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明,赵贵,宇文颢三人正待满饮,门口求见的人在可力孤的引领下来到远乐堂门口。
“大郎!求见之人到了。”可力孤行的是草原横胸礼,右手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
尔朱家的家奴不愧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奴仆,非常有眼力。见这求见这人身躯魁梧,大氅之下隐隐凸出,像是带了兵刃,纵然遮了面也难以掩盖一股剽悍之气。便唤了可力孤带刀前来引见。
高车奴正因为半旬前没有和主人同去永宁寺而心怀愧疚,听闻尔朱家的仆人所告,立刻舍了酒肉前来保护。
三人转过头去,那求见之人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狰狞的脸来。
“是你!”
宇文颢吃了一惊,喊了出来,下意识的去抽腰间的佩刀,摸了一个空,才想到养伤以来,自己和李德明并未带刀。见可力孤握刀侍立在侧,立刻由惊转怒指着那人,“可力孤!拿下他!送到洛阳南部尉署!”
即便生性再淳朴的可力孤,也从宇文颢气急败坏的样子中,看出了这求见之人恐非良善之辈。瞬间用了草原摔角之术,擎住这人散乱发髻,弓步绊倒。右手拔刀出鞘,横在这人脖子上。
这人并未反抗,顺着可力孤的擒拿力道,右手撑地,左手无力的垂着,单腿跪在地上。被扯住的头颅间尽是意料之中的淡然神色。
“怀荒李枫,见过三位贵人。”
“黄狸伐,这狗贼还敢送上门来!真是胆子上了天,把他送官,叫他吃吃苦头,看看他还是不是这么嚣张!”
“哎哟!”
见这曾经带人截杀自己与李德明的凶恶之徒,被抓住了却依旧并无求饶之意,宇文颢勃然大怒。可能是用力过猛,挣到了腰间的伤,按着腰间呻吟了一声。
听闻堂中怒喝喧哗,不远处屋子里歇息的尔朱家健仆也停下吃喝,各自寻了刀剑,奔到堂中将那人围在中间。
“这是何人?有何仇怨?”
赵贵疑惑不解,仔细看了眼被擒住之人,刀疤贯脸,面相凶恶。顿时反应了过来。
“就是此人伤了你们?”
李德明握着银盏,冷冷盯着这亡命之徒。这人也不避讳,直直看着与他曾经搏命的草原小子。四目相对,眼神交汇。
昔日凶恶的黄褐色眼中布满了血丝,恐怕多日未曾歇息。眼神也不再有当日的骄傲与自信,接受无常命运的淡然之中,李德明读出了英雄末路的无奈与悲凉。这是一个有太多故事的男人。
“松开他!”
李德明命令道。
“黄狸伐!还嫌你腰上的伤口不深吗!”
宇文颢难以理解,高声质问。可力孤虽然面露迟疑,但是听到是这歹人伤了自家主人,手上的力道又增加几分,那人脖子上顿时被利刃划破,渗出血丝来,却是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松开他!”
李德明有些生气,咆哮着吼道。宇文颢不再言语,脸上却是愤然不平。赵贵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从未见过向来待人温和的李德明如此失态,也吞回了想说的话,站在一旁观望。
横在脖间的刀锋收了回去,似乎没有饱饮自己鲜血的缘故,传来重重的入鞘声。
头上的发髻上的力道也消失了,不再刺痛。李枫感到全身轻松下来,像是自由了一般。他睁开眼,本以为随之而来的是被杀死之前的羞辱,却看到一盏银杯递到了自己嘴边,馥郁酒味扑鼻,引得自己干渴的喉咙咕咕了数声。
“壮士,饮了此盏!”
眼前的少年用着大人的语气说道,眼神里带着丝怜悯与钦佩。
李枫心中震颤了数下,蜈蚣般的刀疤扭动着,黝黑脸庞上原本刚硬的曲线柔软了下来。十年未曾掉落的泪水,从饱经风霜的眼角滚下,他呜咽着用右手接过精致的酒盏,仰头满饮。几滴酒液顺着蓬乱的浓须淌下,另一只腿也跪在了地上。
“为什么不杀了我?”
洛阳西市十贯一盅带着果香的好酒滋润了自己干渴的喉咙,腹中生出一股暖意来。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从不迟疑的李枫露出难得的谢意,仰头问道。
那日之后,先逃的韩来为了撇清嫌疑,使了人暗告了他,自己也与先前的弟兄撕破了脸皮,被捕盗公人追捕得仓皇,无处容身。
带着伤,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了数日,只好来这少年住处寻个侥幸,是生是死由着天命。他看得出这同为六镇子弟的少年并非常人,尽管在风雪中犹豫了许久,依然出现在曾经刀剑厮杀的对手门前。
“那你为什么当日不杀了我?你明明有机会的!”
李德明挥了挥手,示意持刀执杖的奴仆们下去。
“我就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死!”
李枫低头思量了片刻,说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那一天搏命之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逞什么豪杰气概,弃了长刀,没有痛下杀手。
事后自己如老鼠般逃命之时,甚至觉得有些后悔。但是此刻他隐隐庆幸,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也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死。”
少年扬了扬嘴角,笑了起来,盯着这阶下之囚的眼睛,注视片刻,也以同样莫名的理由回答。随后转身朝宇文颢解释道:“阿必泥,当日你没看到。此人饶过我一次性命。他分明可以杀了我,拿到赏金。”
宇文颢愣住了。看了看李德明,又看了看跪下的李枫,收起了怒色,只是无语。心中琢磨着这匪夷所思的事实。
“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
李德明上前要将这汉子扶起来,却不能拉动。
“呜呜呜!”
“咚咚咚!”
从怀荒流亡多年,刀口舔血的汉子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用力朝着小了他一轮的少年叩着头,俯身长拜。
士为知己者死,面前这个少年是懂他的,在洛阳游荡多年的李枫此刻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跟随这眼前少年左右。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的未来与过去的夙愿都会因为这个少年而实现。
多年以后在朝中拜为领军将军,张北候的李枫曾给好奇的儿子说起当初跟随昭武王的旧事。
“他是个英雄啊,我这样的人除了跟随这样的英雄,哪里还有什么出路。”每每回忆到当初还是个少年的昭武王递来银盏的情景,暮年的李枫嘴角总要浮出一抹自得的笑意,“真是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