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奕涵出言讥讽道:“白胖子,叫那么大声,是生怕本将军上去,给人提个醒啊?”
他坐到展台底下的最前排中央,紫馨木椅上铺有纯白色的大张狐裘,从椅背盖到椅垫,狐裘边缘用细绳穿孔捆绑在椅子上,椅子前面立着大小合适的百伦木圆桌,圆桌内侧可以转动,上面放置有今日刚换上的庐州坚果。
方晨渝紧跟在左奕涵身后,右手扶刀柄。
瞥了眼跪着的齐月儿,青衣青裙,满头黑发散落在地上,看不出姿色。
展台顶上有分层悬挂下来的烛灯台,齐月儿身旁有做工十分精致的木琴,木琴一侧还有木台立起的盆栽。台前也有烛火,不过用灯罩罩住,丝帘错落,宽而高的楼梯从展台两侧呈弧形延伸到二楼廊道,廊道又错杂开许多厢房,分明白天,却因为灯罩颜色的缘故,气氛倒有些脂粉气起来。
白松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站起来,倒像是哪家被霸凌过的小娘子,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躬身作揖:“将军明鉴呐!下官当真是见到将军心里欢喜,这才叫得心切!夫云天下,将军想去哪,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下官不敢有那多心思啊将军!”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一个忠心耿耿的胖子。
“本将军说过让你站起来了吗。”虽是厉声呵斥,但无半点责怪之意。
白胖子愣了愣,遂满心欢喜地又跪下去。
饶有兴致地望了白松和楼上那些紧闭的厢房一眼,左奕涵洒然笑道:“行了,都起来吧,本将军若是上去,只怕今日好些楼里的人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了。”
“谢将军。”齐月儿提裙,躬身站起来。楼梯上白松挤眉弄眼暗示小“妈妈”快下去,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小“妈妈”圆润的屁股上摩挲把玩一番,小“妈妈”娇嗔地瞪了白松一眼,白松嘿嘿一笑道:“这几日按照方子连着吃了好几副补汤,身子骨也调养好了,今晚便来试试你的倒莲花。”
顺着曲线下去又在翘臀上捏了一把,白松这才乐呵呵地往着三楼去了,风韵万分的小“妈妈”摇着扇子,眼神几分哀怨地望着白松的背影,轻轻叹气摇头。
“你,来段《梅花颂》给本将军听听,若是会什么舞也只管跳来看看。”左奕涵指了指齐月儿,张逸(字子成)老早前便总是念叨少爷啊福仙楼那姑娘当真是个个貌美如花精通琴棋书画,对,还会唱戏,少爷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我跟你说真真真真是厉害得不行,去了保管您满意,往后指不定日日叫上子成去呢。
这不娴熟还几分装上的语气,要搁张逸这直性子听见,铁定说少爷这话外行,哪有上来就叫姑娘怎么怎么的,先谈上些诗词歌赋,听段小曲儿,吃上些梨花糕,再把小娘子那对弹出天籁的玉手好好把玩一番,嘶……慢慢享受才是,怎地跟完成任务似的。
然后铁定被少将军以“滚“字”撵开一段时间,过会又忍不住眨巴着脑袋进来。
左衍走得早,二子不幸夭折,膝下唯剩长子一个,左奕涵十一岁便不得以以左家身份入朝为官,家中唯有二姨娘一个长辈,少将军忌酒忌玩乐多半有这个原因。
若不是今日心情不悦,加之方晨渝进言,否则任凭张逸往日好话说尽,左奕涵至多心里过个一遍,憧憬下便是了。
兴许是过于慌乱的原因,齐月儿并没有抬头,好在小“妈妈”扭腰下楼时提醒了她:“月儿,将军要你表演段《梅花颂》呢,还不快去。”
齐月儿如梦初醒似的惊慌抬头看了眼小“妈妈”,又望了望左奕涵,慌忙跪下行礼:“是。”
小“妈妈”原先也是花魁,上了年纪后便出钱入股做起拉客的管事,她知道齐月儿的短处,但左奕涵既然指定了,现在去说找个能歌善舞的下来,便是驳将军的面子,她承不起。
人界夫云之天下,左家之权力几乎与圣上同大。所以一直有流言说若是夫云哪代圣上突然驾崩了,即便左家坐了上去,举国也无人会有异议。毕竟当年一人拉起多少军队四十四年征战打下大半人界的是左家先祖左迁,若非左迁称夫云帝时,年事已高,多病,时值左家嫡系后人年幼,大国初建,加斯尚在,与几位重臣商议后,深思熟虑下左迁才将帝位禅让给当时极赋才识能力的王洋,并留下摄政令和诸条禁令,王家本就随左家征战有功,手里又有兵权,朝野上下虽有异声,但持续时间不久,文坛大家苏轼的“试问天下几人敢如此”便是说得左迁。
巧是巧,今日事事都巧。齐月儿独爱两段戏,或者不能说爱,是一种畸形的依恋,因为两段戏都是母亲过世前言教身传的,所以平日里没事的时间又多,最喜欢的事便是对着铜镜一个人将戏完整地演下来,其中一段不下数百遍的,就叫《梅花颂》。
母亲戏好,戏中无论灌没灌注过情感的表情和眼神她都能凭着记忆算是模仿出来。
方晨渝斜眼目送白松进到三楼的厢房后,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还是不信任白大人。”
像是询问,又像是陈述。
“他是父亲的人,”左奕涵微微侧头,微笑道,“父亲信任他。”
乐起,齐月儿重新坐到圆凳上,原本南朝时期是不允许下级坐的比上级要高,甚至下级还得跪坐,后来到了加斯夫云时期便没这种硬性的规矩了。
左奕涵摆了摆手:“好好听戏,你戏好,评上几句。”
“是。”方晨渝躬身作揖。
戏始。
左奕涵生平第一次入青楼,也许是思绪糅杂,太想从当下抽离出去一段时间的原因,耐下心来一个人看得有味。
《梅花颂》这段戏演绎的是老妇人坐在镜前修容的时候,一点一滴回忆起往事,神态和修容方式也跟随着追忆年龄的不同而不断变化。
齐月儿面前并无铜镜,但不论是修容笔的凭空捏拿,还是凑近查看修容的效果,齐月儿演绎得惟妙惟肖。
戏里忆到作为一个年轻妇人的时候,小“妈妈”张罗着几个姑娘小心翼翼地将福仙楼最好的糕点菜肴酒水茶水一并给呈了上来,方晨渝想要阻拦她们近身,由自己亲自端送,但犹豫再三时盘子已经被端上桌了。
左奕涵兴致勃勃地看戏,茶水酒水被姑娘们从壶里分别倒出两份,其中一份由几个倒的姑娘亲自尝咽,菜肴糕点分别从底下剔出一部分,由方晨渝尝咽,尝咽完毕又躬身退到一旁候着。
齐月儿在用胭脂纸给自己上唇,有那么一个表情左奕涵突然想到自己八岁那年去世、抚养自己的姨娘,很像。然后回味了几遍,还是很像,便说了句:“姑娘戏好。”
如此赏话,自有人记下。
待到戏毕,左奕涵还鼓起了掌,将军鼓掌,大家自然就跟着鼓掌。
左奕涵扭头问方晨渝:“这戏,如何呀?”
“回少爷的话,晨渝觉着,戏很惊艳,至今余音绕梁回味不绝。特别是年轻妇人的那一段,有些陈洋歌的味道了。”
分明谄媚的语气,方晨渝说得一本正经,还将主子的心思给摸透个大概。
左奕涵指了指方晨渝,没好气地笑了。转身在桌上寻到杯茶,茶温微凉,轻抿上一口,淡淡的花香气沿着茶水盖住整个口舌。
台上齐月儿行过礼后,从琴盒边上拿起一支玉箫,红唇微撅,右腿笔直地缓缓向上抬起,竟是要边吹萧边跳舞!
如此有些难度的献艺倒是让少将军顿时又来了几分兴趣。这也怪不得少将军孤陋寡闻,青楼女子向来多才多艺,且不说雅的俗的,单从伦朝、唐朝、南朝到如今的加斯夫云鼎立,青楼当中的新生花样都有上百种,最出名的一种还是南朝显宗在宫中发明的垂钓妃子玩法,这是个荒淫无道穷凶极奢的皇帝,传闻他命人找来许多能载下两个成年男子也不沉的巨莲,叫妃子们逐个都褪去半数衣物上去,一人一莲,然后觉得今日哪几个顺眼,便划船垂钓,上船既表演才艺也共同侍奉不且之事,后来引用到青楼又生出诸多玩法,不过倒没显宗那般荒淫。难怪会有人说若掷千金进青楼只贪图点肉欲,未免太因小失大了。
齐月儿要控制好一呼一吸以及舞蹈节奏,利用舞姿有略微停顿的地方正好将萧用气最多的几个段穿插进去。
萧声里有几分舞剑的味道,时而凌厉,时而隐锋。年轻女子的身段柔软,时而抬手,抬手间青袖滑落,露出藕白的手臂;时而跪地,缓缓俯身,。
烛火摇曳,少将军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不过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倾城佳人。
少将军兴致好,还自顾自将二人比较起来。
论姿色,后者更胜一筹,但伦身段,左奕涵觉着前者更好,挂念的那俏皮佳人习得是宫廷正舞,比起齐月儿跳的要多了几分庄严大气,不过左奕涵尽管翻阅过不少大家评论民间舞与宫廷舞之分,自己却并没有去细细研究过,一时不急下定论。
一舞毕一舞又起,左奕涵又抿下一口茶。
花香溢满口腔,他惬意地闭上眼,整个身子往后倚在椅背上。
半睡半醒间,左奕涵猛地坐起来,这才发现舞停了,兴是怕闹着左奕涵,大堂里的人都静静地候着。于是起身,慢慢地环顾完一周福仙楼较为华贵的装潢,评点道:“福仙楼倒是不缺银两,独是姑娘缺,合着今日这些酒水脂粉演出钱,待会会有人一并送来。今日确实乏了,想回府歇着,走吧晨渝。”
“谢将军!”齐月儿满心欢喜地叩头,眼角不自觉湿润起来。
往日事事不顺,今日事事顺心,有些时候“机缘”二字便是说得如此。
左将军的话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若是有心的话……
齐月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些已经精挑细选过的头饰。自己头上这些在坊间都并不算特别昂贵的饰物又怎么逃得过少将军的眼睛?这么想来,齐月儿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无奈和失落。
要说女人心思细腻不假,齐月儿也是个怀古伤今的主。她行第二次跪礼时便大概知道左奕涵没休息好,又会些去乏的按摩手艺,想过开口叫去闺中点上清神香施展施展,但转念意识到身份的巨大差距,只得作罢。
很多殷勤碍于身份差距的缘故,甚至都不见得能献得出去。就连小妈妈不敢也不能去对将军说上一句“常来”,那叫僭越,身上可能会缺东西的。
“恭送将军!”
“将军永福同安,青意青意青意!”
回府的马车一直在门外候着,左奕涵出福仙楼上车后,主街中央的一个青州军小统领秦寒跨上马开路。
马车微微摇晃,左奕涵掀开帘角看出去。
商贩在叫卖,不少行人被青州军的高头大马拦住去路,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在看左家的马车队,突然,左奕涵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两道身影,连忙喝声道:“停!”
马车停稳,左奕涵从马车上下来,原本喧闹的街道由近及远陆续变得安静下来,半跪着的青州军不断错位给左奕涵让道,而这条道的尽头正中央正傻愣愣地站着个人。
肤白貌美,还长着小胡子。
左奕涵饶有兴趣地仔仔细细打量这个怪人,心中愈发哭笑不得。世上哪有这般好看的小胡子男人,竟然还长着一对微微隆起的小胸脯?
最离谱的是腰间挂着个玉环,玉环上还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齐鸟。要知道,夫云地界上,有身份的男子才能腰系玉佩,而有身份女子才能腰系玉环,玉环玉佩由朝廷订做下发,是身份阶级的象征,想来,估计是木儿这丫头为她更上男衣时也习惯性把齐鸟玉环系上了。
于是尽力将脸上的笑意压饰下去。
“你,见到本将军为何不跪啊?”左奕涵挑眉望着左奕心,颇为严肃地戏谑道。
左奕心像小鹿般惊慌地扭头,这才发现木儿早就吓得跪在地上,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地道:“我,我。”
“你什么你?”左奕涵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眼见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左奕心着急得欲哭无泪,顺势就要往地上跪去,好在左奕涵眼疾手快一只手给托住了。
左奕涵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撕下左奕心小半边胡子,露出半张足以倾倒多少少年郎的脸来。
四目相对,那对微微仰视的美目上黑色的睫毛在胡乱地颤抖,两团血色的红晕迅速在左奕心的脸颊蔓延,她已经发育的胸脯随着呼吸急促而不断上下起伏,但她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少女单纯如水般秋意的眼神,彻底融化了左奕涵此刻的整个世界。他深呼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身来,将左奕心扶直,“走吧,回家。”
脸上贴着半边胡子的少女发愣般被少年牵了行去,方晨渝紧跟其后,细碎的阳光穿过高大魁梧的左家军洒在他们身上,少女目光忽然变得清明,盯着前面挺拔的身影,突然缓缓地、痴痴地笑了起来。
那一笑,足以倾人城,令春日里帝都百花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