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民饭店的羊肉烧麦还是一如即往的好吃。刚起了笼屉那羊肉的鲜香就顺着水汽四溢开来,端上桌后就看那半透的面皮紧紧裹实着多汁的羊肉,葱姜切了小小细末,调配恰当的融进肉馅之中。面皮是绝不会沾到屉面的,夹到口唇处时,还是会觉得有些烫,半口试探轻咬下去,舌尖立刻绽放出无比鲜香!纯粹的羊肉馅竟一点都不会腥膻,那肉坨坨是决没有成肉丸似的固缩,羊肉被恰到好处的剁成细小肉糜,伴随牙口的试探,鲜香一层一层纷至沓来,倘若再沾点鲜醋,味蕾更是被彻底打开,让人欲罢不能。所以当大哥问我晚上想吃啥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就说来利民饭店吧。
“哈哈哈哈,这东西是弧獴啊!别说,还真挺像的!”我妈拿着手机看着百度出来的弧獴照片,边笑边找餐巾纸去擦喷到桌子上的饭粒。
我望着老妈,应该是从我到了老家第一次见她笑的这么开心。老妈是真的老了,许久没有烫染的头发凌乱随意的扎在脑后,眼眸子也少了年轻时的明亮。大概这两年伺候姥姥也是废了好多精力吧,想姥姥那样一个人,伺候起来是真的不容易的。
“阿昇,来,陪老舅喝一杯”,老舅眯着眼示意让我坐在他身边,大哥瞪了他一眼,但没有言语。我多少有点尴尬,老舅的身体我是知道的,但他的脾气我是更了解。想着大哥瑙闷多半也是随了他,不管不顾,随心所欲的。
“我最近睡得不太好,我就陪老舅少喝点吧,喝点我也好回去好好睡一觉”我歉意的看着瑙闷,瑙闷没说话,示意让我坐到他位置上靠着老舅,他则起身出去抽烟了。
“瑙闷和你说玉盘的事儿了?”老舅压低声音,自顾自的抿了一口酒。
“哎?嗯,车上说小时候的事情时提到了些。”我有点诧异,印象中车上那会儿就属老舅呼噜声大,理应睡得死死的才对阿。
老舅若有所思的环顾了一周,突然清了清嗓子,饭店里的人声似乎都突然停滞了一下。
“龙腾云纹玉盘,那东西,是老元家的传家物件,你姥姥守了一辈子呢,就不知道放哪儿了”老舅双眼紧盯着我,漫不经心但又似有所指。
“特木勒(老舅的名字)你瞎说啥玩应儿呢!孩子在这别瞎说话!”
我妈竟然生气了!
在我印象中,我妈是非常内敛的一个人,也就是她这好脾气,能整整照顾姥姥两年。久病床前无孝子,想必换做他人,我姥姥怕是要换上一个排的护工也不够。我妈即便是当年和我爸离婚,都只是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偷偷流泪。
我对于爸爸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老爸脾气特别不好,小时候感觉每次他听完收音机里放的新闻都要跑到单位里闹,说什么不给开证明,什么回不了家之类的。我一直很纳闷,他每天都回家啊,怎么就回不了家了。那时老妈就一直默不作声,哄完我睡觉,就一个人安静的等父亲完喝酒去好收拾碗筷,有时我睡到半夜还会被父亲摔碎东西的声音吓醒,那时就会悄悄趴着门缝看见父亲映在墙上的剪影暴跳如雷,而老妈却纹丝不动的坐在床沿。
但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天。
那天,老爸一反常态和颜悦色的蹲下来,问我要不要去桥头公园玩,我特别高兴的答应了。那时内心真的很开心,因为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一起出去玩过,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棉花糖,还一起坐了旋转飞机,我和妈妈一个小飞机,我爸爸坐在前面的小飞机里,我和妈妈像是在追赶他一样,我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响,大声喊着:爸爸,我们马上就要追到你啦。
但下了旋转飞机,我爸爸却不见了。我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你爸爸飞走了,他去北京了,他去北京的家了”。
自打那后,我感觉心中好像不知道被谁埋下了一样东西,让我突然就明白了些事情,于是我开始主动帮着妈妈打扫卫生、摘菜、煮饭、认真听课、好好写作业。而且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绝不提起“爸爸”这两个字。
“大姐你这就没必要了哈,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啊,就是给咱小侄子说说这家族历史。你激动个啥?”老舅面无表情,但把酒杯扎扎实实的嗑在桌面上。
“行了行了,咱妈走了大家心里都不畅快,大姐照顾咱妈2年不容易,咱妈走的时候言语不清的这大家都知道,另外阿昇也刚回来,这事儿回头再说啊,再说……”,姨夫看桌上气氛不对,赶紧打起圆场。
“我们家的事儿,你一个外人别多嘴”,老舅依旧面无表情。
姨夫刷的一下就站起来了,拳头紧握满脸通红。姨夫小时候是部队大院里混大的,年轻时还当过首长的通信兵,做事一板一眼,善恶分明。
我被这突然冲突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年少离家的我其实对这些个老家亲戚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发压岁钱的阶段,一时间我竟然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那个半夜被盘子的碎裂声吵醒的时刻,不知所以,更手足无措。但现在的我不在是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这一切,而是切实端坐在针锋相对之间。只可惜,我依旧不知该怎么办,无力感充斥全身。
“爸你喝太多了,跟我回家”,瑙闷迈着步子从外面走进来,一手拉起老舅,头也不回的拽着就走。老舅倒也没抵抗,临走甩下一句话:
“多大一块儿玉呢,摔碎了都能作成几个佩子戴,就怕,这人也心碎哦”
窗外瑙闷像塞大布偶一般把老舅揉进车后座,车灯在红黄闪烁间就开远了。我转头看向老妈,瞬间又好像看到了我父亲离开家的那天,内心深埋许久的苦涩又四散开来。
“大姐,别忘心里去,特木勒(老舅的名字)小时候就是被惯坏了,说话从来不过脑子,傻了吧唧的……”大姨坐过来抚摸着老妈的后背赶紧安慰道。
用现在的口头禅来说,我当时是一脸懵圈,也不知道为啥一个祖传的什么纹玉盘会给老妈带来这么大的精神刺激,这个东西就好像是老舅召唤出来的泰山压顶石,一下就把老妈压崩溃了。
“妈,你没事儿吧?”看老妈憔悴的样子,真的心疼。
“回家吧,都回家吧,今天都挺累了,我没啥事,都早点回去休息”我妈缓了一下,站起身来对着大姨和姨夫笑着说。
“还剩这么多菜,这几个烧麦要不打包了吧?”姨夫看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微皱着眉问道。
我看着笼屉里缓缓冒着蒸汽的烧麦,又看了眼老妈。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