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约莫着丈夫快回来了,万巧从灶台的笼屉里,捡出了三个黑乎乎的山药面饼子,装到饭盆里递给大女儿超英,“来,小心点儿哈,端到屋里去。”然后又把锅内的汤盛到了饭盆里。
等进屋时,三个孩子已经背着手坐好了,六只眼睛巴巴地盯着桌上的三个饼子。那三个黑饼子看起来小小的,每个也就一两多点儿。
瞧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儿,万巧于心不忍,拿起一个递给儿子,“老大,你吃这个”,接着又分给大女儿一个。剩下最后一个,从中间掰开,把大的一半儿留给了小女儿。几个孩子接过饼子之后,三下五除二就吞下了,然后望望母亲,又望望饭盆里的汤,都不说话。
那汤是由几片菜叶,加一点酱油和盐凑成的‘高汤’。万巧无奈,把饭盆端过来,凑到超美嘴边,让她先喝一口。五岁的超美虽然人小嘴小,还是卯着劲儿地喝了一口。盆里的汤一下子就去了三分之一。接着大妹也学超美的样子,使劲儿喝了一口,汤又下去不少。最后轮到大儿子时,那盆汤就在万巧的注目下,一滴不剩。
等到黄仁宝拖着双腿从地里回来,家里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他一听就生气了,嘴里直埋怨着:“你们好歹也给我流口汤喝啊——”
“我们四个人,总共就三个山药面饼子、一盆汤。三个孩子都喝不了第二口,怎么给你留?”万巧没好气儿地回他。
看着三个饥饿的孩子,黄仁宝叹了口气,转身喝了口凉水说:“好了,睡吧。”
夜里躺在床上,黄仁宝越是想尽快睡着,忘记饥饿带来的烦恼,就越是睡不着。人在饥饿的时候,大脑就像不受控制一样,偏偏喜欢想些好吃的。他记得刚土改那两年,土地归了农民,大家在生产上多快啊!田里一年三季都丰收,还有南头的荔枝、沙井的蚝......好吃的多了去了。到了秋收,家家还能富裕下来粮食酿米酒。他们这些大队干部走在街上,都被老百姓拦着往家里拖,非要你去尝尝。
不但粮食的收成好,家家户户还养鸡、养鹅......那时候陈凡他爹还在,他做的烧鹅可真是一绝啊——油光锃亮却肥而不腻,就连镇上的人都慕名来买。如今别说是烧鹅了,就连肉的滋味,也已经几年没有尝过了。每个人肠子里的油水儿,早都刮干净了。
此刻的饥肠辘辘,不仅给他带来肉体上的折磨,更难过的是,还有一层精神上的憋屈。想想老百姓现在挨着饿,都在背后戳干部的脊梁骨,他简直委屈得想哭!要是能把地分回给群众,他黄仁宝敢下军令状:一年就能让队里的人都吃饱饭,两年就能给镇里上交富裕粮......
可这些心思,他大着胆子,也只敢偷偷跟江海书记反映过。还记得上次说这话时,自己格外留意书记脸上的表情,生怕他说自己右倾。当时书记听完以后,皱着眉头,好久才开口:“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旁边的庄秘书也劝他:“老黄,步子要一点一点、稳扎稳打地迈。现在粮店不是从东北、香港开始进黄豆和面了么?这就是进步......”
可要靠稳妥地等,得等到啥时候啊?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宿,黄仁宝暗暗在心里决定:不行,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是村民们选出来的干部,得对老百姓负责。以后得想辙,想各种辙,不但要领着大家填饱肚子,把苦日子熬过去,还要想办法,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才行!
南岭的夏天,太阳出来得早,四五点钟天就蒙蒙亮了。大家还在熟睡中时,陈凡就悄悄起身,挑着小半桶水出门了。他要趁别人还没起床,赶到井边多运几趟水。只见他到了井边,先把水倒进压水机里,把水逗上来后,装了满满两大桶。接着一瘸一拐地,往云山脚下一处荒地走去。
那里是前几年大炼钢铁时,队里窑炉所架的地方。后来不炼钢了,那块地被烧焦了,也就荒废下来了。他瞒着队里的人,偷偷深翻了这片地,又捡出里面的砖头瓦块,种上了茄子、西红柿、番薯......
压水、挑水其实需要很大的力气。陈凡因为腿瘸了,再加上营养不良,这段不短的路程对他来说,每趟都苦不堪言,有时路上必须休息好几次。菜苗小的时候浇水不多,现在长大要结果了,大水大肥就得跟上了。每天早上他都要挑上好几趟,才能挑够一天的量。可到了菜地,亲眼见着茄子长得又大又圆,西红柿红得招人喜爱,陈凡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因为残疾,队里很多活儿他干不了,家里只能靠凤珍一个人挣工分。她虽然能干,甚至比男社员干得还多,可因为是女人,每天只能挣半个工分。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有油水,那点子口粮根本填不饱肚子,总是哭着爬着找东西往嘴里塞。
作为男人,陈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只能想尽一切方法,为家里分担。有时他会去外面找各种虫子,烤成‘美味佳肴’给孩子们吃。有时会去挖野菜,回来掺上树叶和玉米面,做成野菜饼子。一开始,那东西吃到嘴里有些苦涩,嚼起来还有一种树叶的味道,但他摸索着在上面撒了各种调料,凤珍和孩子吃了以后,都直夸“真香!”他还把多余的野菜晒成菜干,留在冬天的时候吃。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家几口挣扎着活过来了。
“呦,老陈,你这荒开得不错么。”
陈凡正聚精会神地拿着个粪勺子浇地呢,没留神背后站了个人,吓了一跳。一回头见是黄仁宝,心里马上慌乱起来。私开自留地等于是搞资本主义,这可是大罪!他和凤珍的成分本来就不好,弄不好就得挨批斗。
“黄、黄书记,你怎么起这么早,到、到这儿来了?”陈凡忙乱地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心里盘算着,这回抓了个现行,该怎么跟书记解释才好?
“诶诶诶,你别慌,我早就知道你开了这块地了。我不是来抓你的,找你是有别的事儿。”见陈凡十分紧张,黄书记先表了个态,示意自己不会举报,让他放轻松。
听他这么一说,陈凡稍稍放下心来,放下粪勺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陪他蹲在了地头。
黄仁宝从屁股后面掏出烟袋,闷头抽了几口,开口问道:“家里就半个劳动力,又有四个孩子要养,格外困难吧?”
这几年来,凤珍又接连给陈凡生了俩闺女。为了养活娃娃们,除了偷偷种地,陈凡还摸索着自学了养蜂、理发......总之,一个残疾人力所能及能干的营生,他都捡起来做了一遍。可每次刚干得有点儿模样,就有人去队里举报,结果蜂箱、剃头推子......都被人没收去了。
陈凡本来就一肚子委屈,现在听书记主动问及,马上气不打一处来地一顿反呛:“黄书记,队里家家户户的情况,你是最清楚的。我就闹不明白了,我养点儿蜂,收点儿蜜,没招着谁也没碍着谁,还能帮田里的庄稼授粉,怎么就把我的蜂箱都收走了!以后让我带着四个孩子,到村委会去吃住么?”
“呦呦呦,意见不小么。毕竟邻居还在饿肚子的话,你就得小心自己的粮仓。”黄仁宝敲了敲烟袋提点他,“我知道你家困难,这不来帮衬你了么。现在队里有个活儿,正适合你。”
“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给队里干什么呢?”陈凡有些自暴自弃地问。
“诶,你也别把自己往小里看。咱们大队没几个上过学的,你会算账又认字,往后能干的多着呢。”黄仁宝给他打了打气,接着转入正题,“云山往边防所那儿要修公路了,咱们队里也出了个打石队。你又会做饭,又会算账,我准备介绍你去当会计,顺便管饭。”
陈凡心想:差事倒是不错,不过自己是富农,加上以前逃跑过,他们难道不担心么?
黄仁宝好像看出他的疑惑似的,特地又嘱咐了一句:“这个活儿还是庄秘书关照下来,才能轮到你头上的。你小子可不要再跑了,给我们两个脸上抹黑。”
“书记,你放心,现在有了凤珍和四个孩子,我还跑啥?再说我这腿脚儿,想跑也跑不动了啊。”陈凡赶紧咧开大嘴诚恳地保证,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等上了工地,陈凡发现,他的任务还算清闲。大家照顾他的腿,基本上除了做饭和记账,只让他帮着收拾收拾边角料。不过才干了半个月,工地上就发生了多起民工逃港的事件。修路队刚开始总共有三十六个后生,不久就跑得只剩十六个人了。
至于谁是哪天跑的,哪天又补来了劳动力......除了陈凡在本子上清清楚楚得记着,其他人也闹不清。这时,工地上就有人暗示他:胆子可以大一点儿,月底往上报账时,不必算得那么清楚。人跑了晚几天说也成,这样上面拨的三十六人的口粮,就可以由剩下的人吃空额了。
开始陈凡心里还有些打鼓,可他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没以前那么老实了。再想想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还都是稀的,几个孩子饿得面黄肌瘦,晚上睡不着觉,难受得直叫唤。每到这时,凤珍总是交代他们:“出门可千万别告诉人家,我们家每天只吃两顿饭。让人知道了,只会看不起你们。记住,出门要抬起头来微笑,不要说肚子饿。要有骨气、有志气!”
听了她这些话,国强那孩子才五岁,每次看到别人家吃东西时,已经会懂事儿地拉着弟弟走开了。想想孩子们的小脸儿,陈凡也就横下心来吃空额。修路队里十几个人互相承诺,谁也不许把事情捅出去。
陈凡细心,想起书记关于邻居和粮仓的话,于是每次弄饭,都赶在早上鸡还没叫的时候,这样其他人也就无从知晓。他惦记着家里人,每天早晨都会带上一饭盒的红薯藤面,和一点点盐再拌点开水,就算对付了一顿。省下工地上自己那份干饭,倒进饭盒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才三岁的女儿佳佳,在连吃了几个月的干饭之后,有一次推开饭盒说:“米饭没味儿,我想吃肉。”[1]
好脾气的陈凡“啪”地一巴掌甩过去,“不想吃就饿着!”吓得孩子哇哇大哭,但却从此再也不敢说米饭不好吃了。
“卓哥,三斤的肉馅儿够了吧?”小武推着超市里的购物车,走到陈卓身边询问道。
快要过农历年了,温哥华的中餐馆大都放假,住在一起的几个人好不容易才都有空,准备包一顿饺子一起庆祝下。
“嗯,够了。”陈卓顺口答复他,目光在冷柜里来回梭巡着。
“你找什么呢?”小武看了有些纳闷。
“猪蹄子、猪肝我都买了,这猪心、猪舌头在哪儿呢?”陈卓准备在大年夜露一手,做几道卤味给大家尝尝。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时间好好逛逛超市,却怎么也找不到想买的材料。
“咳,这些你在这儿买不着,得去亚超。他们外国人啊,傻!除了排骨和肉馅,从来不吃内脏。那些排骨外国人买回去是喂狗的,下水什么的,屠宰场直接就扔了,连狗都不吃。”小武比陈卓来的早上几年,给他普及道。
陈卓一听,马上心中一动,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冷柜里所有的肉制品,然后默不作声,和小武结账回去了。第二天,他特地抽空去亚超转了一圈,发现华人常吃的肉制品种类并不齐全,售价还都不菲。他偷偷把那些价格抄了下来,然后回家关起门来算起了账。
当天下午,其他工友还在补觉呢。陈卓洗了澡,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骑着那辆不知是几手的自行车,顺着地图,找到了当地的一家屠宰场。然后操着不太灵光的英语,向屠宰场经理表明,只要把内脏交给他处理,愿意免费替他们摘内脏。当那位人高马大、胖乎乎的经理,好不容易弄明白陈卓的意思之后,马上愉快地答应了。
从这一天开始,陈卓便不再去打零工,而是每天起早贪黑地泡在屠宰场里。那些猪、牛、羊的下水,他都细心地洗干净,分别包装好,然后到当地各大中餐馆和华人超市兜售。很快,就以低廉的价格和新鲜的货品,打开了销路。再后来订单多的时候,陈卓实在是忙不过来,便找了小武等几个朋友帮忙,还用之前攒的钱投资了几个大冰柜,又和屠宰场签订了专供协议,风风火火地开始了供应食材的生意。
等他终于攒够了一笔钱,就买了间房,开了铺子。里面除了供应新鲜食材,还专做腊味、卤味等各种熟食。凭着父亲传下来的手艺,生意果然愈来愈红火。虽然成了老板,还雇了伙计,但陈卓丝毫没有变得贪图享受,甚至比以前过得更清苦,就在铺子的后面随便支了张床,方便夜里起来照应那些卤味。
俗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见他现在事业有成却孤身一人,很多华人都开始热情地替他张罗找媳妇。每次一有人介绍,陈卓总是冷淡地自嘲:“我这一身油腻腻的,每天忙里忙外,谁看得上我啊!”
其实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弟弟和儿子的近况,有时在唐人街看到半大的小子,会忍不住地想:要是儿子还活着,估计也有这么高了吧。
平时的寂寞倒还好说,最难熬的是过年过节,尤其是圣诞和元旦期间。看到人家老外张灯结彩、阖家团圆,广场上到处是温暖的灯光......陈卓心里别提有多凄凉了。这种遗憾和凄凉,是多少金钱也填补不了的。
刚到温哥华时,他心里只存着一个念头——要在这儿尽快立住脚,所以卯足了劲儿地赚钱。可如今,终于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却无人分享时,他终于意识到,人没钱时候的烦恼真的很简单,只要努力赚钱就可以解决,有钱之后的遗憾才最难办!
陈卓不是没打听过家人的下落,可眼下大陆的政策更封闭了,几乎没有任何办法通讯息,就算是香港那边的熟人和老乡,也和内地断了联系。可惜啊,当初只有一步之遥,两兄弟就此天涯两隔。他更恨自己赚钱太慢,好不容易能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了,却赶上了这样的世道!
满腔落寞之下,陈卓只能对着酒杯排遣,心里一遍遍地问老天爷:这份遗憾,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