,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他四周瞟了两眼,发现南平顶房上不错,虽然已有人捷足先登了,但是相比之下人少得多,流动性也少嘛!再说他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于是丢下麻杆顺着檐下小木梯爬了上去。感觉就是不一样!一目千里,层层瓦房顶尽收眼前,清一色的脑袋瓜像小蝌蚪一样在胡同与庭院之间来回游动。房顶上加上胖虎其实只有四个人,其中一位老者正在和一个小青年攀谈,另一个则趴在东檐子边上翘着屁股和底下的人叫话,底下的人离墙根很近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但声音比较清楚:“我说站平啊!看见娶亲的车来了没有?都去了两个多小时了也该回来了!”
“没有啊顺子叔!我都看了好几遍了,说是二哥也跟着去了,你老就放心吧!新娘子不会在路上被人家抢走的,嘿嘿!不知道是从前面大道来呢还是走村北下道呢?”
“小兔崽子!你二哥取上个媳妇容易么,大喜的日子不说点吉利的!再说你二哥成家以后也得给你张罗一个,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媳妇啊!”
最后一句话触痛了房顶上的人,他躲过底下人的问话,爬起来目视远方,看似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显得无可奈何!此人都叫他站平,并不是别人给他取的绰号,因为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些,别说走起路来了,就是平时站都站不稳。他真名叫卞战平,出生的那个年代就是希望战后和平或平安的意思。战平三十来岁,没有老婆,个子不高,皮肤挺白,一副老太太模样,走路经常扶着墙一颠一簸的,悲哀的是背后还总是有人站平站平的叫,真是点造化弄人!这个顺子叔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提到媳妇,让人能好受么!
站在北面的那两位,年龄长不是本村人士,看上去也已是胡须花白、老态龙钟了。对那个青年倒是略知一二,胡华庆!一个十足的花花公子,人长得帅气,西装革履,风流倜傥。高挑个、大眼睛、瘦长脸,最流行的“三七开”头型,用那摩丝把头整的溜光流光的,就连苍蝇飞上去恐怕也会摔个鼻青脸肿的,“牛天穴”前面那一撮发丝能垂到嘴边,用头往后一甩,那动作甚是潇洒漂亮。家里开着饭店,有个小手艺,经济条件也算顶呱呱。年龄二十有二,可女朋友换了一大连,也是惹得同龄小伙子们个个垂涎三尺,羡慕不已啊!
“大爷,你真的认识新媳妇?”华庆对这个话题看似非常感兴趣。
“恩,我们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老是在一起放羊!”老头拨开胡须抿了口旱烟,“哎!前两天还见她来着,眼睛哭的像铃铛……”
“放羊!?”华庆似乎感到很失望!那个年代女孩融入打工族才显得时尚。放羊娃!让人联想到蓬头垢脸、赤着脚、挥着鞭,吹着哨,褴褛的布衣里渗透着一股羊膻味道。
“是啊!我们一起放羊,我老是喝醉,喝醉了她就帮我照看羊群,我养着三十多只羊呢!她喂了才七八只,不过个个被喂得毛鲜体肥的,她手脚勤快,年纪又轻,和你差不多大吧。”
“和我差不多?才二十来岁!?”华庆又来了精神,他似乎看到丑小鸭变天鹅的那一幕,有青春就有美,就有出水芙蓉的那一天,这就是他对女人所坚信的。他忽然想到不符合情理的问题:“不过?二麻子都近四十了,怎么讨了个这么小的媳妇啊!她怎么愿意嫁来着?再说,瞧他那副让人恶心的嘴脸,有人愿意嫁他?!也真奇了怪了!”
“家里穷啊!妮子出生没多久没有了爹,她天性精灵可爱,樱桃樊素口,灵巧动人,周邻都喜爱她,夸她乖巧又漂亮。八岁那年她妈死的那一天,她怆地呼天,失声痛哭,昏厥了好几次,到了晚上,她哭哑了嗓子,置赶晚上又发起了高烧,没有人顾及,哥哥跪在灵棚里傻了样,高烧烧了整整的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在医院里昏迷三天,后来近邻才发现她的喉咙能发出声音,就是说不出话来,‘啊吧啊吧’的直叫,乡邻这才知道可怜的孩子发热烧成了哑巴,俗话说‘十哑九聋’,还好妮儿还能听得见声音。再说没有把脑子烧傻还不是万幸嘛!要是成了傻子那命才苦呢。妮子就此缀学了,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从此和比她大七岁的哥哥相依为命。”
“她是个哑巴?怪不得……”
“是啊!多可惜,多可怜啊!哥哥贾有柴十六岁就到火车站去扛大包,他扛不动啊,他被包裹压得载倒过好多次。装卸队的伙计们都可怜他,伸手帮帮他,当时你们这儿的二麻子也在那儿。那个时候二麻子还没有发迹,只是个小工头,个子不大吧,脾气不小,整天摆着专横霸市的谱,一说话就是他的某个什么舅爷有多厉害、有多吃香。别说!还真有人买他的账,总有几个酒肉混混跟在他屁股后面团团转,吃喝嫖赌什么都做,车站附近的老板娘们都被他喂熟了。二麻子对妮子的哥哥帮助挺大的,小有柴对他也是拥着敬畏、感恩的心,二麻子感到欣慰啊!就拉了他一把,从此有柴也就在火车站立足了脚。之后二麻子改跑运输,运输队、装卸队都归他管,后来也就越混越大。有柴也跟着他当了个小工头,日子有些好转,也娶上了媳妇,一年后还给他添了个宝贝女儿。
妮儿一开始老是抿着嘴笑,嫂子漂亮、嫂子手巧、嫂子会做很多的活、嫂子最会疼爱哥哥,哥哥高兴妮儿就高兴。可后来对妮儿并不是那么的幸运,时间长了嫂子见她一无是处,视为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经常对其辱骂甚至殴打。哥哥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无奈自己讨个老婆不容易,本身又憨厚老实,只能自己憋屈在心里不敢言语。妮子白天也很少呆在家里了,整天穿着那身褪了色的衣服,牵着羊,以草木溪水为伴。离老远我一眼就能认清她,即便隔着光府河!”
华庆递给老头一支过滤嘴的香烟,示意让他歇会,因为看见他老人家那甚是激动的表情,还有那已泛红眼角。
“只是知道二麻子在城里混的不错,没想到行为这么卑劣。给!火,还是比你那老烟叶好抽。今天是来欣赏癞蛤蟆吃天鹅肉来了,真是有点憋屈!哎!”华庆叹了一口气,然后眼睛一亮,他指着楼下刚进大院门的女孩对老头说:“大爷,你说的新媳妇有她好看么?”
华庆指的是卞小文,村后街的人大都认得她,就是因为她时尚太前卫了,前卫的让一般人接受不了。那半尺高的高跟皮鞋,雪白的过膝丝绒袜,这个季节就穿上了粉红色小短裙、低胸短腰袄,尤其是那一头鬈发最引人瞩目,那是从电视上才能见到的钢丝(港式)头,满脸的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这要是搁在当今这个时代也算不了什么,可在那个年代一个小农村里可就不得了了,中老年们都说她打扮的真像个小妖精,愤愤指着。然而小文并没有退缩,依旧踏着嘎嘎皮鞋在人群中穿梭。其实我还真是佩服她,是她撩起同龄女孩们那蠢蠢欲动爱美之心,试着一点点去打破世俗,解开扎着马尾辫的红头绳,来感触时尚。
小文是个小个子女孩,比华庆小上两岁,真是郎才遇见女貌,华庆见到她已是眉开眼笑了,把手放在嘴里打了个响哨。小文撇了他一眼:“哦!华庆哥啊!怎么‘嫂子’没有跟屁股啊!你站那么高干什么,可别想不开!这可不是殉情的地方呦。”
“你最近打喷嚏了没有?你不知道我们这两天没见面很是想你吗?我感觉为你殉情最值得,你看你今天打扮好美啊!”
“是嘛!那你跳下来吧!咯咯咯!”小文知道他在说逗,但还是心理美滋滋的。
“还是算了吧!我还得留着青春多瞧你两眼呢。”
“那你就使劲瞧吧你,我可有事呢,一会新媳妇等着我添胭脂呢。”说着转身离开了。
“大爷!怎么样?不差吧,比你说的妮儿漂亮么?”
老头眉头一皱头一摇:“这……这是哪门子的漂亮,造孽额!没得比,没得比,这分明是个小外国人嘛!”老人从上往下看,可能只看到小文那乍眼的卷发了。
“呵呵呵,”
“呵呵!”
“你说的这个二麻子就是通过妮子的哥哥认识妮子的?”
“是的,本来这畜生是奔着妮子的嫂子去的,结婚那天他就一眼看上小媳妇的姿色了,找个机会就往有柴那儿跑,有时候有柴不在家他也敢去。那小娘子可是个机灵人儿,她怎么能容忍这么肮脏龌龊的人沾她的便宜呢,但还不能得罪他,她两口子还得靠他吃饭。半推半掩、巧言诱吓,使得二麻子闻得香偷吃不着,有时候急的只搓脚……海绵头的烟就是没劲,还不如我这旱烟袋吸着上口呢……有柴的媳妇明白不能总这么推拖,二麻子也不是好糊弄的,到时候弄得猴急跳墙,赔了夫人又折兵,悔之晚矣。”
“于是她就把妮子奉献了?一箭三雕啊,好一个最毒妇人心!”
“唉!有柴一听也是气疯了,大吼大叫的乱砸东西,死活不同意。媳妇傻啦,没有见过他发过这么大脾气,好在自己嘴皮子硬,泼疯加耍娇,连哭带叫,要死要活的。有柴见小泪人寻死觅活的,气消停了许多,可是怎么面对死去的爹娘,怎么面对同命相连的妹妹。媳妇就一个劲的给他讲事实摆道理,讲其中的利害关系:她是怎么委屈嫁给他,二麻子怎么良心败坏想地沾她的便宜,娃这么小,我们娘俩衣食住行都得靠你,万一他翻脸不认人把你一脚蹬了,我们吃什么?妹儿是可怜!但她毕竟是个哑巴,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就应该找个有钱人,有什么样的好人家愿意娶她啊!二麻子虽然丑不可耐,男人嘛!丑点不过分的,至于那点恶习结婚后会好气来的,年龄大!年龄大点才知道疼人不是,妹儿嫁过去好好过,准比我们强……有柴虽然被娇妻说动了心,但还是一个大老爷们独自闷在床上痛痛的哭了一宿。”
“窝囊!”
“放羊的时候我看见妮子老是掉眼泪,啪啪的往下落,我看着心疼啊……那个是娶亲的车么?”老头指着北方小道过来的几辆车说。
“还真是!我看见上面的红花了,怎么从那边过来的?这家伙是不是美傻了,放着大道不走走小道!”
这时战平来了精神,对着下面嚷起来:“顺子叔呢?顺子叔!娶亲的车来啦!”似乎“新大陆”是他发现的,这样才显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用处。
话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紧跟着雷炮声就响起来了,底下的人立即紧张起来,时而像似有秩序蚂蚁,时而又像无头的苍蝇,沸沸扬扬、嘈嘈杂杂。
“小文啊!搓脸油准备好了吗?新媳妇到了马上过去,别忘了叫上紫怡,快!”
“麻杆呢?麻杆呢?刚才谁抱的麻杆放哪儿了?瞧这乱的!”
“战平!你在上面傻愣着干什么?让你准备好的鞭炮呢!别误事啊!”
“放心吧!都准备好了。”别看战平腿脚不利索,爬下那个小木梯还挺快,转眼融进了人群。
“大爷,我们下去吧!这儿看不到什么热闹。”
“你去吧!我就在这儿,这儿清静点,我不想让妮儿看见我来了。”老头又卷了支旱烟,向华庆甩了甩手。
“娶亲的来的真是晚了,小学都放学了,你看那些学生都冲这边来了,看来不想热闹都不行了。”华庆边说边爬下木梯,“刚才谁叫小文呢!她上哪儿去了?我还想找她聊聊呢,添胭脂?还有紫怡?紫怡是谁啊,那我得看看去。”
紫怡,胖虎六岁时暗恋的女人,是他最要好伙伴的小姨,邻村的,二十来岁,青春美丽、优美娴雅,白净的皮肤,瓜子脸庞,苍白而秀丽绝俗,纤细玉手,肌肤若冰雪,她兰质蕙心、玉貌绛唇,胜似琪花瑶草。她像明星,她像金庸笔下的“小龙女”。胖虎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只知道他很想看着她,她看他时他就心跳加速,他会脸红。她抱过胖虎,胖虎喜欢她身上醉人香气,她甜甜的声音,她黝黑的长发。她坐在那儿,她站在那儿,她走路的时候,她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胖虎的眼球,她就是胖虎童年时对异性遐想美的缩影。后来听说她嫁了个“黑铁柱”,胖虎当时心里还难受了一阵子呢。
学校真是放学了,他们像群蚂蚁向这边涌过来,这儿的人已经很多了,再加上这帮小子岂不把这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胖虎也下去凑热闹了,楼上只剩下老头一人坐在檐边使劲抽着旱烟,没有人注意他,或去理会他,大家的焦点就是看新娘子,一个特殊人物的新娘子。
人们你来我往的,乱碰头,最终还是围成一个铁桶般的圈圈。焦点就在圈圈里面,一个红色的小面包车,上面挂着大红花,正前方粘贴着大“囍”,估计新媳妇就在里面吧!或许在等待什么程序后才要下车。后面跟着两辆“跃进”,第一辆装有少许的嫁妆,最后一辆载满了人。二麻子已经不知从哪辆车上下来了,满嘴咒骂:“他妈的!中心街路口不知是谁家拉炭的拖拉机翻车了,堵的实实的怎么也过不来,只好绕后面的小道,从前也没有发现小道上哪来那么多的沟沟壕壕,他妈的我平了一路的沟才开过来,累死了!还没见过谁家娶个媳妇先修路的!二叔,来了半天了怎么还没有见放鞭的家伙,怎么安排的?真是要命!”
“你小子瞎嚎什么,看看后面的客怎么安排,怎么来了那么多的人!”听声音就是战平叫的那个顺子叔。
“来就是吃饭的,管饱就行!不是什么客不客的,都是些贾妮的街坊邻居,这个我去安排。”二麻子一转身看见南房顶上的老头了,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叨咕着:“真他妈的怀疑这老家伙是怎么爬上去的,这么大岁数不到河堤上遛弯爬这么高干什么!不会也想亲眼目睹新媳妇的芳容吧?那样的话也忒显得有点那个了。”老头也看见了二麻子,这一看不要紧那嘴唇一哆嗦:“奶奶个熊!这富有创意的长相看着挺让人提神的,能活在人类中也算够勇气的了!我可怜的孩子啊!哪辈子造的孽啊!”心痛的在屋檐上摔着烟杆。
“二麻子”原来是个绰号,瞧那一脸醒目的“皮脸雀”又名叫“蝇子屎”,布满了整个脸庞,黑压压的,个个精神抖擞、无处不在,整个烤焦的芝麻饼;此人奇丑无双,臼头深目,塌陷的鼻梁下的嘴唇像是一对腐烂的肥肠,牙齿淤黑、浮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挤兑出擦不尽的眼屎;稀疏的头发往后背,用发蜡整的贼亮、贼亮的,像被狗舔过似的。可怜那一套笔直的西装,却裹在圆桶般的身躯,不变形才怪!身高不足米半,真算得上是个“三尺男儿”。他不仅荣幸拥有雨果笔下的敲钟人那样的丑陋,主要能使人看上去恶心!
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大家都嘻嘻哈哈讨笑着,战平经不起鞭炮的炸雷声和烟火烟的刺激,五千支的“啄木鸟”还没有放完就吓得连竹竿一起扔下跑掉了。紧跟着人群一阵骚动,有大胆的小孩去捡地上的哑炮,那边两团火从院门口直插过来,这是开始“燎新车”,羽珠奶奶和顺子婶每人拿着一把用红纸包过的燃着火的麻杆跑过来,围着小汽车转了一圈退去,小文再次出现,后面跟着害羞的紫怡。手里拿着胭脂,准备往新娘子的脸上和膝盖上点一下,任务就结束,这就是所谓的“点胭脂”。
车门打开,新娘只是探出一双纤足来,套在娇小的,头红色浅腰棉布布鞋里,露出绣有金色龙凤饰边的红色棉布袜筒。她俩围上去靠近打开的车门刚要去点,小文顿时傻了眼,紫怡也愣在那里,涂有胭脂的手悬留在半空。她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车里坐的是新娘子吗?她简直是个仙女,“宛如冰山上冰清玉洁的雪莲花,神情神是仙女胜似仙女”。口不涂自红、眉不描自翠;不娇不艳、不土不俗。头发上盘,有几根滑落在脸颊,丝丝轻柔;漆漆弯眉下有一双世上绝美的丹凤眼,临波凝睇,又似一双瞳人剪秋水;长长的睫毛上缀有泪珠,晶莹剔透;白皙修长的鼻骨梁、光泽而红润的薄唇、皓齿微露吐清香;身如杨柳,软玉温香;玉手芊芊,粉红指甲儿非蔻丹能为也!她俩此时根本不知道这胭脂点在脸的哪儿,点在哪儿都是对这漂亮脸蛋的一种多余或是玷污。
众人见两个小姑娘傻了样,都欢呼起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看热闹,只知道跟着起哄。小孩的欢笑声、老人的咒骂声和小伙子们的口哨声混杂在一起,加以狂热的掌声,声如雷鸣。顺子婶从人群了挤进来,拍醒了愣在那里的小文和紫怡,她俩仅仅将胭脂在新娘子的膝盖上点了一下,就满脸红晕的离开了。顺子婶见到这个美人也是深深一愣,自家侄子与她真是蒹葭倚玉树,没得比啊!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她瞬间转过神来,忙把新娘子从车里搀扶出来,新娘子双脚着地,头还没有完全抬起来,全场像是中了魔法,喧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时间就此停止了,秒针停在八点三十六分。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静止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孩张着嘴巴任其淌着哈喇子,老人的烟头烧焦了指甲已无知觉,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突然撞到树上,然后从树枝上坠落下来,跌在一青年那麻木的脸颊上,青年俩眼正直勾勾定在那儿,无暇理喻这蝴蝶的遭遇。整个局面僵持着,顺子婶也傻了,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见过这情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了。
许久……
“干嘛呢?婶儿!亮相呢!什么时候了还不把贾妮领过来,真是的!”二麻子还真没有意识到什么,对着顺子婶就吼起来。突如其来的拙怪声打破了寂静,就像大块陨石从高空丢入平静的湖面一样,哗的一下动荡起来了。人们七嘴八舌的嚷起来:“哎呦!三胖子你手里的铁锨铲到我了!哎呦疼死我了!”
“对不住啦!嘿嘿嘿!没事吧‘老绿哥’?这……这可都是新媳妇惹的祸,我的妈啊!长得真是个味儿,好一个绝世佳人!”
“佳人?她不可能是肉骨凡胎!”
“我的二舅妈的三姨太!这是谁家的闺女!怎么从没有见过,真是俊儿啊!”
“她是凡间的吗?整个天女下凡也!”
“对对!是天女下凡!她是西施,是貂蝉!是那个……”
“求你了,别让人看出你像个白痴,你说的这都是凡间的。”
“乖乖!这是二麻子娶的媳妇?这牛粪太臭,鲜花也太美啦!”
“娘的!可惜!”
“你瞧她那会说话的眼睛,多可人啊!多会神啊!多让人执迷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眼睛呢?杀了我吧!如果能让我看穿她那深邃的眸子,看到她那心灵深处,去感受她那纯洁无暇般的灵魂,我愿意融化在她眼皮底下!”能说此话的一定是华庆。
“让二麻子滚一边去!”人群里不知谁大声的吼了一声。
“滚一边去!”群里的不少人立即同声响应气来,“哈哈哈,滚一边去!滚一边去!”
二麻子这会儿还真是害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有人朝乱他扔东西了,他这十几年的傲慢与自信全没了,像一只无助的秃鹰,像被一群牧羊犬围攻的灰狼。他不敢正视每一个人,虽然他与他们并无冤无仇,他莫名其妙的感到像做贼一样心虚,心怦怦乱跳,“干……干……干什么你们?你们都……成心捣乱不是!有本事你们娶去啊!不,不就是个哑巴么,有什么好看的!”他的话语根本掩盖不了什么,反而衬托出他内心的恐慌与怯懦,但里面的两个字却平息了不少怨气,“哑巴”!众人面面相觑、相互质问,作出共同的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不像!绝对不是!”
“世上有这样的哑巴?不可能!”
“可惜啊!可惜!”
“不是很可怜么!你看她那醉人的眼睛里正在流淌着苦水,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水。”
“是啊!都说哑巴的眼睛会说话,我从她的眼睛里真的看见了她满肚子的委屈;她那善良、可亲、娇小、无奈、无助、忧郁、受到百般创伤的灵魂。”
“原来世上真的没有完美无瑕的人,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方面赋予你的多另一方面就赋予你的少。反过来说,如果她不是哑巴才怪呢,因为她相貌太出俗、太漂亮了、太完美了。”
“即便是哑巴嫁给这个蠢猪也是老天的不公平!”
“唉!天意弄人啊!”
“走啦!走啦!没有兴致,真是憋屈!”
“什么鲜花牛粪的,就是臭狗屎!浪费心情,走啦,散啦!”
气氛终于降下来了,就像沸腾面汤锅,面乳将要溢出来就被抽出了底火,二麻子的一句话有抽薪止沸之效。二麻子深深的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凑热闹总比有人捣乱要强的多。婚礼继续进行,人群已经疏散,像散场的戏院,不过戏院里的唢呐声继续、戏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