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长恨回过慕容宅以后,念起当年与父亲交好的苏家,这日来到苏家门口,欲找苏诠叙个旧情,又恐身份暴露自知不妥,在苏家外踌躇改变主意后欲要离开。
忽见两位男子走出苏家大门,引得容长恨不想离开,便站在暗处望去,抢眼的是那位服饰整洁,气宇不凡的男子,远远就听见苏府守门下人唤他“少爷”。容长恨知是幼时玩伴——苏诠,无需多疑;又看另一位碎衣布裳,细看他举手投足,容长恨也识得出是福运客栈说书的淘气少年。
能以神天石为说书内容,且又被仇人盯上,容长恨心想此少年应该大有来头。见他与苏诠道别后独自上路,容长恨就跟踪而去。
高临枫斜着目光不曾回头,只把脚步放慢;容长恨细碎的脚步悄悄挪动,谁也听不见地面上传出千万只蚂蚁的死前呐喊。
进了山林,惋惜那山水好风光,无人去赏。他们的步履变作匆忙,高临枫绕进翠林湖畔,拐入茅屋后无半点动静。
容长恨隔着破窗望去,里面没了人影!他撞门闯入,立马有把明晃晃的剑架在喉脖,持剑者正是高临枫,容长恨才知自己中了瓮。
高临枫质问:“你是何人,何故跟踪我到此?”
原来高临枫早有警觉,一路上不动声色,继而藏身先发制人。他嘴角一抹坏笑,若是被人跟踪都意识不到,那么这几天能躲过黑风神秘人的追捕可不是因为他好运。
容长恨看对方持剑的样子不畏不怯,临危不乱,两只眼睛炯神有力地盯望,透露出的厉光不是杀气,而是谨慎的防备。
十五六岁的少年就如此足智谨慎,实属难得。容长恨打量他粗衣如乞的装扮,就知这人是混迹江湖长大。
“小兄弟,我并无恶意。若有恶意,一路上下手岂不方便!”容长恨定非夜郎自大,眯细了目光,同时手指移开脖上的剑梢。动作由缓转急,中,食两指一弹,剑从中部折成两截,利剑哐当落地难再拾。
高临枫蓦然心惊,睁大眼睛望向地面的碎片,即知对方来历不浅,也不再贸然出手。
“福运客栈,我见过小兄弟你一面。”容长恨以“兄弟”为称呼,摆明了在示好,他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并无恶意。
“喔?这位公子一看就是江湖中人,也是寻我追问宝贝神石?”
容长恨摇头,没有用语言否认。
高临枫搬出灰旧长凳翘腿而坐,抖脚把凳子晃得吱呀吱呀响,抱手继续说:“神石,破石,我瞎编讨口饭吃而已。”
容长恨赔笑说:“小兄弟实在豪爽,我不因神石找你麻烦。只是看小兄弟神秘,好奇跟到此处。”
高临枫的眼珠子转得伶俐明亮,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掩饰的话谁不会讲,想要抢劫的人怎么会暴露心思。”
两人离得那么近,容长恨难免听到些碎话,为证清白自报出身:“在下容长恨,蘅白山宁家庄宁远山之徒,并非什么劫匪。”
“什么?见着高人了!”高临枫目光聚集,像是看到了一堆金灿灿的财宝,欢喜跳下长凳问:“宁远山的徒弟?宁家山庄的宁远山?有清流雅名之称的宁家山庄?”
一连串的问号像结成串的葡萄,容长恨笑道:“若非如此,江湖上有第二个宁家庄?”
“以容长恨为名,想必是深有故事之人…”高临枫不忌言地猜测。
容长恨问:“小兄弟又如何称呼?”
“姓高,名临枫,江湖无名小辈,四海皆可为家。”
容长恨赞道:“好一个‘四海皆可为家’,若你不嫌弃,可到宁家庄。”
“好!”高临枫爽快回答,分手前承诺道:“改日定登门探望。”
且说当日宁初寻回到宁家庄之后,整日觉得无聊。走到习武场上跟师兄弟们练剑,因不见容长恨的影子,心情倍感失落。无聊之际收剑转身,忽见褚斫单独靠在墙面伏背难受。宁初寻走过去,见他满头冒汗,脸色苍白。
“大师兄,你哪里不舒服?”宁初寻说着要去扶,却被褚斫推开。
“我没事,刚刚运用内功不当,我自己回去调理就好了。”褚斫不要宁初寻扶,独自踉跄而去。
宁初寻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疑惑:大师兄从不凶人,今天居然推了我一把,也没对我笑。
算了,头一次而已。宁初寻懒得多想,突然发现父母不在庄内,乐得准备下山去寻找容长恨。
她偷溜出来,轻轻扣上庄门后转身,见一位粗衣烂裳的乞丐小哥坐在红叶大枫树底下悠闲,嘴里嚼玩着一根长草,强烈的阳光从叶片罅隙打下来,让他的皮肤褪了一层嫩白。
初寻认为他饿坏了,苦涩的草怎么可以吃呢!蘅白山无一户村庄人家,她想:这人是要饭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干草多难吃啊!
心善的宁初寻走近后弓腰笑问:“哎,小乞丐,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进我家来吧,草不是人吃的呢。”
乞丐小哥朝声源转过脸,正是高临枫的面孔,他惊愣的目光对上她的笑眼相迎。
入他眼中的玲珑女子,一袭缥缈白纱,半抹粉衣年华;细眉如柳,笑魇如花。世间有此佳人,出尘不染,入世不俗;若失佳人,空剩锦绣山河也多余。
“小乞丐,你没听我说话吗?”宁初寻笑着提醒了一遍。
她再一笑,醉人的酒窝让人迷了神,那一刻的高临枫呆得齿间的长草掉落,认为天上的仙女也抵不过这般绝色,直到初寻呼唤扑翅而来的雪鸽,他才回神笑答:
“我哪像要饭的,有见过这么俊的乞丐嘛!”
“我之前看见大街上要饭的人就是这么穿的呀,破破烂烂的,一点都不整洁。容师哥说那种人叫做‘乞丐’。”宁初寻伸出玉掌,雪鸽乖巧地立在主人掌中。
高临枫听她这番表达,心知这姑娘少谙世事,笑着摇头又扯了根长草咬在齿间。顿时,草的苦涩在舌苔上弥散开来。
“草,很好吃吗?”宁初寻咧嘴笑问,逗玩掌中的雪鸽,“我的笑鸽儿都不吃草呢。”
笑鸽是宁初寻饲养的鸽子,她亲切地唤为“笑鸽儿”,比其他人多叫了一声儿化音。
高临枫笑了,“‘吃草’是我原始自在的生活态度。”
宁初寻听不懂,“你没有家吗?要不我收留你吧,容师兄一定会同意的,可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说我是乞丐那我就叫‘小乞丐’喽。”他站起来拍拍身后的灰尘。
宁初寻为难又嫌弃的表情:“这样不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高临枫戏道。
宁初寻挪了目光,欢快地蹦跳,“你看,那是我容师兄,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高临枫忽变了脸色,剑拔弩张地空手出招朝容长恨挥拳,容长恨不失防备,两人动武打成一片。
突发的战争有点莫名其妙,一旁的宁初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容长恨占了上风将高临枫擒住,要上前去劝时,他们两个人松了拳脚,相视笑后又称兄弟起来。
高临枫赔礼笑说:“刚才你们也瞧见了,我技不如人,特地来此学艺,还望容大哥不吝赐教收下小辈。”
容长恨毫无半句反驳,欣然接受,立马带着高临枫熟悉宁家庄的人与物。
一天下来,高临枫逛遍了庄中的亭台楼阁,翻阅了不少楼阁之中的藏书。他生来是一个武痴,最喜研究武籍阁中的剑法功派,其次是藏剑阁,里面珍藏的宝刀华剑数不胜数,高临枫将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摸了一遍,爱不释手。
让容长恨吃惊的是,高临枫居然能从刀剑的自古始端讲到铸剑时的炉火益弊,什么算一把好剑?又如何铸一把好剑?这两类问题居然从一个不佩剑的小家伙口里讲出来,关键还头头是道,无可质疑。
容长恨真有点佩服高临枫,心想他是不是剑客之家的遗孤,正猜测时有人扣门呼唤:
“容师兄,师父找你呢。”
“好,知道了。”
传话的弟子是阿姚,他身形偏矮胖,脑圆憨厚,是个好相处的人物。
容长恨辞去后,剩得高临枫在庄中闲逛,与景为伴。漫无目的地环游半晌,圆日踩过了亭台,再降过树梢,转眼黄昏将至,高临枫回头返路时见宁家庄的亭阁耸高环绕,他拍拍头,明白自己迷失了中心方向。
高临枫不急,心想这也不难,总归还在宁家庄内,天色稍迟暮,多绕道寻几步便可回返。
他随意穿过傍湖墙院,忽有花香扑鼻,又遇一座玲珑楼阁,四周皆植白花株篱,一眼望去虽素且净,却大有英华之风,让人醒脾惬意。
高临枫走近观看,青碧叶蒂上绽开花瓣层叠的硕花,白瓣黄蕊间又生出一抹嫩红,顺着余晖静好,如懒起的姑娘晨点胭脂弄迟妆。
正值大好花景,难料到一刻钟内百花陆续凋谢,落地怜洁白。
高临枫顿时失落,原地思怵:“木槿昔年,浮生未歇。这样光景,应是文人描述的白槿花。我见书上说它‘秋蕣晚英无艳色,何因栽种在人家。’那栽种它的人,又如何与众不同?”
四周无人,高临枫感叹了又觉无趣,抬脚欲要离去,忽见一位白衣姑娘拎桶抬瓢掀开绣帘,走到花树下挨株去浇。
“是她,宁初寻。宁家有女,颜如舜华,只有她才配得上木槿。”高临枫自思微笑,停住了要离开的脚步。
宁初寻眼尖,放下手中的瓜瓢,笑唤:“小乞丐,你怎么到这来了?我师兄不陪你吗?”
“我就迷路了,随便走走,没想到在这碰见你。”
此时的高临枫早换了身弟子装束,宁初寻端详他崭露俊杰之样,便笑趣:“舍得脱下你的乞丐服了?不错,是个清秀少年!这回我真不能再叫你‘小乞丐’了。”
高临枫挠挠头陪笑,其实他不介意她叫他“小乞丐”,哪怕一生唤此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