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吗？除了九天之上的神明。
除了我。
我叫渠，这个名字是神明大人为我取的，取自引生命之源之意。
三百年前，我还是栖居在百妖山一个小山洞里的一只无名小花妖。
至于是什么花……我不知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人会告诉我，我是什么花。
我唯一算有特点的地方就是……所有妖都很排斥我。他们不愿靠近我，甚至有叫我滚出百妖山的。
大概是因为，我是神妖大战后在百妖山出生的罢。
一天，一伙妖怪跑到我栖居的山洞来，扬言要将我赶出百妖山。
他们的打骂我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那天，神明大人出现了。
记忆中，那天大雨磅礴，我被妖怪们赶出山洞，靠坐在岩石边。
雨水冲在我身上，而我在发呆。
“你受伤了。”
这是遇见神明大人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雨水被他的伞隔绝，我微微抬眸，看见他节骨分明的手伸过来，他问：“跟我回去吗？”
我仰头，涣散的瞳孔映着他温和的眼眸。我颔首，于是手被他执起。
我的嗅觉迟钝到闻不到山洞里传来的浓郁的血腥味。
神明大人是水神。
水神包容万物，宽爱众生。
“一只小花妖，你居然收做神使？”
这是雷神，他是神明大人最好的朋友。脾气却和温和的神明大人是两个极端。
我放在门上的手微微顿住，垂眸——我知道是不配成为神使的。
我明知道的。
“砰！”门从里面被踹开，雷神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大步离开。
“渠。”神明大人轻唤一声，眉目柔和，“过来。”
我磨磨蹭蹭地踱进了屋子，讷讷唤道：“大人。”
烛火跳跃闪烁，光芒柔柔地覆在神明大人的脸上，更使他本便温柔的眉目添了一丝暖意。
我听见他说：“渠，你穿红衣，很好看。”
神明大人，您穿白衣，也很好看的。
红白二色，搭起来可真是美极了。
我与神明大人朝夕相处了很久，雷神起先对此颇有微词，神明大人拉他在屋内说了些什么，他出来时，虽仍是冷眼瞧我，敌意却少了许多。
又过了几年，我与雷神也相处甚善。虽然……我们老是吵架。而至于那天他们在屋内的谈话内容，我不知道，也不太在意。
“喂，小花妖。”雷神突然出声，“你是不是喜欢水神？”
“我……”
“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雷神撇嘴，嘀咕着，“我都看得出来。”
我歪头，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凡间所言的“喜欢”么？思及此，我的脸微微发热。
雷神震惊了，指着我“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我就知道，你喜欢那个混蛋！”
我立马反驳：“神明大人才不是混蛋！”
“呸！你……”他还想说什么，话却随着视线的变动而匿了声音。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神明大人倚在门边，眼中带笑。
我瞪了雷神一眼，他“哼”了声，不大高兴地施法飞走了。
我敛下颜色，走到神明大人跟前，怯怯地唤了声：“大人。”
“渠，我要出趟远门。”
“您要何时归来呢？”
许是在思索，神明大人低眸片刻，然后抬眼与我对视，唇边绽开一抹柔和的笑意：“五年罢。”
他是这么说的，然后便走了。
五年后，他没回来。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许是……什么事耽搁了罢。
可五十年后，他没回来。
天地一白，雪漫眉间，我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中，宛如铺陈的宣纸上落了一点红。
水神包容万物，宽爱众生，他是不会抛弃他的神使的。
“别等了，他不会回来的。”雷神说，“神劫。他渡劫失败了。”
“……”我喉咙晦涩，僵硬地从嗓子挤出一个问句，“他死了？”
雷神沉默许久，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泪落湿衣。
“原来我没有被抛弃啊……”我又哭又笑，然后执拗地要等下去。
“你还要等多久？他不会回来了！”
“我不相信你！”我冲他喊，然后呆了似的呢喃，“他说过的，他会回来的，我要等他。”
“那混蛋到底有什么好的？他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
“与你无关！我管他怎么利用我的，不用你在这儿说道！”
“你想死吗？！”
我刹那间怔住。
“神劫过后，神明根基大损，需上好药引才能恢复。而你，汇集百妖山怨气而化成的罂粟花妖，便是修复神基的最好药引。”
雷神的话仿佛几座巨山，压在我身上，使我呼吸困难。
但渐渐地，我恢复平静，淡淡道：“可他死了。”
“是，但我保住了他的神魂。”雷神伸出手掌，掌心跃起一团生机勃勃的魂火，“他早在你身上种了转生印，只要把魂火放在你身边，他便能转生。而你，会慢慢消亡。”
“一命换一命，是么？”
雷神凝视着我，然后微微点头：“对。”
“把他的神魂给我。”
“你！”
“给我。”
雷神把神魂给了我，怒冲冲地丢下一句“我不会管你了”，施法飞走。
我看着那团神魂，久久发怔，终于哽咽。
自那日后，雷神再也没来过水神神社。
神明大人，求您了，快点活过来吧。
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我却慌了。
因为这变化并不是被神魂吸收了我的精魂，反而像是……我在一天天汲取神魂。
我跑到雷神神社，一把推开他房间的门，铺天盖地的酒气萦绕而来。
雷神醉眼朦胧，看见我，双眼微眯，漫不经心道：“你还没死啊。”
我打开掌心，暗淡的魂火轻轻跃动，雷神脸色一变，瞬间清醒了一大半，他拎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跌走到我跟前，细细打量着那团神魂。
“他种的神印在哪儿？”
我背过身，解开衣带，褪衣，背上的青龙纹展露于空气之中。
雷神扔了酒壶，我感觉到他指尖在我背上的皮肤划过，沿着青龙纹游走，直到腰间，他停住。
“怎么样了？”
雷神沉默良久，说：“这不是转生印。”
我怔在原地，雷神从背后拥住我，在我耳边低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已经呆住了，只顺着问了句：“什么？”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妖，也有害怕的东西么。
我害怕的，大概是神明大人隐忍的情意，它足以将我吞噬。
“渠似乎很喜欢雪天？”
“嗯嗯！”我踩在雪地上，脚尖轻旋，红衣绽放，我弯弯嘴角，“红与白，这是渠最喜欢的配色。”
神明大人唇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风将他的声音吹散，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三个字：“我也是。”
天气可真凉呀，我的脸颊都被冻红了。
春日至，神明大人要去解冻百川，我随他到人间，恰巧碰着了人间的元灯会。神明大人带我游玩于此，我跟在他身后，这时，一个人类孩子不小心撞在我身上，我轻呼一声，神明大人止住步子，回眸，我望着他似水般的眼眸，心中没由来地一慌，迅速低下了头。
“渠。”他唤我，然后伸出手，说，“跟紧了。”
我犹豫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嗯”了声。
他反握住我，我们就这样相牵穿梭于人流之中。
外界是如何，我已经，不在乎了。
水神大人陨落，新任水神下界来接管神社，雷神将我接去他那儿。
莺飞草长，流水潺潺。人间迎来了新神，可我的神明却已经陨落，消失不见了。
我的神明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止一次梦见神明大人倒在天地一白的雪地中，殷红的血与雪地交映。
我第一次觉得，红与白的交映，其实刺目地可怕。
神明大人在我身上种下的不是转生印，而是可以使我继承水神能力的转神印。
可我乃怨气所化为的罂粟花妖，这神魂只能洗净我的怨气罢，可正因如此，我不能成神，也不会遭受神劫。
水神包容万物，宽爱众生，对他的神使却那么残忍。
我行走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的听到一声轻叹，有道声音说：“渠，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的瞳孔渐渐聚焦，看见的是雷神略微憔悴的面容。
“神明大人去哪里了？”我因为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发僵，“你要去接他回来吗？”
雷神垂眸盯了我良久，然后于我额心落下一吻，说：“嗯。”
我终日靠在门边，痴痴地望着天际，甚至已分不清我在等谁。
一双大手将我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声音低哑：“抱歉，渠。我没找到他。”
“……”
“以后，我陪你一起等他回来吧。”
“好。”
其实我知道的，也早该知道的。
我抱着暖炉坐在神社门口，问：“他是不是回水神神社了，所以找不到我。”
“不会的，我让新任水神告诉他我们在这儿。只是他今日没回罢，再等等。”
我低头看着暖炉发呆，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轻声说：“谢谢呀。”
“我说过的，我陪你一起等。”
“嗯。”
谢谢你呀，雷神。
我想，神明大人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