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前
爱情公寓尚未拆迁的时候
张伟忽然接到孤儿院打开的电话
“老院长住院了,胃癌晚期。”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张伟是和大力一起去医院的,在之前做志愿者的时候,大力见过老院长。
老院长是一个微胖的老人,灰白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不喜欢戴眼镜,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没了。
那时候老院长已经八十岁了,仍然精神矍铄,一口气从卡车上背一袋子面粉到食堂不成问题。
他是个非常喜欢笑得老人,所以很少有人能记住他的眼睛,孩子们只记得有个眯眯眼的老人对自己很好。
大力陪张伟去医院看老院长,心里清楚可能是最后一面。
出门前张伟叮嘱大力要镇定,大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看到这个一百五十多斤的老人瘦成一把骨头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困难还强撑笑脸欢迎我们时,心里还是特别特别难受。
张伟反而没事一样跟他照常聊天,其实大力知道他也在强撑。
不想打扰病人,他们没待多久就告辞,出了病房张伟站在窗台,久久无言。
老院长并没有子女,他是老一辈的党员,子女在那个特殊时代都已经先一步走了。
后来八十年代,老院长联系了几个老朋友合伙办了一家私立孤儿院,为了孤儿院的运转,他赔上了全部的身家,家里的古董和珍藏的孤本都打包便宜卖了出去。
后来政府把私立孤儿院纳入政府资助的范畴,老院长继续在孤儿院待了二十年。
老院长的记忆力很好,他能记住每个孩子的名字,即使在医院里,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包里的十几张相册。
老院长住院的消息发给了所有曾经从那里走出来的人。
张伟下楼梯的时候,在访客登记表上却只看到了寥寥十几个人的名字,不禁有些齿冷。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经历苦难后仍能保持善良,对很多人而言,孤儿院出身或许是他们痛苦的来源,前进道路的阻碍。”大力安慰张伟道。
“我知道的。”张伟点点头,读大学那几年他和孤儿院的朋友们还有着密切的联系,经常打电话,经常见面,可毕业后没几年,就已经系统提示不是好友了。
别人删你的时候,系统从来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伤心;你删别人的时候,系统却会提醒你确定删除吗?
因为怕你后悔。
当你和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没有回复,那就放弃等待,这是成年人最体面的告别方式,就让一切归于沉寂,以后不再联系。
张伟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爱哭,老院长经常在自己哭的时候笑着说:
“能哭是福,能哭是福啊。等你们长大成人了就会明白,人生还有眼泪也冲刷不干净的巨大悲伤,还有难忘的痛苦让你们即使想哭也不能流泪。”
现在的张伟已经很少哭了,许多人说是因为只缘未到伤心处。
但实际上即使到了伤心处,也很少有人会大哭。
成年人的伤心欲绝,大部分是相顾无言,唯有两行清泪。
几年前,张伟在律所工作时,和一位来咨询的高管聊天,他当时感叹了一句:“你好辛苦啊。”
高管笑着笑着两滴眼泪不自觉的流了出来。
这位高管是一个清清瘦瘦的中年人,张伟和他一度是非常好的朋友。
高管经常出席各种酒会,商谈生意需要喝酒,接待贵宾需要喝酒,交好同事需要喝酒,他一天要去三四个酒局,给人的感觉乐在其中。
后来张伟知道,他有慢性胃炎,根本不能接触酒精,可怎么能不接触酒精呢?
他的父母妻子儿女住在同一栋房子里,还有个弟弟需要接济,他一天不喝酒,工资就少了很多,只能喝,不停的喝,身体的问题也不能告诉家人。
张伟有次因为法律问题去过高管家,他的父母妻子待他如陌生人,儿子只说了一句,早晚喝死。
后来这个高管被查出了胃癌,他只能更加拼命的喝,疯狂的喝,好为自己走后的家里留下一笔可观的财产。
后来,他的追悼会张伟没有去,听说一整个会场的追悼会,公司同事全部到场,家人没有一个来的。
这是张伟第一次见识到成年人的辛酸与残酷。
与大力下楼的时候,遇到了孤儿院现任院长。
院长告诉张伟,老院长委托他帮忙办了出院手续。
“为什么?”大力不解的问道。
“老院长一生体面,我想他不愿自己身上每天被插满管子,狼狈求生吧。”张伟说道。
……
两个月后
张伟接到通知去参加老院长的葬礼。
张伟和大力两人到达追悼会现场时,已经人山人海。
无论对自己的身份如何不甘,但任何人对老院长的尊敬与感激是无法抑制的。
追悼厅内,各界人士都有所出席。
一个老党员,老革命家,老教师,老知识分子,一个终生不变的好人,他的去世,任何人,都会唏嘘不已。
张伟和大力并没有进入到大厅内,大厅里已经人山人海,他和大力只是在追悼会场外的人群中,注视着大厅内的遗像。
大厅内,现任院长念着老院长的悼词。
“老院长去世那一天,他起的很早,一个人在浴室里洗澡,出来后辞退了一直照顾自己的保姆,将自己的家里的打扫的干干净净,把杂物都分类整理放到了不同的箱子,之后在书桌前写下遗书,戴着眼镜,抱着一家四口的照片,溘然长逝。”
“他的遗书内容如下
亲爱的孩子们,想来你们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已经于昨天中午走了。
我走时心如止水,我去后,速火化,一切从俭。
这世道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无名小卒皆是可怜人,众生皆苦。
我知道你们趁我睡着的时偷偷来看我的人不在少数,你们也大多困囿于自己孤儿院出身的身份。
你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身世只能代表了你们从何而来,却无法决定你们向何方去。
我的父亲生活在战争年代,建国后在政府工作,我的母亲出身于书香世家,后来在大学教书,家中生活优越宽裕。
但我中年依旧穷困潦倒,夫人子女早逝,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世间所有事,都如过眼烟云。世殊时异,唯有一心而已。
善良,热情,勇敢与微笑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们的财富。
最后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
我生前体面,死后依旧体面
作为一个父亲
我生前爱人,死后为人所爱
此生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