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的时候,是个有名的淘气包。
上房掀瓦,下河摸鱼,甚至还能干出来烧前桌女同学头发这种无耻行径。
我有四个姑姑,按年龄父亲排行老四,换句话说,他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祖父祖母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得宠着,姐姐们护着他,唯一的妹妹也不敢违抗他,所以才惯出了这么个自私倔强的性子。
我对父亲的印象,多半是从姑姑们的口述中来。
父亲喜欢甜食,打小就喜欢。
他唯一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姑和我讲,农村过年不像城里,邻居家的孩子们都跑了出去,聚在一堆放炮仗玩儿。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父亲出来,便进屋去寻。谁成想刚进屋,就瞅见父亲正大剌剌地盘腿坐在炕上,腿上放着一兜子酥糖,一块一块地剥,剥完就往嘴里送。
祖母宠着父亲,也宠小幺,知道她和父亲都喜欢甜食,便特意为他俩买了许多酥糖,可是谁能想到父亲竟然会独吞。
小姑姑见状,生了气,哪还有心思出去玩了,拖鞋上炕,开始跟父亲抢糖吃。
等到父亲毕业工作,对甜食的欲望越发浓烈。大姑姑开了家小卖店,有一大包又长又宽的那种大饼干,小姑姑就拉着父亲坐在柜台后面,由父亲支付本金,小姑姑负责看店,分工明确,立场鲜明。
直到父亲和小姑姑年过四十,牙齿先于身体出现了问题时,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当年的偷吃岁月,却不知到底该埋怨对方,还是该指责当时那么偏爱甜食的自己。
都说女子柔弱,可是在祖父的家里,是三个女人撑起了一片天。
祖父祖母都是农民出身,虽然父亲是家里子辈唯一的劳动力,可是家里的农活父亲却没怎么沾手过。
大姑姑嫁的早,三姑姑和父亲一样,都不喜欢干农活。可是她没有父亲的聪明劲儿,要想不干农活,她就得逼着自己死命地学习,最后终于和父亲一样考了师范,总算是圆了她的教师梦。
祖父擅长吹牛和打牌,二姑姑嘴快能干性子急,祖父喜欢;而小姑姑温柔懂事会做饭,祖母喜欢。祖母带着两个姑姑,春天耕地落种,夏天上山采野,秋天收果打粮,冬天编篮储货,养活几个儿女,操办婚丧嫁娶,做牛做马,为公为仆。
父亲清闲,下学后不用早早回家,有了更多的时间和他的小伙伴玩耍。
这其中有一个,我叫他李伯伯。
李伯伯比父亲大两岁,却和父亲同届,家里条件比父亲还拮据。父亲感同身受,经常将祖母买的零食分一些给他。一来二去之间,他与父亲推心置腹,父亲与他情同手足。
父亲交友还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必须得和他一样聪明,而且是能和他一起解数学题的那种聪明。
原因很简单,父亲不喜欢他的数学老师。
不过数学老师也不喜欢父亲,因为他上课不听讲。
父亲的数学老师年过五十,凶神恶煞且没什么头发,班里人人都怕他。
用父亲的话说,老头儿是属于那种管教学生有余,可教学能力不足,能管得住差生,却教不出尖子生的老师。
父亲宁愿花一节课的时间去解一道奥数题,都不愿意听他在讲台上机械性地重复公式。
不过天才也是有界限的,有一道题父亲实在是解不出,毕竟学高为师,所以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数学老师求教。
但是被数学老师一嗓子给吼回来了。
父亲说,当时老头儿当着整个办公室老师外加几个同班同学的面吼他的话,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老头儿说,怎么净拿这种题目来羞辱他。
羞辱二字,伤了父亲的心。
小姑姑说,那几天父亲就跟魔怔了一样,饭也不怎么吃了,糖也不怎么磕了,和李伯伯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俩人头挨着头脚对着脚挤在一起,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比她当年守着邻居家电视机追神雕侠侣还要专注。
当父亲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激动得双目赤红,小姑姑知道,怕是被他给解出来了。
李伯伯成绩优异,经常是班里第一名,父亲就差了许多,他只爱好数学,语文和外语都惨不忍睹。
父亲跟我回忆,他当年中考的时候颇为紧张,一紧张就拉肚子,一拉肚子就收不住地拉,不跑个五六趟厕所,都对不起那么紧张的环境。
那一科考语文,父亲捂着肚子蹲在篮球架下,身旁站着也陪他跑了五六趟的监考老师。
监考老师劝他回去继续答卷,父亲坚决不愿意,厕所离考场太远,他实在是没那个力气来回折腾。
好在父亲出来之前咬着牙把后面的大作文给写了,等他跑完厕所回去,阅读都没来得及看,就到了交卷时间。
父亲现在把这件事当作笑谈讲给我听,可我每次听到,心里面还是唏嘘不已。
如果当时父亲的语文卷子能够答完,分数也够了上高中,是不是能圆了他的大学梦。
父亲没上过大学,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倒是白瞎了父亲当年那接近满分的数学成绩。
不过我从小脑子笨得很,所以一直以为父亲是在吹牛,直到我上了初中,学校将前一百名分成两个奥赛班,额外分配老师给我们上奥赛课,所以我每天放学后都要再上一个小时,外加上周六一天的课。
初中的奥赛课是数学物理和化学,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所以上课也不怎么听,作业自然完不成。我们的奥数老师是山东人,浓重的口音听起来格外吃力,更何况数学本来就是三门科目里头最难的,我意思意思挣扎着听了一两节之后,便颇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
可是奥数老师没有将我放弃,他觉得该拯救还是得拯救一下,所以布置了一张几何卷子给我们,并交代,如果谁再交空白卷,就得通知家长了。
我垂头丧气地拎着卷子回到家,看到喝醉后瘫倒在沙发上的父亲,把卷子放在他面前。
“这啥?”父亲没睡,红着眼问我。
“老师留的作业,我不会做。”我视死如归,觉得既然要找家长,总得提前跟他说一下,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瞅你那出息。”父亲接过我的卷子,瞅了几眼,突然来了兴趣,“拿纸和笔给我。”
我死也不相信喝成这样的人还能做数学题,但父亲的话我一向不敢违背,还是乖乖拿来了演算纸和铅笔。
父亲在卷子上勾勾画画,一个小时后,把卷子扔给了我。
“最后一道题复杂了点儿,我做了九条辅助线,不过应该可以更少。”
我拿着卷子,一脸懵逼。
父亲闭上眼睛不再多说,我赶紧把卷子拿回屋,尝试着把过程给补上。
父亲的辅助线清晰明了,我步骤写得顺利,头一次发现数学竟然会如此简单。
第二天一早卷子交上去,下午上课时奥数老师当众表扬了我,说我是班里唯一一个满分的人,尤其最后一道题极难,就连我们班的数学大神都空着了。
老师还说,我的解法和标准答案不一样,看起来骨骼清奇,却是对的。若非如此,他真要怀疑我这答案是抄来的。
同学们惊讶崇拜加不可思议地看我,我回到家,惊讶崇拜加不可思议地看父亲。
从那以后,我开始老老实实地听讲,认认真真地上数学课,虽然学的东西越来越难,但我的数学成绩却越来越好了。
我知道,父亲在他的那个年代,曾经凭一己之力创造过奇迹。
我也知道,我得努力,至少作为他的女儿,我绝对不能给他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