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金军一来人少,又缺乏配套的战后抚恤同化工作,虽有雄兵骁将屡夺城池,却又在撤军后迅速丧失战果。这样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宗弼与高宗划淮为界,对两国国力都造成了巨大的消耗。
宗干至燕山,面斥诸弟军事不利。
宗辅与诸弟除了“时不利我”,也说不出什么情由。
宗干心道:原以为宗望不过借宗弼、宗强、宗敏的锐气得立大功,而今看来,其实他于大势大局,善能洞察,远胜宗辅。宗弼年轻,虽然勇锐无双,尚无能为统领全军。目今形势,虽然西路军战事顺利,但所下城池在撤军后又悉数归宋,谈不上政治外交胜利,只怕秋后又要商议伐宋,真真烦扰。
高宗亦担忧金军再伐,多次致书元帅府请求罢兵,先称“大宋皇帝构致书大金元帅帐前”,后又贬去大号,自称“宋康王赵构谨致书元帅阁下”。
宗翰招其投降,高宗却深知父母兄弟所受苦楚,宁死也不肯再做俘虏。
宗弼因无事,又要去找他老婆。
宗辅也管不住他,只嘱咐他不要暴露。
宗弼又辞仪福帝姬,仪福帝姬道:“天大地大,你去哪找她?”
宗弼道:“先去汴梁看看,若她不在,只当散心。”
仪福帝姬道:“散心散到敌方重镇,也是心大。你样貌这般显眼,若被人认出来,如何是好?”
宗弼笑道:“我自来心大,乔装打扮一下,纵不成功,总能想办法逃回来。横竖我也不远走,入秋之前我就回来。”
宗弼选了几名汉人长相的护卫,叫上蔡松年一齐南下,顺便还能听蔡松年讲故事。
蔡松年自宗弼养伤时即常给他讲解史书故事。他知道宗弼自小未受佛儒道的熏陶,对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并无虔诚。好在宗弼天资过人,又身处王朝兴衰的旋涡中心,对治乱兴衰天然敏感,倒颇从历史中悟出一些道理,有时连蔡松年都自愧不如。
不同于2年前还要贴膏药扮乞丐,如今的汴梁城中,瞳孔颜色各异的色目人已不新鲜。而陷落之后不再是国都的汴梁,虽能勉强维持秩序,也在不断抓捕间谍,但治安情况与之前早不可同日而语。
加之宗泽因二十多次上书请帝还京不允,忧郁成疾,导致汴梁守卫更显疲惫。
宗弼等人兜兜转转再来汴梁,在城郊遍寻当年的染坊不得,又找不到李娃,也不知该再去哪找阿合。
他想着反正也没事儿干,就慢慢摸索汴梁及周边戍守的情况,竟然发现岳飞已经升为统制。
这天岳飞不当值,便被蔡松年邀来与宗弼见面。
岳飞吃了一惊,质问:“你是何居心?莫不是奸细?”
宗弼翻一个白眼,道:“我是大金王子,做的着奸细?若论做奸细,你比我有经验的多。”
岳飞道:“看来我这一次,只怕有来无回了。”
宗弼道:“那也不尽然,纵然你举报了我,谁还敢杀我不成?我只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
岳飞瞑目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宗弼颇气恼,道:“那个词怎么说的,冥顽不灵!我都没说要问啥呢,你怎么就知道不会说?便是你家皇帝,不也求着和议和谈吗?”
岳飞道:“我绝不会跟你和谈!”
宗弼道:“我靠,你跟我和谈的着吗?真把自己当个人。”
岳飞道:“那你找我干嘛?”
宗弼笑道:“李娃现在怎么样了?”
岳飞道:“你问这干嘛?”
宗弼道:“虽则战场上敌对,终究都救过她,关心一下,也不为过吧?”
岳飞道:“她把小宅卖了,准备追随皇上南下,但又不敢成行,后来遇到我,我就把她安置在别处了。”
宗弼道:“就她自己?”
岳飞道:“还能有谁?”
宗弼道:“去年秋天我萨萨说想回汴梁看看,后来一直没有音讯,你有没有见过她?”
岳飞道:“去年秋冬以来我倒一直在汴梁,但我没有见过她。”
宗弼沉吟道:“除了汴梁,她还能去哪?”
岳飞道:“她是内廷女官,会不会追随皇上南下了?”
宗弼叹气道:“你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有什么意思呢?放着我这么帅的老公不要,去追随什么‘哭丧王’?”
岳飞忍不住看一眼宗弼,不知道该说什么。
宗弼道:“你呢?老婆孩子安置在汴梁吗?”
岳飞默默摇头,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有人递信出来,说他的发妻刘氏已经带着孩子改嫁,家中只剩老母挨饿受苦。
宗弼道:“你也算有意思,你们圣人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你呢?莫名其妙的就空想平天下,‘格物’都做不到,何况齐家治国?”
岳飞道:“‘格物’是什么意思?”
宗弼笑道:“我想‘格’有条框之意,‘格物’就是穷究万物的规律。你只听说忠君爱国,可是什么样的‘君’值得忠,什么样的‘国’值得爱?”
岳飞心道:他明明不识几个字,却颇懂些典故,想来身边的投降文人,一定花了大力气教他。若我有此等际遇,也不至于几番作出祸事。
岳飞沉吟一会儿,道:“若是太平盛世,自该循序渐进,可如今家国危急,岂可避辞?大汉名将霍去病都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辈自该以此为榜样。”
宗弼笑道:“且不说这话是不是为了讨好有龙阳之兴的汉武帝,也不说穷征大漠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是否有战略意义或者政治效果。我只问你,不肯成家和抛妻弃子是一样的吗?”
岳飞颇感愧疚,长叹一声,道:“你对妻子那么好,她干嘛还要离家?”
宗弼眼睛发涩,道:“我也想知道。”
宗弼留岳飞吃酒,岳飞觉他虽是敌将,又态度倨傲,倒也有几分质朴可爱,道:“若不打仗,我倒愿与你吃酒畅聊。”
宗弼道:“打仗又怎么,我手下多得是败军降将,不论女真、渤海、契丹、汉族,大家处的都极好的。”
岳飞道:“凭你这句话,他日你若降我,我一定全活你性命。”
宗弼大笑,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岳飞道:“他日若兵败,你会投降吗?”
宗弼道:“我从未败过。若输给我爹那样人,情愿跟了他去;若是别人,我才不信我会输。”
岳飞有些羡慕宗弼,道:“你一路有父兄庇佑,一大堆人扶持,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前程远大。而我呢,屡次投军屡次受挫,连老婆孩子都守不住。我多想做一番大事出来,光耀门楣,也不枉了我这一身武艺。”
宗弼也有些羡慕岳飞,道:“你可以选择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却注定要从军杀敌,不能陪伴萨萨,且我家男子历代短寿,纵有功业,无福消受。若没什么金、辽、宋纷争,只是打打猎、生生娃,那也挺好的。
不久,岳飞倒真帮忙打听出了阿合下落。她果然追随高宗去了扬州行在,目今已是高宗身边最受信任的御侍。
宗弼大为不满,怕他老婆被人欺负,又不方便孤身去扬州。
七月初一,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府尹宗泽病逝,年七十。宗泽临死,念念不忘请帝还京,竟无一语及家人,又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连呼三声“过河”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