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童贯一大早便来到宝相院,非要接宗干和阿合去他府上。
宗干见他脸上皮肤皱成菊花还一脸色相,心头大怒,转念一想,若是阿合跟着个宦官,说不定倒省事的多,于是把他请进阿合屋里,自拿了许多生金珠宝,道:“不瞒中贵人,我这小姨本是金国六皇子的未婚妻,因误伤他人辗转到宋地避难,恳请中贵人收留她几年,待她长大,我六皇子自来迎娶——这些财物,若不够用,我再多取些。”
童贯心道:怪道马政说他不是一般的兵士,原来在金国倒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倒不好下手。只是这小妮既是什么皇子的未婚妻,又何需避难至此?想来也不过如此。
童贯沉吟半晌,道:“你说他是金国皇子的未婚妻,可有见证?”
宗干道:“此次前来甚急,不曾带的,但我女真民风朴实重义,我六皇子说来迎娶,决不食言!若中贵人疑虑,我可与中贵人在此立下契约字据,如有食言,教我死于棍棒之下,连我家人亦不得免!我也会请金使作书与贵国皇帝,说明其中原委,望中贵人体谅。”
童贯心道:此人行事周密,他怕我于这小妮不利,就说要报与官家,可不好做手脚。
童贯道:“贵国皇子妃之事,我自会向官家禀报,只是皇子妃身份不同寻常,这点银两……”
宗干道:“中贵人恕罪,此次跨海远行,不曾带的许多财物,但我大金既已立国,又与贵国商议合力灭辽,必不会因资财小事另贵国臣民不快……中贵人熟知政务,不必我多说。”
童贯听宗干话带机锋,反不好敲诈,陪笑道:“壮士误会了,我两国既要合力灭辽,又怎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壮士快将财物收起,便是壮士不说,我国亦会按相应礼节善待贵国皇子妃。”
宗干将装财物的小箱子硬塞给童贯家人,又教李善庆致书与徽宗。送走童贯,宗干将此行所剩财物折变为银票珠宝留与阿合,嘱她万事小心,若有危难不要忘了大金国。
几日后,宋使与金使齐返金国。
童贯不敢私匿金使书信,只得将金国寄养皇子妃之事上报,徽宗道:“我前些日子去上清宫,见到一个姓吕的道士,他说我命数与九相合,单九而衰,双九而喜。的确,按周岁算,我9岁丧母[1],18岁登基,27岁有个叫孟翊的士人说大宋将衰。今年我36岁,按他的说法,会有美玉自海上来,如和氏之璧,珍之藏之,可赎物主天灾[2]——莫不是这个小妮?若真如和氏之璧,那不比我六哥找枚来历不明的‘传国玉玺’更值得欢喜[3]?”
徽宗于是召见阿合,见她剑眉星目而容姿秀丽,兼具男女之美,十分欢喜,又命吕道士相看。
吕道士道:“此女确系玉命,美玉无瑕,可以护主,望陛下珍之爱之,护之藏之。”
宋徽宗甚喜,即为阿合赐名玉儿,让她充任宫中掌宝[4],又在她手臂点上守宫砂[5],不许她与男子轻见。
阿合自此在宫中安身,她聪颖好学,通诗文音律,又管理宫中宝物印玺,品味非低,甚得徽宗喜爱。
宗干一行走到登州,宋使赵有开暴病身死。
众人踌躇之际,又有谍报传来,说金国已向辽国乞和,接受辽国“东怀国”号。
宋使尽皆惶恐,不肯入海,与朝廷反复沟通后,竟将诏书又降格为登州牒,仅由护送宋使的呼延庆携带,同金使返回。
又走了两个多月,到达完颜部聚居的金都城会宁。
阿骨打得知宋人以登州牒答复大金国书,又给金使封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心中大怒,当场将6名金使各打20板。
呼延庆见阿骨打盛怒,跪地道:“陛下息怒,此间误会甚多……”
阿骨打道:“误会你祖宗!”说着命人将呼延庆五花大绑扔进猪圈里。可怜呼延庆在猪圈被绑了好几天,才又被囚禁在其他地方。
宗干本来因海陆颠簸精疲力尽,又挨了亲爹一顿打,趴在床上几天动不得,看见几个侍奉的小妾,又想起李师师,心情十分低落。
伤好之后,宗翰、宗雄跟他说了这几个月间发生的事情,宗干亦说了在汴梁的见闻。
阿骨打听得汴梁繁华景象,亦甚向往,道:“若与宋结盟,待灭了辽,我也去看看。”
宗干道:“阿爹既欲与宋结盟,为何扣着宋使不放?”
阿骨打捻着胡子道:“也不是不放,是派去燕云打探的人,还没回来。”
宗干道:“阿爹对结盟之事,究竟是何态度?”
阿骨打道:“你觉得呢?”
宗干道:“宋国掌军的是个宦官,依我看来,此人并无真才实学,又十分贪婪,并不可倚仗。但是宋军人数甚多,军备亦远优于我们,若得好将领,好好操练,当可成大事。而且宋地富庶,无所不有,若可互市通商,实为大金之幸。”
阿骨打点头,道:“我女真起兵以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但我军戾气太盛,后方叛乱不止,若能得宋军强援,助我灭辽,又得宋人财物,哺我大金土地,当可逐渐消弭战争带来的动乱……我完颜家族世代征战,到我这里,也该想想未来出路。”
宗干道:“阿爹,宋与辽订立澶渊之盟以来,百余年间无大战事,如今汴梁城内人口百万,又有河道沟通南北,汴梁城内居民,寻常百姓亦可丰衣足食,若我大金国亦能如此,那我完颜家族也能像宋国皇帝一样,锦衣玉食,又受人爱戴。”
阿骨打拍拍宗干肩膀,道:“真是爹的好儿子!再过几年,若你在战场之上也有此般见识,我又复何忧!”
呼延庆几次托人解释,阿骨打道:“跨海求好,非我家本心,共议夹攻,非我求你家。我家立国以来,已获大辽数郡,其他州郡可以俯拾,所以遣使往来,是为交好邻国。贵国不以国书回复而已诏书命我,已非其宜;纵然宋使暴卒,自应差遣他人,只另你等前来,尤非其礼,足见反悔。”
年底,阿骨打释放呼延庆,嘱他道:“我本欲留你等在此长居,念在前番非你之过,准你返回,如见贵国皇帝,当报与他:我虽曾遣使求大辽册我为帝,但那是与贵国互通之前,前番辽使前来,册我为东怀国主,我怒其礼仪不周,又念在与贵国通好,鞭其来使,不受法驾,此举本为守我两家之约,如何贵国如此见侮?若果欲结好、同共灭辽,请早示国书;若依旧用诏,定难从也![6]”
之后,宋朝又派赵良嗣、王寰为使,携徽宗御笔书信前来,内云:“据燕京并所管州城,原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可往计议,虽无国信,谅不妄言。”
当时阿骨打正亲率大军攻打辽上京临潢府[7],无暇他顾,便邀赵良嗣一同观看攻城。
金军自清晨由宗翰发起进攻,不到中午即攻下临潢府。赵良嗣大为惊叹,作诗曰:“建国旧碑胡日暗,兴亡故地野风干。回头笑望王公子,骑马随军上五銮。”
战后,阿骨打见徽宗信中只提燕京,心中大喜过望,脸上不动声色,捻着胡子道:“我大金灭辽已成定数,辽地州郡本应全归我所有,但宋金既以通好,燕京之地大宋可自攻取。”
赵良嗣要求将燕京周边的平州、滦州、营州也包括进去。
阿骨打以平、滦、营不属燕云十六州断然拒绝。
几番往返周旋后,宋金于1120年议定:两国同时出兵伐辽,金攻辽中京[8],宋攻燕京,事成之后,燕京之地归宋,宋将原与辽国的岁赐50万两银、50万匹绢转与金国,西京及所辖州郡归属视战事再做定夺。金国特意强调:归还燕京的前提是宋与金同共灭辽,如若失信,即为违约。
金人又提出六点:一,金军不过松亭关、古北口、榆关之南(其实是逼宋军自取燕京);二,宋军攻取燕京后,宋金暂以松亭关、古北口、榆关为界;三,宋金均不可与辽讲和;四,金军为追捕阿疏,可能出兵西京、归化、奉圣等地,届时这些土地交割另做讨论;五,宋军夺回燕京后,当免除当地赋税;六,灭辽后,双方互市贸易。
金人又在与宋的国书中强调:燕京原有汉民,可归宋国,但灭辽战争中流落至燕京的人口,不在此数。
至此,宋金海上之盟终于达成。
在海上之盟达成的过程中,宋金都犯了一些错误:
金国起初对燕云十六州的情况不够了解,外交方面亦缺乏经验,金使稀里糊涂接受宋低级职位,阿骨打几次扣押宋国使节。
宋国则从一开始就不愿以对等态度与金国谈判,对于同共伐辽之举又几番犹豫,致使金国对宋军能否攻取燕京大为担忧。最为诡异的是,宋徽宗在御笔书信中只提燕京而非燕云十六州,导致收回“燕云十六州”的初衷折为收回燕京及周边州郡。
笔者认为,虽然外交手法十分粗鄙,但金国君臣却表现出一种强大、智慧、坚决的外交态度;反观宋国,则从头到尾只想着浑水摸鱼,虽不乏小聪明,却缺乏大智慧,而宋国君臣在态度上几次反复,更为后来宋金决裂直至开战埋下了伏笔。
[1]实际上,宋徽宗生母钦慈陈皇后死于1085年,当时宋徽宗周岁3岁而非9岁。
[2]宋徽宗18岁登基,27岁因孟翊占卜“大宋将衰”大怒,45岁被俘北上,54岁客死金国。
[3]传国玉玺,相传用和氏璧制成,后唐末帝李从珂城破后自焚,传国玉玺自此下落不明,徽宗六哥哲宗在位时曾号称找到传国玉玺,但是史学家多倾向于此为政治宣传而非事实。
[4]掌宝,女官名,正八品,属于六尚中的尚服局。
[5]守宫砂,守宫是一种中国产的雌性变色龙,在繁殖季节,将其捕获用朱砂喂养,全身会变赤。吃满七斤后,把守宫捣烂并千捣万杵,然后用其点染处女的肢体,颜色不会消褪,只有在发生房事后,其颜色才会变淡消褪,是以称其为“守宫砂”。
[6]此段出自《三朝北盟会编》,原文有改动。
[7]临潢府,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林东镇南郊,是辽国第一座京城。
[8]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与哈尔滨直线距离约900公里,在当时而言,驰奔两三千里作战是非常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