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津城外闯军大营拔营而走,只一上午工夫,就撤了个干干净净。
王晋接到城头通报,与郑年秉等在城上向城外远眺,郑年秉举着他那宝贝望远镜望啊望的,可说神气活现之极。王晋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搞一个望远镜,否则深感没有前线最高指挥官的威风和派头。
天津之围终于解了,压在王晋等人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但与军官们的喜形于色比起来,普通士兵们脸上却是一片愁云惨雾,仿似撤离的不是闯军,而是他们的亲人一般。这也难怪,解了围,天津战时状态解除,三倍的战时薪酬没了,这换谁都会不大开心。
一瘦脸剑眉细眼的军将矫健地登上城,走到王晋等人近前,向王晋等抱拳朗声道:“我家总兵大人欲出城追击贼寇,特遣某来相询各位大人,可愿一同出城击贼?”
这军将正是吴三桂的亲兵家将吴国贵。
郑年秉其实是颇为意动的,但想到昨日王晋对自己说的话,才强行压住心里的那份跃跃欲试。
王晋皱眉道:“军机处有明令,闯军若退,可让其自行退去,不得追击。吴将军若违背军机处命令,日后只怕上面追究下来不好交待。”
吴国贵苦笑,道:“我家将军身为人子,父亲在闯贼手中,不得已如此,还望各位大人体谅。在此替我家将军向诸位大人别过,告辞!”
吴国贵抱拳深深一揖,转身下城而去。
城中关宁铁骑倾巢而出,天津城通往北门的大街上,塞满了披甲持锐,身骑高头大马的关宁大兵。
关宁军在天津城的这些日子其实憋闷得很,身为骑兵,上城头守城自然轮不到他们,而由于军机处“凭坚城据地利,不断消耗削弱贼军”的战略,出城野战他们也捞不着,并且军机处连番下调遣军令,让关宁军南下休整,虽然一直未听从调遣,但那战时的三倍军饷他们自然也捞不着,种种因素累加,关宁军在天津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所以这番要出城追杀闯军,人人都感振奋。
因为前世的记忆,崇祯对三桂子是有成见的,所以连番通过军机处调遣关宁军南下休整,企图在休整过程中强化朝廷对关宁军的控制。
而三桂子的想法就更多了。他今年年初接到勤王旨令后,磨磨蹭蹭的开拔来救,结果大军未到都城就陷落了,他是深怕崇祯记恨追究的。再者关宁军的二十余万家眷都还在山海关,他的父亲吴襄也在李独眼手里,要他不管这些,没心没肺的带着关宁军南下,他从感情上真的做不到,部下也不一定遵从。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三桂子虽然还没有“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野心,但在乱世“拥兵自重”的道理还是懂的,事实上很多时候只要不做得太过份,他自行其事朝廷拿他也没什么办法。
三桂子脸色阴郁地骑着他那匹枣红色大马,在亲兵护卫下,向城门方向而去。
“马拉个巴子,老子们要出城追杀闯逆,你们还不快快拉闸开门!”
“对不住了,没有卫所手令,实在不敢开城门。还烦请去请令开门。”
“请个机拔的令,老子们手里的刀就是令!休再啰嗦,再不快些开门,休怪老子们翻脸不认人!”
“吓唬谁咧?敢在城中作乱,弄不死你们!”
城门洞前,关宁军叫嚷着让拉起千斤闸,打开城门,但守门军士不为所动,双方互相叫骂,剑拔弩张。
关宁军是辽东苦寒久战之地悉心培养出来的明军精锐,在其他明军面前暴躁骄横惯了的,而天津守军经过这两个多月的血火考验,其自信心和荣誉感亦是爆棚,双方是山上滚石头,硬碰硬,谁也不甘示弱,现场火星子四绽,大有一触即爆之势。
三桂子同学已经骑马来到城门洞前,见城门未开,他那细长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恨不能立时拔刀过去将守门军士一古脑儿都砍了,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一则他的骑兵在城中根本摆布不开,跟天津守军这地头蛇真打起来未必讨得了好,二则他也并不打算跟天津守军就此闹翻,以致跟南京朝廷反目。
三桂子沉着脸一抬右手,关宁军叫嚷声便渐渐安静下来,三桂子才朗声对瓮城上守城门的军官道:“吾乃平西伯吴三桂,请速开城门,别伤了两军和气!”
那军官三十来岁,面相凶恶,一看也不是什么善茬,但听是吴三桂亲临,也不敢怠慢,在瓮城上远远抱拳施礼道:“擅开城门乃是死罪,还请平西伯体谅则个。已经遣人去请示指挥使大人,很快便有回音,请贵军稍安勿躁。”
三桂子怒眉倒竖,待要说什么,便听到一阵熟悉的爽朗笑声,一名顶盔贯甲的将军从城上按剑走下,此人却是天津三卫合并后的新天津卫指挥使同知汪猛,三桂子到天津后与他喝过许多次酒,两人私下关系颇好。
汪猛手持一面令牌,对瓮城上喊:“指挥使大人有令,开启城门,让关宁军出城!”
瓮城上军官高声答道:“得令!”接着便是一阵呼喝:“兄弟们,指挥使大人有令,开城门!”
便听城门处铁链绞盘“吱咔”作响,城门千斤闸被缓缓拉起。
吴三桂翻身下马,汪猛笑道:“吴将军走得好急?”
吴三桂苦笑:“战机稍纵即逝,不能不急。”
汪猛目光锐利地看了吴三桂一眼,叹了口气,道:“闯军虽然遭遇瘟疫,战力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不可小觑。多的话就不说了,唯祝将军旗开得胜!”
吴三桂感激地点点头,重重一抱拳,道:“山高水长,我与汪兄江湖再见!”
说完,三桂子潇洒地飞身上马,又在马上向汪猛一礼,一扯马缰,拍马向已洞开的城门而去。
汪猛皱眉目送吴三桂离去的背影,直觉告诉他,三桂子这次将踏上一条跟他们不一样的道路。
马蹄声隆隆,关宁铁骑大军从城门鱼贯而出。
出了天津城,四万关宁铁骑如同龙入大海,气势汹汹地朝着闯军撤离方向追了过去。
关宁军一路铁骑奔驰,扬起尘沙滚滚。只奔驰了不到一个时辰,关宁军便在雍阳徐官屯追上了闯军,或者说,是闯军在这儿摆开了阵势等着他们。
只见一片广阔陌野之上,闯军投入全部兵力,约十万余人,布一字长蛇阵,成决战态势。
闯军这两个多月来在天津攻城屡屡受挫,心里是憋着一股子恶气的。而关宁军在天津城内好吃好喝的闷了两个多月,养了一身过剩的精力却又无处宣泄,也是憋着劲的想干一架。两支军队犹如干柴遇到烈火,一点就着。
在这个闯军选择的战场,闯军待关宁军进入战场后,不让其完全列好阵势,便令旗挥动,鼓声催动,大军紧逼压迫过来。
关宁军也不啰嗦,侧翼靠着北运河对准闯军薄弱处待机而动,中军发动,对阵直冲闯军。
只见两军策马雷动,万马奔腾,速度越来越快,整个大地都跟着颤动起来,这震撼人心的场面,其精彩好看的程度,确实比呆板苦逼的攻城守城强得太多。
两军冲到箭矢射程内,便在马上纷纷放箭,但见飞矢如蝗,中箭翻马的倒霉蛋立时就会被后面冲上的铁蹄踏成肉酱。
只来得及放一轮箭,双方骑兵便收弓出刀,挥舞着马刀杀向敌人。
震天喊杀声中,只见漫漫两线军队轰然正面高速冲撞交织在一起,一时刀光、血影、无数人狰狞扭曲的厮杀表情、马匹受伤倒地的嘶鸣、人类临死前的惨叫,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冷兵器战场图景,让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如疯似狂,像鬼似魔。
关宁军悍不畏死,而闯军亦是勇猛异常,双方硬碰硬,这第一次交锋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谁也不能奈何谁。
李独眼立马小岗阜上督战,看着远处厮杀情形,叹道:“关宁铁骑果然名不虚传,确实厉害。”
身旁的刘宗敏听了很不服气,扯着喉咙道:“大哥休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吴三桂就是个跳梁小丑,且看俺万军之中,取此丑首级来与哥哥瞧一瞧。”
说完,不待李独眼答话,刘大胡子便拨动马头,一夹马腹,拍马奔腾而去,几个亲随策马跟随。
见刘宗敏要去调动亲兵部队亲自冲阵,李独眼也怕这难兄难弟出点什么三长两短,便令长矛兵、弓兵、刀兵等全军压上,务必以优势兵力将关宁军全歼于此。
两军骑兵此时杀了个对穿对出,双方都杀红了眼,都是拨转马头又要冲刺决战,这时闯军弓箭兵在盾牌刀兵、长矛兵保护之下,已经冲上阵来加入战阵,如雨般的箭矢向关宁军倾泻而来。
训练有素、战斗经验丰富的关宁军根本不管背后射来的箭矢,仍全力发动对闯军骑兵的第二波冲刺对决。许多跑在后面的关宁骑兵后背甲胄上插满了长长的箭羽,一个个活脱脱骑在马上的刺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