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原漫不经心道:“这歪歪扭扭的蝌蚪文虽认不得,太宰先生这字条的笔锋却是熟稔的很,我家家主便是使惯了阴阳笔的。”
所谓阴阳笔,便是笔里藏针的功夫,高手用笔,针不破纸看上去与寻常文书殊无二致,举纸对光却能看见中锋处一道透光的细痕。
曲原打了个哈哈,道:“职业病,习惯了,只是没想到,日本也有这种传统。”
太宰察眸底似乎有暗流闪过,被他掩了下去,他喝了口茶,打量了一下上面的字迹,慢吞吞地拖着调子,道:“曲君真是好手气,上来就是个彩头。帝都就这么大地方,哪儿容得下这么多人,争风吃醋。”
这个词那是这么用的。曲原和他身后的少年同时挑了挑眉间,一个碍于还要做生意,一个碍于父亲淫威,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曲原更是扶了扶眼镜来掩饰尴尬。
当事人毫不自觉,一派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同是世家,为什么顾家可以冠名帝都,曲家只能偏安一隅,退而求其次,变成西郊曲氏。”
曲原不动声色,手指轻轻地敲着杯壁,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道:“太宰先生,似乎,野心比曲家还大一些。”
太宰察微微笑道:“曲君,你这么想,令家主,可不一定是这么想。”
曲原道:“家姐好歹是囚夜泽墟主的正室,没必要置那口闲气。”
太宰治轻哼一声,道:“其一,令家主是曲家的家主,得天独厚头一份儿的曲家嫡亲,也是,曲君毕竟是庶出,不懂这些家业为先的道理。曲家主,但凡有一点儿底线,就不会对自己的家族置之不理,哪怕嫁入外姓,心却改不了,这是命定的,她逃不掉。”
曲原并未在意他对自己身份明里暗里的嘲讽,大度地笑道:“太宰先生所言极是,家姐的确是个命大理的,懂得凡事以曲家为先,不像我,就一个呆废了的庶出,才有这空闲来和太宰先生摆龙门阵。”
太宰察道:“其二,说句不好听的,囚夜泽历代墟主命短的像遭天谴,阴墟主的徒弟也有十四五了吧,这时候送到北疆去,不也就是说,差不多到时候了吗。”
这话说的不假,但就是因为不假才听起来让人觉得格外地不舒服。
曲原的眉间不受控制地蹙了一下,他到不是第一天听说这个说法,只是,囚夜泽墟主短命这回事儿怎么也不像是一个误闯鬼市的日本人能掌握的。
端木隐被送到北疆的事情,他和召旻婚前便听阴汋说过了。只是,九界四荒从来作为两部分并存于世,太宰察又是从哪里探听到北疆的消息。便纵是在囚夜泽的东西槐柏四市道听途说,他又怎么知道的端木隐的存在。
细思极恐的是,曲原感觉的到,这些人,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莫非是——鬼市出了内鬼。
曲原摇摇头——他只听命于一个人,跟鬼市并无直接关系,对里面的人事也并不熟悉,甚至连人都认不全,与其自己在这儿瞎操心,不如找时间给姐姐姐夫旁敲侧击。曲原如此想到,把自己那份焦虑故意泄了两分,叹道:“这话说的冒犯,但的确是事实。可怜我姐姐了。”
太宰察在心里暗松一口气,顺手添了一杯茶,道:“曲君不替曲家想,也要给令家主留一条后路,不是吗?”
曲原凑近了一点,认真听教:“恳请先生教我。”
太宰察隐晦道:“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嗯?一山岂容得二虎?”
曲原的眼中似有光芒闪过,又被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下去,刚好让太宰察和太宰治看了个全场,他迟疑了一下,道:“西郊曲氏与帝都顾氏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帝都顾氏家大业大,关系错综复杂,这些年做的又是军火买卖,跟他们争,曲家难免差点儿火候,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太宰察轻飘飘道:“那就给他加把火。”
他也稍微靠近了一点,轻声道:“眼下,正是好时候。顾家出了个不得了的少爷。”
他起身,先是从容不迫地喝了半盏茶,故意吊人胃口一般地磨了半天,才道:“这张纸上写的是件趣事儿,曲君在秦淮呆了这么久,怕是还没来得及各个茶馆溜溜弯儿——当然,这事儿茶馆儿里也不定敢说,我就当个人情送给曲君了。顾繁的死心眼儿上来了,上杆子要给原家当上门女婿呢,拦都拦不住,老顾爷打断了他两条腿,这时候,正床上躺着呢。”
曲原撇了撇嘴,低头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有点儿没反应过末来。要说是阴汋或者是阴洵亦或者是唐月因为这种风流促狭事,被打折了两条腿,都是一档子好事佳话,值得信服。想不到帝都顾氏这种铁血政策下压出来的后背也有少年多情的时候。
老爷子只有顾繁一个儿子,又没法从旁支过继一个来继承家业,这一来的话,里面可以做的文章的确不少,届时曲家的确有很多利益可以争取,如果运气好,帝都顾氏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传奇,永远活在话本里。
曲原淡淡地笑了一下,瞟了他一眼,道:“太宰先生这份人情太重了,曲某收的有点儿费力。不知道,顾家和太宰先生是有什么梁子,这么大的把柄,都敢跟我说。”
太宰察轻轻揉了一下眼睛,道:“不合作,便是敌人。朋友,越多越好,敌人,有一个,就赶紧掐了他的苗头,不然,会很麻烦。顾家不懂事儿,瞧不起我们,没关系,曲家照样可以干,还可以顺便把他们干了。”
“曲君,只要你能做到我们想要的,”一旁沉默的太宰治忽然开口,一笑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我们自然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是,您要是挑战我们的耐性,我们有的是后手,我们身后有大日本帝国,这是你们永远也比不起的。”
曲原的手暗中紧了紧,差点儿一桌子掀过去,但现世磨炼了这么多年,曲原好歹压下了自己的怒火,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去你的大日本帝国,小矮子忒不是东西。
“既然如此,多谢太宰先生的消息。”曲原接着低头掩饰了眉间一点残余的愤怒,若无其事四打开了旁边的匣子,取出一柄细长的竹扇。
扇子毛竹镂空,手感细腻如玉,一看就是常常被人捏在手里把玩,自带着一种隐逸之风。用的也是纸面,上面画着几条微不可查的水纹。
太宰治得到允许接过扇子,眼睛一下子就燃起了光,先是合着看了半天的楼花,又展开细品,只觉得上面几道银色水纹泛着粼粼波光,激动之下,脱口而出一句日语。
曲原内心茫然,脸上宠辱不惊。
太宰治翻来覆去看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候,终于恢复了刚刚镇定自若,戳在哪里当木头人的状态,只是眼中的那么光怎么也散不掉一般,显得有了点孩子模样,招人喜欢了一点。
他恭恭敬敬地向太宰察鞠躬道:“父亲,没问题。俏玲君绣水折玉圭。”
他的中国话说得比自己父亲要标准的多,哪怕是仔细听也察觉不到什么端倪,想必是从五六岁便在中国定居的原因。
曲原一直留心看他动作,心道:行啊,小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太宰察点了点头,“尚可。曲君,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了。”
曲原微笑着摇了摇头,在两个人发威之前又道:“一对一,不公平。下一次,一把扇,换两条。”
太宰察未等说话,曲原又笑着接道:“当然,生意可以不做。局儿您开的,哪怕您现下杀我灭口,都没什么打紧的。没有剩下三扇,你只得玲君扇也只能当个玩物。但顾家这消息,我们知道一条,胜算大一分罢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太宰察撇了撇嘴,比了一个三。
曲原微微笑道:“成交。”
还没等他起身,太宰治忽然厉声道:“坐下。”
曲原自然不听,推手一退,游鱼一般滑了出去,笑道:“小郎君下次见吧,你曲哥哥已有家室,不找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