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流转。
我落笔。白绢乌墨,分外好看。我本模仿后汉蔡邕,不料没学到他的神韵,反而开辟了自己的风格。丝丝露白,明翻明转,我端详着自己写下的这句话。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魏王殿下到——”
我的笔杆惊落。丁仪必定已在魏王面前弹劾我目无尊长耽于玩乐。我本以为魏王会派心腹暗访,可他竟然亲自来了。我扬唇微笑,既然来了,就要精彩。笔落案上,墨汁溅出,掩盖了我才写成的“水”字,只留下一个“寒”。
我装出手足无措的模样离座接驾:“大王有事召臣即可,何必亲自出宫。”
我抬眸,丁仪居然跟在魏王仪仗之后。
很好,太好了。
魏王环视正堂,眸色含义不明,发现并无异常后,他笑道:“自你开冠设府,孤还没有来过,今日有兴。”他在堂内来回踱过,问道:“你近日是否勤于政务文章?有人告诉孤,说自吴质外调后你十分懈怠,还心存怨恨。”
“臣不知又得罪了哪位栋梁,他竟这样诓害臣。”我委屈道,直直地看向丁仪。他此时已经明白自己进入了我的圈套。
“丁曹掾,五官府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混乱。孤看着井井有条,运作如常。”
“大王,想必子桓殿下这里,只是今天很整端罢?”丁仪恨恨地盯着我。
“丁曹掾真是说笑了,我怎么知道大王今天会来?”我毫不客气地冷笑,“还是说,你特意引大王来看我的笑话?”
“你……”丁仪面色时红时白,“大王,临淄侯府吏来时,确实见到五官中郎将失礼,与属下饮酒作乐毫不收敛。”
“这么说,丁曹掾并非亲眼所见?”我厉声道,“听说的事情,你也敢讲出来浪费大王的时间?”
“子桓殿下,你别再狡辩了。”丁仪不怀好意地笑道,“府吏临走时,亲耳听到您说,大王孤立我,晨辉夕亡,这不是忤逆是什么?”
“丁曹掾,您真是冤枉我了。”我也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说的是,大王鼓励我,臣怀希望。”
魏王面色一沉,阴郁地怒视丁仪。
“看来临淄侯府的府吏不仅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我回身向魏王揖道,“大王,请您相信臣,臣一直勤奋上进以求大王优宠,断不会自暴自弃,更不会忤逆失礼。”
“丁仪,你最近是不是太消停了,想让孤给你找点事情做?”魏王冷冷地起身,“临淄侯府右曹掾丁仪,罚俸三月。临淄府的府吏,全部换掉重新甄选。”
“臣送父亲。”我视若无人地经过丁仪,跟在魏王身后。
“丕儿,你好好想想,你的心思该用在什么地方。”魏王似笑非笑地偏眸看我,“罚也罚了,别再耿耿于怀了。你这心上的眼子有多小,你爹我还不知道吗?”
“是,臣明白。臣此后必定一心致于固国安邦。臣谢大王成全。”
我看着魏王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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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殿。
“文和,岁月不饶人,盛夏时节,孤竟然都会染疾。”魏王捧起药盏,压抑住喉中刺痛。
“大王千秋无期。”贾诩安静地注视着魏王手中的青盅。
“立嗣之事,不能再拖了。”魏王长叹。
“你选中哪位公子?”
“臣不敢妄言。”
“那孤先说罢。”魏王笑道,“子修与冲儿,只要在世一个,孤何愁无子可立啊。”
魏王扶额倚在座上。
“孤平生甚爱子建,他才思敏捷,满心赤诚,又有青天之志。孤多次有意为他铺路,可是子桓……”魏王剑眉蹙起,“子桓不愿放手。孤委实不知他们二人谁更善于为君。”
“子桓亦聪睿明敏,可孤总觉得差点什么。”魏王已有褶皱的手抚过座旁长剑,剑上刻的,是鹰击长空,“他太过于像孤了,但只像孤的阴暗,而不像孤的光明。他的才干谋略,都用在观察人心上。他能够管理好属下,但是不能够管理好天下。”
“管理天下,要用手段,更要用心啊。如果一个人的心只给他自己,那么他只能做到与民同乐。一个人的心只有给了苍生,他才能够与民共苦。”
“太平,世世代代为之肝脑涂地马革裹尸的太平,需要一颗能纳百川的心去开创,去维护。”
“文和,孤心里很苦。孤连年对淮南用兵,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统一,孤今生,大抵做不到了。”
“大王千秋无期。”这一句,贾诩是真心说出来的。
魏王忽然大笑起来。
“权术,孤已经习惯了。可是子桓不习惯。”魏王收回放在长剑上的手,“孤希望他永远不习惯。他一旦习惯了,就再难回头了。”
“你说呢?文和?”
“臣但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贾诩虽然心痛,但他的初衷,没有改变。
魏王微怔。
沉吟良久,魏王笑道:“你,荀彧,崔琰,邴原,桓阶,毛玠,王朗,想必都是痴心不移罢。”
“袁绍立幼,后亡,刘表立幼,亦亡,孤立幼,会亡吗?”魏王眸色一寒,“不会的,孤同他们不一样。”
“请大王三思。”贾诩敛眸沉声。
“子桓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死死地将你们笼络住啊?”
魏王神色依旧威仪,却难掩心底苍白。
“没有用手段,是用行动。”贾诩抬眸,“子桓那么聪明,一定知晓大王对他的打压,可他在忍耐,他在等待。他不会锋芒毕露,可他懂得未雨绸缪。大王觉得子桓的心里没有天下,可您别忘了,您会掩饰,他也会掩饰。君主,是不能让人看透的。子建将意气风发写在脸上,是因为他半生顺畅,没有逆境。子桓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是因为他半生逆境,从未顺畅。天降大任于顺境旅者还是逆境勇者,大王明白,臣等也明白。”
“多厉害哟。”
魏王勾唇自叹。不知在说贾诩,还是说子桓,还是在说,他自己。
可贾诩却清楚,再不动手,子桓就等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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