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切之时难闭眼,闭眼泪湿整张脸。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有发生,就有发展,就有消亡。魏志铭属于英年早逝,他的死去不外乎于自然消亡,不过给更多的人仅仅留下了一种惋惜,而这种惋惜过不了几次茶余饭后。
魏志铭的遗体平躺在堂屋当门的一张床上,意为寿终正寝。脸上盖“蒙脸纸”,崭新的棉衣裳,扣眼用藏蓝色的带子系着,双脚用苘束住,袖内放着“打狗饼”。灵床前的桌子上放着“长明灯”和“倒头饭”,大门旁放置“隐身草”。堂屋门前搭一“灵棚”。内置一桌,其上摆放灵牌、香炉、蜡台及祭馔。两厢铺上麦秸,近支男性晚辈在棚内两厢跪棚。丧幛有7尺左右,其上悼词“英年猝逝”四个黑色大字。
贾妮魂不守舍的坐在灵堂里,灵堂内外穿梭着忙人,掌事的不停的指指点点,她任由人摆布,像一个瘫子赖在地上,脑子里不再是以前的事情,无数遍的回忆已经折磨的她身心交瘁、柴毁骨立。玉容寂寞泪澜干,贾妮的眼睛红肿的似乎已经无法转动了,只剩下的微光还直勾勾的盯着魏志铭的那黑白相片,那黑白色调渲染了整个灵堂,渲染了贾妮内心的整个世界,让一切不重要,不重要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世界慢慢清净了,静的听不到她自己的呼吸。
这是一个冬天,距离过年没有几天了,学生们早已放假,再也没有比他们这个年龄段再渴望过年了,家长在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意去破坏孩子那无忧无虑、充满奇妙色彩的世界,就让他们三个一伍五个一群的在街上尽情戏耍。他们的布兜总会鼓鼓囊囊的,那根本不是什么糖果,更不是大人所给的压岁钱,而是走到哪里都能派上用场的宝贝,不信你翻开其中的一个看看就知道了,四角、陀螺、滑石、皮筋、连环画、摔炮、扑克牌、溜溜球、弹弓,当然还有小石子,他们布兜的小石子可不是弹弓上用来打鸟的,这可是他们从一大堆石头子堆里精挑细选出来比较圆匀的小石子,再经过游戏间的无数次碰撞,更是光滑如卵,它是由两三个人蹲在地上,反手接正手抓的游戏,别看这几个小石子能让孩子们快快乐乐的足足玩上一下午呢。
今年与往年一样的冷,腊月十二那天却又是一个阴天,在河东村的这条街上,凛冽的寒风裹卷了许多凄凉,吹进了每个在场人的心窝,使人不觉打起寒噤来。正是为魏志铭“路祭”的时候,南北街围观了很多人,五服内的男女孝子均手执“哀棍”脚穿“瞒鞋脸”跪在两侧,他们虽都不是擗踊哭泣,却也是个个悲悲戚戚,涕泪交流。街上的过往行人,都绷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唢呐颤悠悠的往外拔着哀丝,哀声像瘟疫传染着每一个人,他们默默送别这个早逝的亡灵。
小小魏丹身为重孝子,厚厚棉衣上缠满了白孝布,腰间系一束茼,举着高高的白幡儿跪在孝子们的最前面,行着复杂的礼节。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这些礼仪意味着什么,他也没有明白到大人们的悲痛为何如此夸张,他的眼泪和鼻涕来自大人的教唆和在场的气愤渲染,对于爸爸的死去,他没有更多的想法,对于生命没有什么认识,只是害怕,都是老年人制定出的种种迷信,由种种迷信引发的种种规矩,促使他幼小的心灵产生莫名其妙的害怕。他不能时刻守在妈妈身边,奶奶已经病倒在床上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家就像飞快旋转的陀螺,失去重心后突然倒下了,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具体失去多久或这个失去将来能给自身带来多少伤害,他是无从理解的。
纸楼停放在街心,绑在一张八仙桌子上,纸扎的童男童女在两旁晃动着整个身架,发出“不拉不拉”的声音,骨灰盒与遗像放在桌子中间,桌子上的祭品“三牲一案”依次摆放着鸡、猪头、鱼。猪头闭着眼睛,嘴里咬着自己的尾巴,表情比任何人都显得难看,让人不敢直视。孝子跪左右,围观人站两旁,给来祭奠的亲友让出宽敞的道来,他们左臂系有白、黑或蓝色孝布,随着唢呐声的起伏依次行“三拜礼”。随着掌事的高喊“起灵”,魏丹便把面前的陶盆摔碎在事先准备好的大石头上,随着陶盆的四分五裂,盆里的烟灰四处飘散开来,犹如眷恋人世的亡魂在地面上、空气中和孝子的脚踝间挣扎着摇曳着,此时的哀哭声达到高潮,好似亲人这才离去。
丧葬队开始缓缓的有秩序的移动,沿着南北大路走出村子走向田野,原本庞大的队伍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位重孝子,他们默默的用孝布擦去眼眶的泪水,以免寒风把泪水凝固。唢呐不再鸣响,亲人不再啼哭,只有纸马、纸牛、花圈和纸楼上的两个童男童女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声,它们时而像要面向火海之前的挣扎;时而又像面对解脱之前的欢呼。
田野里,草木萧萧,刚刚被翻过的泥土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让周围的空气也显得很湿润。重孝子们排列单行队伍,低着头,抓一把这潮湿而温热的泥土,掺和着眼泪洒向坟坑里的骨灰盒,他们一个个步幅缓慢、跌跌撞撞,似乎半个灵魂已随土而葬。旁边,纸货在烈火中噼里啪啦的焚烧着,漫天的烟灰四处飘落,它们伏在树枝上、地上,鞋底下到鞋面上,人们感到微微的热。忙人把坟地掩埋成圆弧一样的形状,与天地同形,在天地之间苦苦支撑,长久……长久。
在整个丧礼过程中,还有一个人不比他人流的眼泪少,不过她的眼泪大都流进了自己的心里。江丽一直混杂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她,没有人在意到她痛涕与悲伤。当所有人都离去,坟地周围只剩袅袅升起的残烟,她立身坟前,身边还站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可乍一看去像个大姑娘,比一般小女孩要高出一头来。她白色的兔绒冒下流出一绺瀑布般的黑发,滴溜溜的大眼睛,秀挺的琼鼻,粉腮微微泛红,樱唇微启露出豁牙。她一身白色着装,白色的羽绒服,白色的运动裤和白色运动鞋,如冰如雪,熠熠生辉。这就是江丽的女儿江卫红。
她让女儿跪下朝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她轻轻抚摸了一遍,然后把它丢进残火中,浓烟熏起,瞬间燃烧起来!书皮被跳跃的火风打开,展现出魏志铭当年写的四个大字——钟爱一生,随即这四个字被燃成了灰烬!江丽掏出手帕擦净脸上残留的泪痕,然后领着女儿头慢慢的退却在田野里。
白色的小轿车在油柏路上飞快的行驶着,引擎声伴着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车上后座的江卫红问道:“妈妈!我为什么要向那个死去的人磕头?那里面埋的是什么人?可是我并不认识他啊!”看似这句质问的话在她心里已经憋了好一会了,说出话来并不显得柔声细气,却如娟娟泉水婉转而清脆。江丽没有立即回答,她抿了一下嘴唇,从后视镜望了一眼女儿,小女孩已脱掉羽绒服,火红的羊毛衬衫衬托着那张天真可爱的脸庞,歪着脑袋正期待着妈妈给解除疑惑。
“一位亲人!”
“亲人?有多亲?有爸爸亲吗?”
江丽想用一个笼统的字眼含糊过去,她一只手指轻轻而又快速的敲打着方向盘,思考着这些年来的逃避,每每面对“爸爸”这个字眼的时候那怕是接近这个字的时候,她都万分的难过,她曾经无数次用婉言的哄骗来搪塞女儿的质问,可每每心里没有一点底气,对女儿的亏欠就像肺里的一块肿瘤一样越积越大,越积越沉,越来越感觉透不过起来。
“你知道吗?当我跪在那儿……”江卫红的声音变得有点委屈:“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莫名其妙的心酸,一种想哭的冲动,感觉死去的那个人就像是我的爸爸,就像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样,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哇哇的难过,你说我爸爸早早死在外地,你却不肯带我去看他,我想他,我想爸爸,我想见他,我想在我爸的坟前磕个头……”女儿说着说着眼泪噗噗的往下落,流入了江丽的心里,冲垮了她坚强的内心,她现在真心有些后悔,开始埋怨自己的一意孤行,其实真应该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那怕一天也好,让做女儿的尽一个孩子的孝心,让做父亲的尽一位父亲的责任;一个父亲临死都不知自己在世上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女儿在自己的爸爸入土之日却不能披麻戴孝挥泪相送。江丽感觉自己在良知上犯了个不可弥补的错误,女儿现在虽小,处事懵懂,对情理事物分辨已有自己的理解,等将来她长大了怎么跟她解释?
江丽没有阻止女儿的哭泣,其实她早早就想和自己的女儿抱头痛哭一场,然而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悲伤已到痛处,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藏着这个秘密干什么!
“是!和爸爸一样亲!”
卫红突然不哭了,但鼻尖上还挂着泪珠,她在慢慢的理解妈妈的意思。
“你说那人就是我的爸爸?”
“在我刚怀上你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我们,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个你不要怪他,我和你爸爸没能走在一起有多方面的原因,这个要你长大才能理解,你知道,我也试着给你找个新爸爸来弥补给你带来的伤害,可他们都“配不上”你。”
女儿一愣一愣的,许久没有说话,她在思考这句话和妈妈之前的那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突然有个活生生的爸爸,突然间又失去了。
“妈妈!能停一下车吗?”
江丽原本会认为女儿知道真相会大哭特哭一场,她看到的却是女儿出乎意料的冷静,她担心女儿会刻意压抑内心不能接受的冲动,经过下面的对话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怎么了?去哪儿我送你!”她猜测女儿会回坟地。
“不!哪儿都不去!我有点晕车,就是想出去透透气!”
江丽迟疑的看着她的脸色,她知道女儿从没有晕过车。江卫红低着头,没有回应妈妈的眼神,江丽没有再多问,按着女儿的意思缓缓地把车停在了路边。女儿推门下车,江丽也紧跟着下车,然后从后座拎起女儿的白色羽绒服,并蹲下帮着给她穿上,拉上拉链扣上外钮扣,并在腰带上系了个蝴蝶结。
“去哪儿?”江丽起身拍拍女儿的肩膀,并顺手把她揽在右胯边。
江卫红没说话依旧低着头,她把手伸进羽绒服口袋,左手碰到了一个东西,她只是一愣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们沿着公路往西漫漫踱着细步,许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前面就是洸府河桥,她们离小轿车有一段距离了,小女孩终于开口说话。
“你一直没有忘记他么?”
“不,早就没影了,要不因为这次……”
“我说他是谁了吗?”
“……”
“他知道有我这个女儿会不会很高兴?”
“当然会!会高兴的不得了!”
“他疼你吗?”
“我?……疼!”
“那他会疼我吗?”
“当然会,会疼上一千倍!”
“你看我像他吗?”
“恩!很像!”
“他爱笑吗?”
“不,但他很幽默!会经常逗你笑。”
“那他一定很帅!”
“恩,很帅!特别的帅!”
“他有多高?”
“很高!”
“很高是多高?”
“很高就是很高很高喽。”
“妈妈你又耍赖了!”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桥顶,大青石雕刻出的护栏已被长年风雨雪霜侵蚀的斑斑点点、坑坑洼洼。江卫红将身子轻轻靠在护栏上,顺着河流面向北方,她的神情变的不再那么忧郁,脸上透露出一丝暖光。下午时分,这在这儿犹如一个眺台,俯视着蜿蜒的碧水清流可掬;两岸河床上细碎的枯草声声刺刺;河东村和河西村一排排粉墙黑瓦房屋映衬着苍穹下那铅色的阴云,而这厚厚的阴云挤满了暗色的天空,使你即便站得高了心胸也难以开阔。
她把左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伸到妈妈的面前:“你看看这个!弟弟给我的。”
“弟弟?”
“就是那个那个……爸爸的儿子嘛!今天发丧时前面穿白布的那个小男孩!”
“你怎么认识他的?”江丽着实一惊。
“不认识啊!他瞪着两只黑眼珠不停的看我,说是让我帮他把这个盒子打开,然后却转身走了,我当时也很奇怪,那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找我帮忙,我们俩互相又不认识!现在想想不就那么奇怪了!其实我也没有力气打开它,后来我准备还给他,他却说不要了。”
江丽接过来,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红色塑料盒,体积不大,盒子没有一处装饰,盖子是用弹簧压制的,并非上了锁,只是稍有点力气就能打开。里面有张纸条,上面有八个悦目的钢笔字,字写的清新飘逸而苍劲有力,江丽对这笔记并不陌生,一眼就看出这是魏志铭的字,可字的内容让她胆寒起来。
“请勿打开、见者毙伤”
什么意思?像是一条诅咒,为什么我无缘无故的被带入这莫名其妙的诅咒中来。江丽纳闷的将纸条取出来,纸条底下有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看来纸条的意思指的就是它了。这是个神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让魏志铭特意写下这么骇人的字眼,江丽也不免好奇起来,她从盒子里把它取出来放在手心,轻轻掀开绸布的一角和另一角,仅剩一角遮掩着,她看到了它的大概轮廓,在红绸底下挣扎着想要钻出来似的,江丽忍不住再次伸出手去,她的手却静止在那里,她仿佛从手心里看到了一幅画面,看到了魏志铭悲惨的人生经历,看到了魏志铭站在她的手心里向她挥手示意她千万不要打开。直到女儿使劲拽着她的衣角喊道:“妈妈!妈妈!”江丽这才缓过神来。
“妈妈!纸条上写的什么意思啊?”
江丽看看纸条又看看手心里红绸布,浑身不觉凉飕飕的,她断定这东西肯定是件邪物,尽快远离为好。既然是魏志铭生前的东西,就应该物随人逝,不该留在这个世上。她主意已定,然后对女儿说:“卫红,纸条上的意思是你爸的遗愿,他不想让任何人见到这盒子里的东西。我们来帮助爸爸来完成他的遗愿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她不太明白遗愿是什么,好像是在帮爸爸做事情,所以表现的很积极。江丽把红绸布重新包裹好,伸向护栏外手心朝下,嗖的一声凤石就坠落进河里,“咕咚”产生的水波如同声波一样向四周传播,荡起一个个柔美的圈圈。正当她缓缓的把手收回来时,一片冰冷的雪花,闪闪的,柔柔的落在她的手背上,随即化成了水珠。
“妈妈,看!下雪了,多美的小雪花啊!”
是啊!好美的雪花!它的美来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带来了大自然旷野间鲜洁的气息,“草木之花多五出,独有雪花之六出。”道出雪花的奇妙,每一片都相似,每一片却有它的与众不同,它比玉晶莹,比银皓白。雪花刚开始零零落落,像一片片绒毛飘飘悠悠地荡下来。紧接着小雪花变大了,一朵朵一簇簇的,变得密密麻麻,轻盈地横飞过来。雪越下越大,弥漫整个苍穹,漫天飞舞、浩渺相联。
江丽和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震撼了,没有哪年的哪一场雪能有这次来的凶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那么的壮观,那么的磅礴,其阵势让人生畏。当她们缓过神来时地上的一切都白了,回去的路上就像天神瞬间为她们铺好的白地毯一样,她们不得相互牵着手踏着松软的雪被,轻快的消失在这茫茫雪海中。
这场雪从腊月十二傍晚一直下到腊月十四的凌晨,整整一天两夜的时间把整个村庄都埋没了,压塌了猪窝,压断了树枝;分不出大街小巷,看不到沟壑水渠;地上无犬叫,天上无鸟鸣。头天门前没有扫雪的第二天竟然连房门都打不开了,别处忙年,这儿忙雪,村里的人们一直折腾到大年三十都没有弄利索。其实这场大雪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多大的灾害,无非各家或多或少的丢失了一些家禽而已。然而奇怪的是直到春暖花开,人们都已穿上单衣薄褂的时候,洸府河上的雪却一直没有化,甚至连减少的迹象都没有。
此事不得引起人们的关注,自圆其说,一时间传出很多版本的神话故事,并传的沸沸扬扬,引来的不少的参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