蒺藜山之战后,宗干在军中将养数日,娄室见他无法参战,便劝他与宗望先回完颜部。
活女向娄室道:“阿爹,有件事情儿子不明白:我与宗望前去接应宗干的时候,身边并不曾见有辽军,便有,既是朝我军冲锋,箭也该射向我军才对,怎么会朝后射中宗干膝盖呢?”
娄室思虑一会儿,问:“此事你可与他人说过?”
活女道:“不曾。”
娄室又问:“宗干呢?”
活女道:“也不曾与宗干哥哥说。”
娄室道:“好孩子,从今以后,你只当此事从未发生。”
宗干及宗望回到完颜部,将耶律淳随身短剑献于阿骨打:这是一把极锋利的宝剑,削铁如泥,剑身有鎏金的皇室图腾,剑鞘及剑柄上镶有珍珠宝石。
阿骨打甚喜,将剑赠与宗干,又夸他赴辽军刺探有勇有谋。宗翰、宗雄知宗干得了宝剑,俱来探看,宗干舍不得用,只拿来净脸。
且说乌古论氏死后,兀鲁与丈夫定哥回完颜部参加母亲葬礼,照看乌古论氏留下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刚出生的妹妹——兀典[1]。
宗弼从早哭到晚,又从夜哭到白,直把嗓子哭哑,累到睡去才能安静一会儿。
阿骨打见儿子这般偏执,又是心痛又是着急,可他自己何尝不是屡屡痛哭,他虽做了皇帝,骨子里仍是那个深爱妻子的丈夫,和深爱儿子的父亲。
兀鲁本想把兀典带回徒单部抚养,阿骨打十分不舍,到底留在完颜部中,挑选了几名女奴照看。
这天夜里,阿骨打来探小兀典。
阿合正为兀典擦脸,她手指细嫩,动作轻柔,比几个女奴更显尽心。
阿骨打仔细打量阿合,见她已出落的十分美丽,浅棕色的眼睛比当年的秦珏更显深邃动人。
宗弼老老实实坐在边上看着,眼角还挂着晶亮的泪珠。
阿合安顿好兀典,又过来照顾宗弼。她用热水替他敷了脸,又把他手心擦净,眼神甚是温柔。
阿骨打不动声色,见她另洗了手,才问:“阿合,你今年12岁了吧?”
阿合点点头。
阿骨打道:“倒比兀鲁更会照看人——兀典吃过奶了吗?”
阿合点点头。
“兀术呢?”阿骨打问。
“我另给他煮了粥,这便去拿。”
阿骨打见她走远,便过来搭着宗弼肩膀轻声笑道:“好萨萨!”
宗弼低了头,捻着手不语。
一会儿,阿合端了一碗热羊奶并一碗鲜鱼粥给宗弼。
阿骨打本已吃过晚饭,闻见羊奶甚香浓,忍不住尝了一口,问:“如何弄的这般香甜?”
阿合道:“我加了些蜂蜜和松子碎。”
“好喝!”阿骨打说着,忍不住又喝两口,道:“哪天我也让仆役煮来吃。”
宗弼见阿骨打谈笑间就喝干了整碗羊奶,问:“爹,要不这粥你也尝尝。”
“嗯!”阿骨打说着,真接过来尝了一口,喜道:“这两日心绪低落,不思饮食,吃这些正合适,只略欠了点盐巴。”
阿骨打说着,只几口把鲜鱼粥也吃尽了。
阿合略显尴尬,道:“要不,我再多煮些吧。”
阿骨打猛的想起儿子还没吃饭,尴尬赔笑道:“好啊,那个,我刚刚,……没吃饱。”
阿合听了,领了几个女仆下去收拾。
阿骨打又凑在宗弼耳边道:“你怎的不说她这般持家!”
宗弼笑道:“她自来如此。”
阿骨打心下盘算一会儿,问:“老六,你跟她,睡过没有?”
宗弼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语。
阿骨打不便追问,找些话岔开。
不一会儿,女仆另架了一只鹿腿并獐子肉过来,又添了羊奶、肉粥并一桶酒。
阿骨打与宗弼均饿了几日,痛快大吃了一顿。
深夜,阿骨打在外望着满头星斗,又想起乌古论夫人——可惜她那么美貌一个妇人,做饭比柴禾还难吃。
此时完颜部已降过几场大雪,室外一片洁白世界,甚是静谧。白雪堆映着凛凛夜光,幽深而清晰。阿骨打戴了尖皮帽,裹了兽皮长衫,踩着嗤嗤作响的厚雪信步而行,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被战胜归来身被数创的父亲抱在膝上抚弄嘉赞,想起青年时与诸兄弟并肩作战,想起儿子们在战场上亦如他当年般勇敢……作为完颜部族长,他家族中的男子世代征战,如今灭辽战争进展的出乎意外的顺利,倘真能灭辽,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是继续征战?还是像契丹皇族那般酒肉声色?亦或像萨满谷神说的:读书识字?
阿骨打兜了一个大圈,估摸宗弼睡了,悄悄走到窗口探看。
阿合果然没有回去,她仰面躺在外侧,左手揽着枕在她肩上安睡的宗弼。
阿骨打心中大怒:他伶俐勇敢的好儿子,竟当不得一个女娃娃的家!
他待要发作,又想起乌古论氏新丧,宗弼从她身上找点生母的影子似乎也并不为过。
阿骨打心下疑惑不定,叹道:他日我儿终将长大,我亦不能陪他终老,只盼他顶天立地,不要因女子坏事。
第二天,阿骨打尚未起身,便有兵士来报,说海边捉到许多宋人,天黑前就到完颜部。
阿骨打大为诧异,忙穿衣细问,却说是贩马而来。阿骨打不信,命兵士速去催促。
当天下午,一行宋人终于抵达完颜部[2]。
原来唐代以来,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便有一条水路,北宋初年,宋太祖曾派人顺此路向女真人购买马匹,但这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除了秦珏,阿骨打从未见过真正的宋人。
宋人领头的名叫马政,他在北宋担任武义大夫,此次受北宋徽宗皇帝之命,用燕人赵良嗣之计,以辽人高药师为向导,由懂女真语的军卒呼延庆保护,一行八十余人一月前登上辽东半岛,不想被巡海的女真士兵发现,一路五花大绑走了大半个月才到完颜部。
[1]兀典,即明星。
[2]宋使初次抵达完颜部的时间说法不一,此处以《金史》为准,即天辅元年(1117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