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阿孟替他出了头,束了发,阿琅刻画时的心情好了些,手下也更流畅,阿孟拿起来这半成品看的时候又惊叹连连,半晌都不舍得放下。阿琅的心情更好了一点,困意消了大半,拉着阿孟到旁边休息,自己顶上去帮她干活去了。
少年生得白白净净,脸上挂了笑又和煦得不行,直把奈何桥上的一众男女老少迷得神魂颠倒。
又撑到了奈何桥打烊的时候,阿孟把一片狼藉的摊子交给夜游神,自己两手一挥带着阿琅回家去了。
阿琅屁颠屁颠跟在阿孟身后,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一路上嘴没个停的时候,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笑笑那个,把阿孟也逗得笑了一路。
只是阿琅提前跑过去推开宅子的门要迎阿孟进去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已经立着的一个身影,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
孟章这混蛋玩意儿怎么又来了。
阿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脸,还没等阿孟那一脸惊疑问出来,他就对着孟章冷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回房间去了,顺便还把房门摔得震天响。
“……”阿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碰了一鼻子灰,她有些讪讪地别过头,对上了孟章的眼神,“你怎么又来了?”
孟章只是一笑,端出了他那副“青龙神君通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架子,身子却悄悄向阿琅那边的屋子侧了侧,故意拔高了音量:“东方近来太平无忧,左右无事,我便准备日日都来瞧瞧你了!”
不负众望,从屋子里又传来一声闷闷的捶墙声。
阿孟赶紧上前捂紧了孟章的嘴,拉着他进了屋,生怕他再说点什么,把那跟他不对头的孩子再气得干出什么事儿来,把房子拆了也不一定。
孟章一进屋,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撩衣摆坐在椅子上,一派神气。
阿孟无奈的摇摇头,手脚利落地给他倒了茶,取了点心,嘴上却絮絮叨叨着:“早跟你说了,你堂堂青龙神君老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啊,那孩子昨晚被你气的一夜没睡好,今天在奈何桥上净打瞌睡了,你瞧瞧,方才又气得摔门捶墙,搞不好哪天就把我那屋子给拆了,虽然……”
“阿孟,”听及此处,孟章却不干了,他微恼着推开阿孟递到他面前的茶杯,打断了她的话,“你为何总是向着他呢?他那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孤魂野鬼,你怎的能如此信任他?”
阿孟还是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没有看到孟章一脸的愠意:“他心思那样单纯,又不害我,又对我恭敬,我为何要……”
“心思单纯?”孟章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他紧紧盯着阿孟,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握成了拳,“他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阿孟正举着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颤,以一个极其尴尬的姿势停在了半空中。
孟章说的没错,阿琅这少年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人,阿孟一早就是知道了的。
单看初见时他那非富即贵的穿着和不急不慢的态度,阿孟就知道,这少年活着的时候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不是官家就是富家,后来她见到了他那把精致的扇子,她不停摩挲着扇柄两侧的古字,脑海里总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在昨夜的梦里梦到了那把琴,分辨出琴身上的三个“琅玕琴”来,梦里的她才恍然大悟,阿琅那把扇子上的古字,分明是“建木”二字。
通天建木,长于昆仑,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其状如龙首,食人。
普通的肉体凡胎哪里能随随便便砍下一截建木来做扇子,还能状若无事地在上面刻来刻去,更何况,那扇尾的金镶玉又明显不单单是个价值连城的玉,阿孟又不是个只会舀汤的棒槌,那隐在玉质之下蠢蠢欲动的灵力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所以一开始她是打算要让阿琅走的,可那少年却是认真待她,她一点点安抚,一点点夸奖,他就能打心底里高兴一天,还要把那扇子上的第三幅图刻上她的样子。时间久了,看那少年没有不轨之心,阿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人人总有不愿意说出口的过往,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被别人问的。”这样回答了,阿孟顿觉理直气壮,僵在半空的手终于将茶水送进了口中。
“就算他没有害人的心,可你总该知道,他怀的是跟我一样的心思!”
“噗——”茶水还没咽下去,阿孟就被孟章这话吓得全数喷了出来。
“呸呸呸,你乱说什么呀!”阿孟的脸色被憋的通红,一半是被茶水呛的,一半是想到了自己今日在奈何桥上的壮举,“我可是他曾祖母啊!曾祖母!”末了,又怕孟章不信似的,又把“曾祖母”三个字重复了好几遍。
阿孟许是被吓到了,只顾摆出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来,全然没觉得“曾祖母”三个字真的是有些不妥的。
孟章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黑,颜色变了好几轮,都愣是被气得没憋出一句话来,只顾看着眼前受了惊吓,一下弹起来的阿孟。
阿孟也没闲着,红着一张脸,皱着眉头,手忙脚乱的擦着自己身上被茶水沾湿的地方,嘴里依旧念念有词:“瞎说什么呀,饭可以乱吃,话怎么能乱讲呢……”
孟章看了她半晌,终是将眼神落到了她腕间的珠玉,思忱半晌,他像是有些嫌弃地抓过那只带着珠玉的手腕来,贴在珠玉上。由不得阿孟反抗,从孟章手心渗出点点青光,他的眉头渐渐锁紧,过了一会儿才放开。
“……你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看他表情不太好,阿孟看看自己手腕上并无异样的珠玉,疑惑地问。
“……你大抵是雀阴一魄受损。”孟章那头的脸色像被人打了一样阴沉。
“你不是说我手腕上这玩意儿替我把本该消散的魂魄锁住了吗,怎么我还损了一魄?”阿孟认真的看了看自己腕上的珠玉,也是真心实意的发问。
孟章只是一声冷笑,一眼都不想再看那串晶莹剔透的珠子:“自然是这珠子没修到家,废物一个。”
也不知道孟章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阿孟只顾研究自己腕上的珠子,喃喃自语着:“我瞧着这珠子挺好的呀,嗯……雀阴一魄是管什么的来着?”
孟章扭头看看了当真一脸好奇又无知,还拨弄着那串珠子的阿孟,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当着阿孟的面又不好发作,忍了一会儿,看她还是没有放下对那珠子的好奇,终于忍不住一拂袖:“你对着这玩意儿研究吧,我看着心烦,我先走了。”
“哦……诶诶,孟章!要不要我……送你……”一时没反应过来,孟章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而懵懵懂懂的阿孟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从椅子上起来,看着孟章挺拔的背影,她心里内疚了一下,须臾却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恍然大悟般喊道:“雀阴!雀阴是主情的那一魄!”
孟章气呼呼地走了出来,本就凌厉的脸上更是带着肃杀的寒意,不巧,他走到院子里,却和刚刚打开门的阿琅打了个照面。
一时相顾无言,又像约好一般,两个同样骄傲又看对方不顺眼的人同时冷哼了一声,背道而去了。
见孟章走的时候不高兴,阿琅顿时高兴了起来,他慢慢踱到阿孟屋前,门没关,他在外面还能看到阿孟正在细细端详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珠玉。
阿琅拿扇子轻轻敲了敲门扉,阿孟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是他,就“嗯”了一声叫他进来了。
阿孟一门心思全扑在研究珠玉上了,也没来得及招呼他,幸好那少年是个自来熟的,自己找了片地方落座了。
阿琅看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嗯……之前一直忘了问姐姐,一直戴着这串珠玉,可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见他恰好问到了自己也正在研究的东西,阿孟终于舍得抬头将眼神分了一点给他,她抬起手腕晃了晃,阿琅看见,那珠玉竟像长在她腕上的一样,竟丝毫未动:“孟章说了,我死的时候不大体面,三魂七魄差点碎成渣子,多亏这一串珠玉锁住了我的魂魄,要不然我现在肯定已经融进风里了。”她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魂魄破碎一事一语带过,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仿佛被她的平静刺痛了眼睛,阿琅有一瞬想要起身说些什么,阿孟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他:“不过孟章方才说我雀阴一魄有损,我就在想,既然这珠子这么神通广大,能把我碎了的魂魄粘起来,怎么还能损了一魄呢?”说完,她的眼神就又收了回去,全神贯注在了那串珠玉上。
她看见了,看见了阿琅微微颤抖的双手,看见了他垂下去的眼角,看见了他马上就要张开的嘴唇。
她不想听。
雀阴一魄,主的是情,若不是孟章今日在她这闹了一通小脾气,她恐怕这一辈子都真心实意把自己当成是阿琅的曾祖母了。雀阴受损,她对感情一事难免迟钝,或许这也是她信任孟章,却无法同他亲近起来的原因。方才孟章口不择言时说那少年怀的不单单是拿她当姐姐的心思,她虽不认同,但总归还是觉得有些尴尬。若是阿琅那一句正说出了什么让她无法再笃定自己的想法的话呢?她怎么办,赶他走吗?可是赶他走了,他一个对人世失望透了的孤鬼又能去哪里呢?所以,干脆充耳不闻,闭目不看算了。
“阿琅在人世时曾经见过姐姐腕上的这种珠子,叫做琅玕玉,人将死时,七魄先散,三魂再离,许是雀阴一魄先散的,这珠玉神通不够,后来没能找回那完整的一魄吧。”阿琅最终还是开口了,一开口却是音色清冷,压抑着情绪。阿孟听了,只是胡乱点点头。
阿琅垂下头,让两鬓垂下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若是此时有人能看见,必然能看到那少年指节微微泛白,凤眼通红,却隐忍不发的样子。
魂魄破碎,她怎能说的这样风轻云淡呢?若不是生前受了极大的苦楚和委屈,到最后对人世毫不挂念,万念俱灰,人的魂魄又如何能碎成那个样子?为何琅玕玉拼命将魂魄拼回来锁住,雀阴一魄却还是宁愿消散都要逃脱呢?
悲伤、痛恨等等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了少年眼中,他顿觉气血不畅,呼吸困难,连忙紧闭双眼,压在扇子下的手悄悄捏了个诀,平复了一会儿,窒息感才稍稍褪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