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大道上已经少有车辆了,即便是有也只有短程的马车,好说歹说许念一才说服车夫载他们一程,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走路。
柳絮这个孩子一开始也跟着许念一走,披着一套小蓑衣,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在长得见不到头的马路上慢慢的走,看起来就像父女俩。后来许念一就不让她走了,而是将她背在背上,因为有一天借宿,许念一看到她的小脚丫上满是破掉的血泡,皮肉带着血粘在缠足布上,撕下来的时候流了一大滩的血。
许念一惊讶于这个小孩的坚忍,这么长的路,她竟然没有喊一声疼,仿佛那双素白的小脚丫长在别人身上似的。
在许念一惊讶的给她的脚上药时,柳絮只是仰头睁着大眼睛看向他,问道:“叔叔,我惹麻烦了吗?”
许念一自责的说道:“是叔叔疏忽了,才让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是叔叔的错,不关你的事。”
柳絮咬了咬小嘴唇,回答道:“我不会惹麻烦的,叔叔不要丢下我。”
许念一觉的好笑,你一个小孩子正是该惹麻烦的时候啊,要是小孩惹了麻烦就要被丢下,那这世上不满地都是小屁孩了。
“那些黑衣服的人就是说爸爸妈妈惹了麻烦,所以爸爸妈妈丢下我了,我不会惹麻烦的,我会很乖。”柳絮急忙说道。
许念一拍了拍她的脑袋,给她的脚上好药,用纱布包好,抱了抱她,又说道:“叔叔不会丢下你的。”
从此,许念一几乎没让她自己走过路,一个小孩儿的体重对于许念一来说也是轻若无物。
许念一背着柳絮,又走了十多天,终于回到了出发时的那座城。
马路少有人走也就没人打扫了,落叶占满了道路,若不是那一排排的树木,没人能认出来那是一条大路。
小城的城墙处没有守卫,许念一两人轻易的进了城,集市里热热闹闹,但井然有序,每个商贩都有用石灰划分好了的地盘,而一些有着门店的商铺则是官府所开设的专营店,这里只有几样生活必需品出售,但价格固定,也有许多人光临。
许念一冷眼看着这热闹的集市,这些愚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可百姓哪管别人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们只要自己的家庭过得平安富足就够了。
许念一拉着柳絮的手,将她带离集市,向李晓东他们家走去。
才走没多久,许念一就皱起了眉头。
“在这里等我,一步也不要动。”许念一说道,他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柳絮停了下来,看着许念一的背影几步消失在了视线中,脚步一动也不动了。
第一眼许念一就看到了倒在门口的那个人。
“柳依?”许念一将手指伸到她的鼻口下,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呆滞的睁着眼睛,目光盯着门前的台阶,脑袋磕在了门板的铁箍上,血沾湿了她盘在头上的长发,将那头乌黑的长发染成了暗红色。
许念一合上了她的眼睛,走进了宅院,还有几个黑衣人在处理尸体,和那天在柳剑星家见到的黑衣人制服相同。
二话不说,许念一拔刀,一刀斩掉下一个人的脑袋。
剩余的黑衣人立马拔刀,但没有丝毫悬念,连人带刀一同被斩成了两段。
有一个动作笨拙没有第一时间拔出刀来的黑衣人连忙举手投降,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我,我没动手。”
“就凭你的这身衣服,就足以去死了。”许念一向他走去。
“我知道,家主被我们关在衙门的监狱,还活着。别杀我,别杀我。”黑衣人慌不择言。
但许念一的刀没有停下。
“说出来了你还有什么用呢?”看着那抛飞的头颅,许念一淡淡说道。
院子很大,他不确定还有没有别的黑衣人,扫视着满地的尸体,许念一有些疲惫,他已经厌倦掩埋尸体了,但那些他认识的人,他们怎么能让他们暴尸腐烂,由虫兽啃食呢?他又想到了血谷一役后那条啃食尸体的狼。
他开始搬起了尸体,但没有找到小慈的尸体,他有些庆幸,这个有些愚笨的女孩还活着吧,他会去救她的,不论她被抓去了哪里......但他在那间自己曾住的房间里找到的小慈。
她死在了许念一的床上,赤身裸体。
许念一眼角抽动,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死人而愤怒了,可他的手指抠入了自己的掌心,带出红色的鲜血。
他一脚踏碎了门槛,冲向了县衙。
没有哀嚎,只有恐惧到极点的尖叫,刀刀毙命,毫无悬念。
监狱的最深处,空旷寒冷,插在墙壁上的火把将影子照得舞动起来,仿佛地狱中哀嚎的恶鬼。
铁链的响动声忽然吸引了许念一的步伐,他走进那一格没有锁门的监狱,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如果说这还算是一个人的话。
“我们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许念一说道。
“许念一?”那人张开口,嘶哑的声音让人可以想象他那喉咙如一个破烂的风机似的拉扯。
墙壁上的火把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面前的这个人。他手脚被砍去,用烙铁封住伤口,鞭伤遍布全身,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来,眼睛被挖走,眼窝只剩两个空洞,两条铁钩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锁在了半空中,每一次晃动伴随着的都是剧烈无比的疼痛。
“我什么都没说。柳依,她...还好吗?”李晓东嘶哑道。
“我去晚了...对不起...”许念一说道,看着他。
李晓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强风吹过朽木发出的枯号声,在声音中甚至能嗅到朽木上掉落的木渣。
沉默,两人都沉默着,仿佛死一样的寂静,火把翻腾的风声反而成了主旋律。
忽然,他开口了:“走吧,走吧,去走别的路吧,我也要上路了,送我一程吧。”
许念一没有说话,将刀送入了他的心脏。
他死前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要自己远离这烂摊子?他是关心自己吗?还是被敌人彻底打败了?
许念一接着一刀斩断了挂住他的铁链,一把接住了他残破的躯体。
“兄弟啊,我们的这场战争不可能就这样结束啊。”许念一说道,也许他还听得见,也许他听不见了,但许念一还是说了,他很少做出承诺,但他总是遵守诺言!
是的,这场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许念一带着李晓东的尸体回到柳府,将尸体埋葬好,离开了。
现在他还没有能力为他们报仇,他知道害死他们的人并不是那些官武府的家伙,那些都不过是走狗,真正的幕后黑手是那个躲在王座上的人,他要杀掉那虚伪的皇帝,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无法击败那条盘踞在王座身边的巨龙。他只有一个希望,墨沉香所说的那个神。
听起来似乎很扯淡。神,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不过在许念一的世界中,巨龙什么的也很扯淡,自己能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也很扯淡,所以在这个扯淡的世界里也没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了,更何况他出了相信似乎别无选择。
再回到那个放下柳絮的街道上时,柳絮还站在原地,甚至都没有挪动的站在马路中间。
“走吧。”许念一看着她,说道。
柳絮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没有多言,仿佛本应如此。
又走了一天一夜,许念一带着柳絮又回到了洛碧沫的那个小镇。
许念一背着柳絮走在街上,柳絮在他的背上安心的睡熟了,细柔的呼吸声盘旋在许念一的耳边。
夜晚的街上也有这些许摊贩和路人,但似乎没有人认识他,即使他曾在这里犯过那么严重的罪行,想来也对,从头到尾他在这里都没有呆超过两个月的时间,又有谁会记得他呢?即使是被抓以后也是迅速的被送往大城市审判去了,都没有在这里露过面。
最后,他们来到了赵师傅的门口。
赵师傅一脸惊讶的看着面前的人,仿佛见了鬼,明明许念一都已经被抓去处死了,怎么还好好的活在他面前呢?背上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女娃。
“我不是鬼,您家里没人吧。”许念一说道。
“快进来。”赵师傅反应很快,赶紧将两人带进了屋。
“你逃出来了?”合上了大门口,赵师傅向许念一问道。
“嗯。”许念一将熟睡的柳絮放到了床上,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来是想请您帮我一个忙的。”
赵师傅退了两步,面露难色。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只想安心度过晚年,要帮许念一这个杀人犯的忙不是惹祸上身吗?
“放心,不会多麻烦您的。”许念一从包袱里掏出了两根金条,这是李晓东他们宅院里拿的,那些黑衣人不只是清理现场,也是抄家似的搜刮财富,许念一在几个箱子里随手拿了点作为盘缠,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赵师傅接过许念一的金条,等着他的下文,这钱的确很诱人,但他一个无后的老头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了。
“我希望您帮我两件事,第一,帮我收留这个孩子。”许念一叹了一口气,说道。
赵师傅脸上的褶子松了松,他的两个儿子死了,老婆也和他分了家,倒不如说他需要一个人陪伴,于是张口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她叫柳絮,我一个朋友家的女儿,父母死在了官武府的人手里,我救了她出来。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所以不能带上她,她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希望您能照顾她。”许念一缓缓说道,目光停留在熟睡的柳絮身上。
“这可以。”赵师傅回答道。
“第二个忙,我想找一艘船,带上指南针。”许念一说着,又拿出了一根金条。
想来赵师傅是走码头的,要想弄条船应该也不算难事。
“你要多大的船?”果然,赵师傅果断的回问道。
“出海的船。”
“可以。”赵师傅将第三根金条也拿到了手里,金条的重量有些沉,双手显得十分吃力,只好环着手臂,将金条抱在臂弯里。
许念一站起身来,说道:“我走了,您找好了船就在桅杆上挂一根红布,我就知道是我的船了。我在这里不能久呆免得牵连到你们。”
看着许念一要离去的背影,赵师傅不知是不是错觉,忽然觉得这个人似乎比自己还要疲惫。
许念一走到了门口,拉开大门,他忽然停了一下,回头说道:“这孩子喜欢吃糖。”
说着,他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小包冰糖扔给了赵师傅,然后又看了柳絮一眼,走出房间合上了大门。
走到大街上,抬头能看见天上弯弯的明月,星海在这皓月下都暗淡了许多。
许念一觉得轻松了许多,终于放下了柳絮那个听话的孩子,那个孩子再听话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负担,如今终于摆脱那个负担了,只是心里空了一块,难受还是依然的难受,但自己给不了她什么吧,她该像普通的小孩那样无忧无虑的成长,而许念一只能教会她仇恨和鲜血。
许念一深呼吸,好像想通了也就舒服多了。忽然,他瞳孔一缩,眼角抽搐,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王振坤,他居然在这里!他还牵着一个妙龄女子的手,在路边的摊铺上捡捡看看。
他没有认出许念一来,于是他便走到了王振坤对面,迎面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怎么回事啊,你这人怎么看路...”他的话忽然哽在了一半。
“督军,看样子你过得不错啊。”许念一咬着牙说道,语气中的寒意仿佛是恶鬼磨牙。
“坤哥,他...”那女人的话说道一半就被王振坤推开了。
“离我远点!”王振坤向那女人大吼。他当然听闻了关于许念一的传闻,关于他干过的事情,那简直用残忍这个词来形容都有些不够。
许念一看了那女人一眼,又看向了王振坤,冷冷说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一切都是我的错,别动我的晴儿,我任你处置。”王振坤直视许念一那双可怖的双眼,说道。
“哦,我在狱里时常听那些狱卒讨论死刑,有什么彘刑啊,炮烙啊什么的。”许念一磨着牙说,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听着许念一说着这些惨无人道的刑罚,王振坤都不禁胆寒,这一个个刑罚要用在人身上那就真的是生不如死。
“但我好像没有什么刑具,不如就凌迟吧,就用我这刀,让你感受感受那些被你害死的兄弟的痛苦。”许念一恶狠狠的说,并开始拔刀,他动作缓慢,要让他在死前多体会一些恐惧。
刀摩擦着刀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住手!”忽然那个女人挡在了王振坤的身前。
“不论他做错了什么,我都和他一起承担!”那个被王振坤称作晴儿的女人大声说道。
这时候,许念一忽然想起了关于王振坤的事情,那似乎是在军营里,聂迁师兄让李晓东调查他的背景,王振坤是有一个在青楼的小情人的。这个女人也就是他的情人了吧,也许王振坤也是为了这个女人才出卖的他们呢。想想也是可笑,当初的人就剩下王振坤和他自己了吧。
许念一忽然笑了,笑得痴狂,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许念一将刀顿入刀鞘,大步绕过那女人,走到王振坤的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说道:“希望你晚上不要梦到那三万人的亡魂。”
说罢,许念一也不再纠缠,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着离去了。
是这样的世间啊,要出卖一些东西才能换来幸福,这世界上的幸福已经很少了,让他幸福去吧,如果他幸福得起来的话。
······
三天后,许念一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船。
这三天里他也没有再与柳絮见面,只是远远的看了她几眼,她还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只是愈发少有言语了。
她还是有些挂念自己吧,许念一想着,但他也不与她见面,再见面只会更加不舍吧,他只要确认她过得还好,还好就好了吧,他要去别的地方了,去向远方。
在登船前,许念一向赵师傅请教了一些航船的技巧,大概就是风帆、掌舵、抛锚着三样东西要学。
在河道里他尝试过用风帆,结果差点撞上了河岸,幸好抛锚不麻烦,往左偏了他就丢右边的锚,往右偏了他就丢左边的锚,最后他还是放弃了。风帆、掌舵这种技术活还是到海里再去学吧,至少不会把船撞沉。
就这样,许念一乘着船顺流而下,期间有别的船只好奇的靠近这个个光着桅杆的秃顶船,但无一例外,被许念一那“飘逸”的船技给吓跑了。
可不是吗?许念一拿着这船左摇右晃的摆舵,任哪只船都不想上来让他碰瓷。
终于,船只到了海中,许念一花了十多天才掌握这航船的技巧,他按照指南针径直向东边航行而去。
面向着大海,许念一在桅杆上刻着“正”字来记录时间,几天过后,也不知飘出了多远,他再也没有见过别的船只了。
许念一有时自说自话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变形,枯燥和孤寂可以忍耐,但船上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更糟的是淡水已经消耗殆尽了。
一开始许念一还不在意水的事,毕竟海里都是水嘛,可有天他喝了一瓢水后他就发现不对劲了,海水并不能止渴,相反,越喝越渴。
有时幸运的碰上一片雨云,能接上一些淡水,食物吃完了他也想了法子抓了鱼来吃,还烧了些木炭烤鱼,但接下来接连一个月的晴天让许念一几乎崩溃。
天和海还是一碧万顷,有时许念一整天都躲在船舱里,省得被太阳晒。
直到有一天,许念一看到了一片乌云,在蓝天下乌云黑得像洒在蓝色画布上的墨水一样,他兴奋不已,赶忙将船舱内能盛水的容器都搬了出来,然后转舵向乌云驶去。
直到到了那片乌云下,他才感受到了那乌云之中蕴含的能量,铺天盖地的黑暗将白天一下变成了夜晚,巨幅闪电连接海天之间,闪落不停。
雨水瓢泼,但甲板上的瓶瓶罐罐还未能立稳就被狂风吹倒了。
许念一忙着将其扶正,随即一个巨浪拍了过来,轰的一声,他只觉得地面开裂了。
海水一下涌上了甲板,将甲板上的容器统统卷入了海中,许念一方才站稳,才发现桅杆裂开了一大半,正向他倒去。
他慌忙向前一扑,桅杆倒下,砸碎了甲板,露出了木板下的船底舱。来不及思考,许念一连忙冲向船舵,将它改变航向,向有光亮的一方。
但海浪接着拍了上来,许念一脚下一滑,随着惯性往前倒去,浪拍着船向后仰,许念一一头撞在了那残破的桅杆木柱上,昏了过去。
许念一感觉到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浪潮在拍打他,意识慢慢沉入海底......
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喉咙中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他被灌了多少的海水?记不清了,但毫无疑问,他浑身正处在脱水的状态。
这场大雨非但没有解救他,反而将他拖入了深渊。
睁开眼睛,刺眼的光芒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又是这一成不变的蓝天,蓝得都烂了。
船身在摇晃。许念一爬了起来,从那甲板的漏洞中看到了积水的船舱。
希望那是淡水。许念一挣扎着走进了船舱,舀了一口水到舍边。
“呸”咸的。
许念一抬头,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漏洞,海水从漏洞中滋进了船舱里。难怪是咸的。
但要修理船舱了,还要排水,但船上的容器都被那海浪卷走了,他得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海水舀出去,可他如今连走的很吃力了。
船身忽然又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人在敲门。笑话,孤零零的飘在这大海上怎么会有人来敲门,不,应该说是敲船。
许念一深吸一口气,又爬到了甲板上。
船身又晃动一下。
许念一顺着震源走到了船沿,趴在栏杆上向海中一看。
一个漆黑的孔洞正对着许念一,黑得要将光芒都吸走,再放远些看,丝状的彩色线条呈放射状向外弥散......天呐!那居然是一个眼睛!船那么大的眼睛!
许念一耷拉着眼皮,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心想什么破卵子事都让他给碰上了。
疲惫蔓上了脑壳,他闭上了眼,仿佛认命了一般。
最后的一下,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触手高高抬起,拍到了甲板上。
木板粉碎的声音传入耳膜,但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都死定了。
“墨沉香,你个哈皮。”带着最后的念头,许念一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