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不想与你兵戈相向,你就故意寻死,让我悔恨终生,以此来折磨我是不是!”
我狠狠地以拳抵在他颈下,他的神色因疼痛而扭曲,口中的鲜血从嘴角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我忽然有一丝胜者的快感,这感觉转瞬即逝,随后被哀恸替代。
他要死了。被我一剑诛心。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清峻的容颜。我的眼中涩冽难忍,可就是落不出一滴泪来。我冷冷地凝视他,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若有来生,我先诛你,再杀曹贼。”
他笑了。笑容停在唇角。
这一刻,我觉得我的心碎成了残片,并且再也不能复原。
如此疼痛,比剑入胸膛,刀穿骨髓还要痛千倍万倍。如此愤怒,比烈火吞柴,劲风卷云还要怒千倍万倍。
“那我就让你永无来生!”
我挥剑,恨不能让他立时毁灭。
然而我的剑停住了。
其实,他已经死了。
我扔下他的身躯,站起来睨着他。我本以为他会死不瞑目,可不料他的双眼竟然紧阖。
我兀自冷笑起来。
他此时此刻这副冥顽不化的愚蠢的模样,不像曹昂,一点不像,根本不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我的冷笑转为大笑。
中护军从山下赶来,志唁寡不敌众,被刀剑横在颈上,无法反抗。经安将剑入鞘,旋即站在我身边。
我俯身,似是自语,似是在吩咐他,话语中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得,仿佛我面前的死人只是安睡。
“取他首级,上呈魏王。”
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结在深冬的寒冰。
“然后,把他的首级,给我挂到城门上去!”
我狠狠地将右手攥成拳砸在地上,骨节沾上了猎利未凝的血。
殷红,怵目惊心的殷红。
“殿下,您还好吗?”经安闻言惊惶,以极微弱的语调探问。
我沉默。
良久,我坐在地上,徒然长叹,眼角的泪终于滑下来,咸涩不堪。“罢了,呈给魏王之后,把他的身首合葬。就葬在这里,墓丘也不必新建了。碑上,就写……”
“洛阳迁许都猎氏,志德于世,承德于上。”
“首题就署……”我眸中那缕郁色一闪而过。
“大汉。大汉罢。”
“是。”经安心绪未宁,忐忑应道。
又是彻夜无眠。
清晨。
我看着窗外晨曦流转,光影逆来,将庭前绿意葳蕤的草木映得熠熠生辉。我看着前院谦然挺立的郁柳,怅然若失。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
“殿下,您该去朝议了。”
经安的出现让我瞬间心中一伤。这种感觉,就仿佛有人将你从天际拽下来,有人将你从高山推下去,理想破灭,回归现实。我的理想是执纵天下,然而我的现实却是被人执纵。
“猎利……昨晚已呈给黄门侍郎了。”
“好。”
“殿下……”经安面有忧色,“黄门侍郎让属下回禀您……他说,大王他见到猎利伏诛之后,沉吟不语,半晌方笑道,余孽已除,吾儿使孤可高枕矣。”
“知道了。”
我见他不曾退开,于是偏眸复问:“张既还说什么了?”
“他没再对属下说什么,倒是在文昌殿前长叹了一番。”
“你觉得,他是自叹,还是叹给你听的?”
经安闻言难掩疑惑。
“你若觉得他是自叹,就不必对我说了。可你若觉得他是有意叹给你听,就说明他有话不便明讲,想让你带给我。”
经安垂眸思忖片刻,方道:“他说,王容甚忧怒,吾等当如何自处?”
我顿觉心中寒意彻骨。
我出府。
吾等当如何自处?
文昌殿。
我横置白笏俯首:“臣复令,既验,猎利已死,长门禁其党皆除,故请王命。”
“五官中郎将功过相抵,失察之罪可免,即入班列。”
“遵旨。”我将笏板斜挽于臂内,悄然抬首。
魏王冠冕上珠玑之泽的玄旒也不能遮挡住他青黑的脸色。
果真“甚忧怒”,看来他亦彻夜无眠。
我安立朝堂,他就如此忌惮,仿佛我是摄主权臣一般。他的玄旒,我的玉笏,就如同棋局之上的黑白双子。这一场,是我逼退了他。他若再布阵,则必是致我于死地的绝阵。
“请君敕令大理寺,刺客当如何论处?”
钟繇不顾魏王困怒交加,仍执意去触他心上的伤口。
“钟寺卿,你何以如此迫切?”魏王冷哼一声,讽刺道,“莫不是你急于用逆徒血光来挫孤的锐气?”
钟繇只得退居一旁连称“不敢”。
“退朝。”魏王支撑着从案后站起。
堂上的内侍唱赞道“退朝”。我浅浅勾唇,实则并无笑意,只是感慨劫后余生罢了。
朝臣或结伴向宫外徐行。吴质跟在我身侧,丁仪从后而出,眼看要走在我们前面。
“丁曹掾留步。”吴质冷笑,“我听说丁曹掾那日在大理寺言殿下纵下行凶,如今水落石出,不知您心意如何?”
吴质将“水落石出”四个字说得极重,丁仪瞬时面色一沉:“如此便罢。”
“什么是‘如此便罢’?你难道不该对殿下洗清罪责表示一下恭贺吗?”
丁仪眉心微颤,拂袖欲走。
“大王还曾夸奖丁曹掾内秀,难道这就是你的风度吗?”吴质毫不妥协。
我笑看他,这个时候的季重可谓扬眉吐气,咄咄逼人。
“好……那下官便在此祝贺子桓殿下。您目及广远,非常人可比。”丁仪欠身向我揖道,咬牙切齿。
“丁曹掾真是说笑了,若说目及广远,我们五官府可是万万不能与您相较的。”吴质索性将他一讽到底,“虽然您只有一眼能视,可是您目之所及,比我们这些双目健全的人还要开阔呢。”
丁仪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连他那只蒙翳的眼都似乎在喷涌着怒火。
丁仪含恨,径直疾往宫门。
待他走后,我笑道:“没想到你不仅笔下伶俐,嘴上的功夫也极高深。”
“左不过小人罢了,有才无德。”吴质恨恨说道。
“不过大抵不该这样讽刺他。他的眼睛是他的痛处,我们若再用这个开玩笑,他要记仇了。”我挑眉,“小人记仇,可不好对付。”
“恕臣直言,那丁仪恐怕满腔都是对殿下您的仇。”
“他还妄想与清河公主结亲。”吴质轻哼一声,“最可气的,是大王竟然欣赏他。”
我立刻止住他:“宫内慎言。”
“这是实话。”吴质笑了笑,“您当初不同意丁仪娶公主,不也是因为他乃是……”
吴质遮住自己的左眼——
“一目之士!”
我闻言一哂,牵下吴质的手放在我身旁,一路开怀过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