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翰不理,教左右拖宇文虚中出帐。
宇文虚中大急,拼命挣脱护卫,拜伏在地,道:“两国自海上遣使,数年间使客往来,人马应付,贵朝亦颇费心力,终为两朝和好,国相岂能因小人尽废之!且贵朝所任用者尽是契丹旧时职官,焉保不谗搅生事?宋人、金人皆为辽人所仇,两国交兵,不管哪方折损都是为辽人报仇,贵朝十年辛苦灭辽,休养生息方是上策,怎可轻言战事!万一不得已交兵,河东河北州城坚固,军民皆习战斗,贵朝军队虽强,终会将损兵折。再则贵朝兵力虽胜,粮草难齐,少不得掳掠四外百姓,纵有所得,亦失民心,只得短利而长害国家啊!”说着叩首不止,血泪齐流。
宗翰见他忠节,倒生几分佩服,命护卫好生送他出营,继续召集诸将商议伐宋细节,议定11月19日出兵。
宗望、完颜昌等人亦各自准备伐宋,并教宗弼等人即刻回军。
宗弼正在屋后小山教莺哥之子挞懒骑马,听说将要出兵,即抱了孩子回家收拾。
莺哥一面命人打点行装,一面嘱咐道:“你从军在外,多顾念妻小,不可一味恋战贪功,竟不回家。”说着眼圈一红,滴下泪来。
宗弼满口答应,搂着莺哥道:“我不在家,大小事务皆由你定,不必报我。挞懒年幼,你倒多敦促他读书,好过将来跟彀英似的,大字不识。”
莺哥道:“你也不要一味跟他胡作,尽招些混账老婆。”
宗弼轻吻莺哥一下,笑道:“你这般美貌泼辣,我哪肯轻易胡作。”
不一时,宗弼又找宗干辞行,赛里正没好气,道:“他整日不着家,亏你却找来!倒是去宗峻家看看吧。”
宗弼又至宗峻家,见宗干正抱着完颜亶,与宗峻嫡妻蒲察桓端说话。
宗弼咳嗽一声,三口儿便迎出来,问他何时动身。
宗弼道:“明日一早起身,特来向大哥辞行。”
宗干点头,拉宗弼进屋,道:“你虽年轻,已能独当一面,不必我多说……只不要感情用事,坏了大计。”
宗弼点头,笑道:“大哥,我若立功,就向宋主索要阿合,娶她回来!正好她年满20,再无理由推脱。”
宗干心中忧虑,难料此番战事如何,且他于神鬼卜卦之事并不相信,宗弼这般满心期待,倒教他分外担忧,慢慢道:“阿合与宋主的约定,你,你倒挺认真的。”
宗弼道:“原先并不相信,可巧赶上此事,倒也圆得过去。”
宗干道:“若两国议和,你可遣人飞报我,我亲与宗翰和宗望说,教他们安排。”
宗弼甚喜,笑着去了。
桓端道:“都说他于聪明处不弱太祖,依我看来,竟是个傻小子。”
宗干叹气道:“阿爹在时,亦常忧虑他于女人上犯傻。两国交战,形势错综复杂,万一宋主以阿合要挟,他年轻气盛,谁知会作些什么!且阿合深念宋朝恩德,若两国交恶,她怎肯嫁敌国先锋!宗弼于此事上,轻信什么道士和尚之语,简直愚蠢透顶!只不知该如何教他醒悟。”
桓端道:“军中自有宗翰、宗望,你愁什么?”
宗干揉着额头道:“宗翰、宗望怎肯替阿合着想,况又有宗隽深恨他俩,不知会闹成什么局面。”
桓端道:“要不你就别教他去了,反正你家兄弟甚多,少他一个,料也无妨。”
宗干不言语,他心里知道,宗翰跋扈,无人可以争锋,太祖一脉想要振作,必须依靠军功,而宗望虽有能为掌军,却并不与他齐心,倒是于军政上有天分而未开窍的宗弼更为可靠。可是宗弼年轻,又因阿合事屡屡犯傻,太不教人放心。
宇文虚中等人飞奔回太原,急报童贯金军将要兴兵。
童贯自两伐燕京失手,早不抱军事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念想,后来屡次贿赂金国宗室得手,自以为计成,竟将燕云之南的军防工事尽皆废除,如今听得金军要南下,不觉慌了手脚,讳疾忌医,指骂宇文虚中道:“前番金使在官家面前亲允了归还西京州郡,你办事不力,倒挑拨两朝关系!”
于是命人将宇文虚中软禁,严令不教走漏半点风声,又教随军小妾收拾细软,准备随时跑路。宋军将领求童贯积极备战,童贯讪笑不理。
11月19日,宗望兵发平州,直指燕山。
此时已近年尾,宋朝方遣吏部员外郎傅察[1]经燕山赴会宁贺正旦,突闻金军败盟,多有人劝傅察不可前往。
傅察道:“受命以出,闻难而止,何以报君?”于是前行,至宋金边境,遇金军骑兵,被押往宗望营帐。
宗望听说宋使此时越边境贺正旦,颇感奇怪,命傅察庭参见礼。
傅察道:“我奉命出使贵国,若见国主当致敬,今贵国迎客,竟胁我至此!又止令见郎君,郎君虽贵人,臣也,当以宾礼见,怎可庭参?”
宗望怒道:“我今兴师南下,海上之盟不可恃,你还充什么贺正旦使!你将宋国失德背信之处一一道来,否则死!”
傅察不卑不亢,道:“主上仁圣海内,又素与金国通好,信使往来,项背相望,何谓失德?郎君败盟而动,意欲何为!待我还朝,当具报主上!”
宗望冷笑道:“你还想回朝!”说着命左右皆拔刀在手,强逼他庭参。
傅察一介文官,见白刃如林,竟不为所动,不顾金军推搡,浑身受创,坚不肯拜。
宗望大怒,道:“你今日不拜,他日再想,也没机会了!”说着命人将一行宋使全部囚禁。
傅察知不得免,落泪道:“我今必死,可怜我父母素爱我,闻之必大戚。你等若万一得脱,可告我父母,说我为国不屈而死,愿二老知我素志,可少纾无穷之悲。”
几天后,金军与镇守燕山的郭药师交战,不利。
傅察于营中得知,大喜过望,鼓盆而歌,高声道:“主上明若日月,四海拱戴,金贼自恃强盛,意欲败盟,须知自古之战,以是非曲直分胜负,今猝然南下,安知非送死哉!”
宗望于牙帐中听见,勃然大怒,即命左右击杀之,弃尸于野,年37。
阿撒知傅察死节,颇为敬佩,私下将其火化,将其骨灰交随从带回。
傅察是金宋战争中第一个死节的宋朝官员,他既未参与海上之盟,也不是领兵在外的武将,可能只是由于才貌出众,偶然受命往贺正旦,不料竟遇金军败盟。他原可就此回朝汇报实情,却慨然踏入金朝国土,以一介文人之躯,于千军万马之中,在大金东路军主帅宗望面前,严辞争辩,凛然不屈,可谓虽死犹生,播美千载。
不久,金军陷清化县。
二十六日,陷檀州[2]。
二十八日,陷蓟州[3],执奉副使武汉英颇狡黠,剃发投降。
宗望甚喜,谓“南朝第一降人”,命武汉英随军。
武汉英所到之处,得人皆不杀。
宗望责问,武汉英道:“凡平民百姓,明是非,识大体的能有多少,连我初时都不知大国用兵之意,何况是他们!我不肯杀他们,是要让他们看看,大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安和,他们既知归顺我朝并无害处,自会争相归附。郎君若信我,可遣我四处宣谕,则河北坚城可不战而下也。”
宗望甚喜,果命武汉英持榜文诱谕诸郡。
武汉英得出军营,即伺机潜逃,直奔汴梁——宗望于女真人中已算善谋,不料竟被武汉英忽悠,看来比起千年传承的中原人物,女真人实在耿直质朴。
武汉英既赚得宗望信任,尽得金军虚实,上报徽宗,道:“金人之谋深矣!谓中国独西北兵可用,以国相左副元帅宗翰一军下太原、取洛阳、要绝西兵援路、兼防天子幸蜀,以南路都统宗望一军下燕山、取真定[4]、直掩汴梁,且相约会於汴梁,而谋不轨!”
徽宗此时方知金军已然南下,当场吓傻,颓然不知所以,半日,落泪道:“如之奈何?”
[1]傅察(1089-1125),18岁即中进士,被蔡京看中,想招为女婿,傅察不应,为人温雅有节,不慕势利。
[2]檀州,今北京市密云县东北。
[3]蓟州,今天津市之北,燕山脚下。
[4]真定,今河北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