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岑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皮笑肉不笑道:“如今逢乱世,皇城根脚下危如累卵,独霸帝都有什么好处?我顾家有几分自知之明,不愿意在这种世道中木秀于林。”
海兰舟已经坐下了,单手托腮,看上去也就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唇角带笑,一副柔柔弱弱,弱不禁风的模样,说的话却是针尖对麦芒,她道:“不愿意冒险,一是因为安于平乐,二是因为代价不够。帝都顾氏,身上流的是铁血,说顾爷家业所累,怕是没几个人会信。”
顾岑平静道:“顾家是真的不想搅宗室这趟浑水,嫌脏。”
海兰舟笑道:“那是自然,但还是不信。这种事儿,我甚惶恐啊,左思右想,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这不眼巴巴地凑到顾爷跟前,拿出点儿诚意,顾爷想要的,我们都给得起。”
海兰乔得了示意,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海兰舟解释道:“这地方在上海,是个废了的,但是我去踩过点,东西都是好东西,就是前任不知道好好利用罢了,要在顾爷手里,也能物尽其用。”
顾岑细细地看了两眼,嗤笑道:“顾家是做生意的,这地方,怕是不好拿啊。”
海兰舟额前的一缕碎发随着动作落了下来,她顺手抿了一下,笑容中莫名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像是不好意思一般,细声细语道:“帝都顾氏的名号也不是吹出来的。这地方顾爷不是早就相中了,碍于某种原因才一直没有下手。海兰舟虽然年轻,暗中揣摩一二,倒也想说几句,也好成人之美。算是做个单子。”
她轻声道:“东西在哪儿放着,您只说想建个制衣厂,拿下地皮。事后,谁还管得了你顾家是想造飞机大炮,还是做衣服呢?”
海兰舟微笑着,根本就不给顾岑搭话的机会——当然,主要原因是她看得出来顾家家主暂时不想说话。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道:“而且也不愁没人懂行,我们愿意帮这个忙。您也可以把顾少带到国外待两年,之后的主动权,不就全在顾家手里了吗?”
“而且,海兰舟既然愿意把这件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谈,自然是心里有了章程,我敢说,就敢让顾爷美梦成真。”
“当然,顾家是商行大道,也许看不上那点儿军火粮饷,海兰舟可以再在私账上给你加把火。琉璃厂沿线铺面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帝都顾氏也只有区区几家可以充当门面,倘若,我把手上的寻令交付顾家一脉。那边真就是今非昔比了。”
“有些事不用我说的那么明白,琉璃厂后面的,也可以是你们的。”
顾岑一时没有答话,这价钱开得太爽快了,爽快到他不敢接受。现在主动权在海兰舟手里,却还把姿态做的这么低,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顾岑微微动了动手指,像是和着什么拍子,打出了一种独特的韵味,他沉思片刻,毫不在意地拍拍手,像是拍掉了上面的灰尘一样,笑道:“海兰舟,你很有本事,看得出来,但是对我来说很庆幸,对你来说很遗憾,你并不知道,我顾家想要的是什么。军工厂,没有金刚钻,揽不起这个瓷器活;琉璃厂,如你所言,关系错综复杂,帝都顾氏没必要冒险。”
海兰乔咬牙道:“顾爷,您这软硬不吃的这一套就够人受的了。”
海兰舟轻轻地拍了拍自家哥哥,笑道:“顾爷的意思,我自是明白。海兰舟既然能说把寻令交付顾家一脉,自然就不怕令主易姓。不瞒您说,寻令在宗室手底下,就是助纣为虐。”
“这是我们选择顾家最重要的原因。”
顾岑冷笑道:“你们的意思,就是希望帝都顾氏如日中天制衡宗室。这主意打的我有点看不清,满清复辟的幌子是不是有点牵强?容我说一句,满清还没亡呢。清世照样是殿上金龙,巍峨不能摧。”
海兰舟道:“那就给他加一把火。”
外面一人回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顾岑皱眉道:“进来说话。”
顾繁慢吞吞地迈了进来,施了一礼,“爹。”
海兰舟笑道:“顾少不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
顾繁随意找了把凳子坐在一边,随意答道:“若无一场业火,怎来得纯净?”
顾繁的一双眼中仿佛装满了满天星辰,纯净儿闪亮,熠熠生辉。
海兰舟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躲掉了他的视线——这小子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繁毫不在意地也移开了眼,转身道:“爹,这单生意可以做。寻令在手,宗室不能干的事儿,我都能干;宗室想干的事儿,我都能拦。”
顾岑冷笑道:“你拦得住吗?而且,你拦他们做什么?”
海兰舟动了动眼珠,道:“顾少爽快,相比我们会有共同语言。”
海兰乔沉默良久,此时终于说话,“顾少的朋友不少,消息也快,倒是出乎我们预料了。”
顾岑端坐喝茶,不言不语,顾岑道:“清世强弩之末,谁不想分一杯羹,爹,这生意可以做。”
他轻描淡写地一抬手:“大家那些鬼魅伎俩都放在心里,留着点儿后手就得了,没必要跟他们纠缠不休,麻烦。”
海兰舟懂得,这是警告,提醒他们不要动手脚,当即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想顾岑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顾爷教子有方,实在佩服。”
顾繁吹了口茶叶,道:“佩服就拿出点诚意来。”
海兰舟尚无动作,海兰乔已经压住了她的手,笑道:“彼此而已。顾少既然能做这个主,也该拿出点儿诚意。”
顾繁顿了一下,接过了顾岑手中的那份资料,又举起了手中某样事物,平静道:“我要先验货。”
海兰舟从怀中取下一块李花玉牌,递了过去,顾繁看都没看直接扔给了亲爹,将手中的大红请帖推了过去,平静道:“婚期定在下月十六,届时两位一定要赏光。”
海兰舟轻笑一声:“那是自然。”
两人走后,顾岑皱眉道:“你小子胆儿也忒废了,什么单子都敢接?这是要人命的局儿。”
顾繁撩了撩眼皮,打了个哈欠道:“亲爹,这生意你比谁都想做,瞒不过亲儿子的眼。再说了,如此穷凶极恶,怎么刚才不知道拦我?现在马后炮,真是对不起,晚了。”
顾岑轻哼一声,道:“你要寻令做什么?”
顾繁喝着茶叶,想了想顺手给顾岑也满上了水,随意道:“曲原已经跟日本勾搭上了,我不要寻令,就是留有后患,早晚有一天,中华大地得后院失火。”
顾岑一梗,失笑道:“我还真是荣幸,生了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我都没这么高的觉悟,天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推翻清世,想的都是卖国求荣,怎么偏生有你这么一个忠义千秋的儿子,为父真是幸与荣焉。”
顾繁打了个哆嗦,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是有多么的恶心人了。此刻强作镇定,不好意思道:“爹,您忘了,我跟易培基有交情,这不,耳读目染,难免心生怜悯。我对谁主天下不感兴趣,反正我既没有真龙天子的命,也没有权臣悍将的本事,所以并不是很想从政。算是卖给他一个人情,保住这些破烂玩意儿。”
顾岑道:“破烂玩意儿?你不喜欢这些,又何必当着个好人?易培基是什么人,你老子我不必你清楚?就是个不讲道理的老酸儒,犯不着跟他套交情。”
顾繁笑道:“如你所言,顺水推舟,卖个人情而已,倒是没什么好交情。”
顾岑微微一笑,表情之中多了几分严肃,“你答应的倒是快当,我也希望你跟他没什么好交情。不管是易培基,还是原氏,还是曲氏。”
顾岑的语气十分平淡,但目光里却写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像是能把人融在里面。顾繁不经意似的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道:“自然不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顾岑道:“这边你怎么解释。海兰舟比我想象中要能干精明的多。”
顾繁的手指搭在茶壶上,闻言动作微滞,转身笑道:“是吗?海兰乔不是个简单人物,自我进来就一直装傻充愣,按理来说,这种场合不应该是强作镇定吗?他这一装傻,反而让人感觉看不透了。虽说没说两句话,但句句往点子上戳,听着我直冒汗。海兰乔,长房长孙,决计是个风云人物。”
他停了一下,将水注满,才道:“原氏女那边,能拖便拖吧。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顾岑哈哈一笑,和蔼道:“孩子,只怕你等不到看完弱水三千,就得先与人相濡以沫了。你可以等,他们等不了,他们怕着呢。”
顾繁将手中的李花玉牌掂了掂,哼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