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华擦擦额头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而冒出的汗水，道：“国库之中谷米尚多，微臣斗胆请陛下调拨一批给应天府，以应对目前粮食短缺，只待秋收之后，应天府就能补上这个缺口。”
崇祯淡淡笑道：“群体是愚蠢而盲目的，一旦抢购囤积粮食形成风潮，便是再理智的人也难免被裹挟其中。你就能保证国库拨粮给应天府，这些粮食不被抢购一空？”
“这……”周星华哑口无言。
由于战乱避祸这一特殊原因，南京城中聚集的富人数量可说是当今世界之最，购买力之强劲是当之无愧的举世无双，若抢购粮食的风潮形成，可以肯定能毫不费力的将官府存粮买个精光。
崇祯沉吟道：“国库可以拨些储备粮给应天府救急，缓解粮食短缺，但应天府要想办法让这些粮食切实发挥作用，而不是被人们抢购回家囤积起来。”
周星华眼珠一转，道：“可否借鉴天津卫的办法，按人按户发放米票，老百姓凭米票购平价粮。这样可立即刹住抢购风潮，又可确保穷苦百姓也能买得起粮。”
崇祯终于露出笑容，欣赏地看了眼前这满脸皱纹的老官僚一眼，道：“这是个好法子。只是南京不比天津，南京太大，人口太多，配发米票的工作量很大，应天府能忙得过来吗？”
周星华道：“不瞒陛下，应天府这些日子扩充了不少人员，书办杂役巡检比之前多了十数倍，人力是充足的。”
现下的南京城由于各地避难人群汇聚，真的是人满为患，人力资源非常充足。前段日子应天府扩充人员编制，这样能吃皇粮的机会千载难逢，招募的大门都差点被挤爆了。后来能被招选进来的都是优中选优，除了少数关系户外，大多数人都能识文断字。在这个文化素质普遍不高的年代，应天府公职人员的文化水平可说是相当逆天了。
崇祯说：“甚好，那就按你说的法子试试。有好法子就大胆的尝试，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方法和思路到底对不对，只有试了才知道。”
崇祯在前世就只佩服一个政治人物——后世华夏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公，将邓公的“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这一理论奉为圭臬。在崇祯看来，不论是商业世界还是社会政治，其中的规律都太复杂，再完美的想法，都需要经过实践的检验才能知道是否正确可行。
“微臣谨遵圣命！”
崇祯补充道：“不过，这些都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只要局势好转，就要尽速恢复正常状态。此等人为控制市场物质供应的做法，弊病也是很大，会让市场失去活力，让人民的生活物质长期处于短缺状态。切记。”
周星华听得似懂非懂，不懂为何人为控制市场物质供应会让市场失去活力，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儒家士大夫们对经济之道都不懂，他们天天挂在嘴上的都是“仁政”、“德治”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仿佛只要君王、官员、百姓道德水平高了，这天下就自然而然的大治了。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儒家道德教化了一两千年，华夏仍然在治乱循环中浮沉挣扎，所谓的大治之世从来没有实现过哪怕一次。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对提升个人道德水准可能有些帮助，但对治理国家，真的没有什么卵用。
虽然周星华对崇祯的话不是很懂，但他心里却暗暗将之牢记。他能从一个六品县官，连升两级一跃而为四品大员，靠的就是极其忠诚地执行皇帝的旨意，这一条升官经验已经被他深深的铭刻在心了。周星华、阮大铖这样的人，虽然学了一辈子的儒家思想，但其实骨子里都还是功利主义者，儒家学问只是他们努力向上攀爬的工具，为了爬得更高，取得更高的成就，他们可以毫不犹豫的把帮助他们爬上来的工具抛在身后。当然，这样的功利其实是复杂人性中非常真实的一面，只不过是儒家士大夫羞羞答答不愿承认，保持士大夫的矜持与骄傲，而周星华阮大铖之流却可以无视同僚们异样的目光，就那么赤裸裸的生扑上去紧抱崇祯大帝的大粗腿。也幸亏现在崇祯的灵魂是后世那个在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老奸巨滑极其现实的老商人，而不是以前那个道德洁癖很严重的崇祯，否则周星华阮大铖之流绝对是不受待见的。
深怕自己会忘记，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拍马屁，周星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碳笔，将崇祯的话立时记了下来。
崇祯边走边看，问道：“朕记得以前这街道两边有许多摊贩，现在一个都看不到，都去哪儿了？”
乱世促成了全国各地的高消费人群聚集南京，进而极大的刺激了南京城中商业发展，各种小商小户、摊贩遍布南京的大街小巷，今日崇祯看到的市井虽然仍然繁华，却看不到一个摊贩。
周星华小心翼翼道：“因为摊贩们随意摆摊设点，堵塞道路交通，导致街道秩序混乱，环境脏乱，老鼠孽生，所以街上摊点都被取缔了。”
儒家历来对商业极为看轻，周星华作为一个儒家教育出来的官员也没有例外，为了实现崇祯“彻底净化环境，坚决铲除鼠疫传播渠道，打一场防疫全面战争”的最高指示，他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将街头摊点都清空了，根本就没在乎那些摊贩们的死活。
崇祯道：“你做得很好，城市就是要繁荣而有序，这样才能健康发展。只是那么多摊贩又是如何安置的？”
周星华额头又冒出汗来，答道：“前段时间城中招募了许多扫除保洁人员，其中有一些原来的摊贩。按照陛下的旨意，应天府大力兴修水利、道路、码头，各种工作机会很多，那些摊贩只要肯吃苦，生活能保无虞。”
周星华打死都不会告诉崇祯，在清理街上摊点时，一些摊贩拒不执行应天府的命令，与执法的巡检司人员据理力争，甚至有暴力抗法的，全被手段强硬的周大府尹下令抓了起来，投入劳动教养营，成为了光荣的筑路修桥免费劳动力大军中的一部分。
这些情况自然都是被韩赞周领导的东厂特务机构作为社情搜集上报了的，但由于崇祯并不是一个特别勤勉的皇帝，他规定除了一些特别重大的情报直接报给他外，其余情报都交由司礼监的秘书们审阅处理，而周大府尹处理摊贩的手段干脆利落，加之这个时代的华夏底层老百姓习惯了逆来顺受，所以在社会上没有引起大的波动，这条社情就被作为不那么重要的，由秘书们存档了事。
崇祯敏锐地捕捉到摊贩们并未被妥善安置的信息，道：“城市治理，既要堵，也要疏。既然大街小巷有那么多做小买卖的摊贩，说明这个市场是有极大需求的，不能一禁了之。发展、繁荣市场，也是为政者的重要职责。周府尹，朕建议你在南京城中规划专供做小买卖摆摊的市场和街区，让这些摊贩有个谋生的手段，规范有序发展，将来说不定能从这些摊贩中磨练成长出一批商界精英。对商业，要鼓励，要扶持，要发展。过去我们讲士农工商，将商业列为末等。朕现今要改变这种说法，朕要提倡士农工商兵一律平等！再加一个兵，都是这个国家的主人，都是人民的一分子，少了谁都不行。朕的国策是要大力发展商业，将来，帝国大半的收入也将来自商业。”
崇祯从摊贩讲到国家的阶层布局，周星华听得目瞪口呆，却又毫无原则的不迭点头。一旁的司礼监随行秘书用碳笔唰唰唰的记录崇祯的谈话，崇祯的巡视讲话都是要整理后在全国邸报中发布，以供各地官员学习参考，这也是一种中央指导地方工作的办法。
周星华灵活的脑袋暗暗寻思：陛下说今后帝国大半收入来自商业，这么说来高层传言陛下要免除天下田地赋税是真的。今后要琢磨琢磨如何发展工商业，好让陛下刮目相看。只是田地赋税免除了，以后官粮却如何去收？有些伤脑筋。但愿陛下能等今年秋收收过赋税后再颁布免除田地赋税的诏令。
说话间，崇祯离开大街，穿进了一条小巷之中。
小巷中民房简陋，但处处干净清爽整洁，显露出周大府尹短短时日内治理城市是花了心血的，崇祯看得暗暗点头。
“小巷小弄也能打扫得如此干净，很是难得，要保持。灭除鼠疫是一场长期战争，干净卫生是消除鼠疫的关键，要坚持。”崇祯不吝表扬。
周星华拍马屁道：“微臣一切都谨遵陛下旨意行事，才取得如此效果。城中除刚开始发现两名瘟疫病人，并将病人及家属送到城外疫病医护所隔离治疗外，近一月来再未发生疫情，这都是陛下英明，托了陛下的洪福！”
崇祯叮嘱：“不能放松警惕，要及时发现，及时隔离。现在医学手段还很落后，保持环境卫生，消灭老鼠和跳蚤，以及隔离病人，是我们仅有的对付瘟疫的办法。另外，病人与家属要分开隔离，避免传染。家属隔离一段时间，确定没有感染瘟疫，要解除隔离。”
“陛下仁德，微臣谨遵圣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