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想起与李德明相识那一天,在阳渠间说的那句话“渠犹如此,人何以堪?”,想起了自己告诉他被清河王征辟时,无一丝一毫羡慕的淡然神色,联想到此情此景不禁怔了片刻。“年少不求富贵者,所图甚大?”
“难道他要做个隐士?”,王彪想到这里却是自己都摇起头来,他李德明连基本的六经都未精通,能做什么隐士?
“元和,摇头作甚?”
李德明谈笑间,注意到王彪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哦......没什么?”
被打断了思考的王主薄,下意识的回答道,只是吞吞吐吐,不像平日那般从容。
李德明倒是有些意外,又不好问什么。回座招呼友人们喝酒作乐。
“德明你怎么看这停年格?”
王彪小心翼翼,问得有些突兀,眼睛却是顶住李德明不放,想从这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寻找一丝答案。
“我怎么看?贺六浑不是说了嘛?”
“你说你的看法!”
王彪接着追问,脸上笑意消失了,眼神里却反而将他的心思暴露了出来。
“这么认真?想听长篇的还是短篇的?还是几个字?”
见那殷切眼神中,露出的别样意味。几乎就是明摆着想要从李德明这里得到一些不是答案的答案。李德明心里确实笑了起来,“难怪古人说,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这谦谦君子,还是养气功夫不够。”
宇文颢与高欢不胜酒力,昏昏沉沉的,几乎没听见王彪的话,更没看见王彪的神色。倒是赵贵喝酒不那么爽利,虚迎为多,入腹却少。听到王彪话中有话,眼睛一亮,便装着有了醉意,端起酒盏,晃头晃脑起来。
“一言就好!”
三分醉意的王彪说完甚至胡乱整理了下衣冠,有些可笑的郑重。
“饮鸩止渴,抱薪救火!”
缓缓将手中琉璃盏放到案上,李德明端视着脆弱却异常昂贵的玩物,缓缓卸下笑意,抬起头来,迎上王彪的眼神,毫不隐晦。因为久历风雪的缘故,显得早熟的脸庞上一股睥睨天下的气质若隐若现,眼神锐利直刺对方心神。
“德明你疯了还是秀荣的梁郡公疯了?”
对方的眼神刺得自己几乎乱了心神,王彪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眼睛中的答案,只有发了臆症的疯子才会在这太平之世有此等大逆想法。陷入内心混乱的王彪甚至没注意到李德明已经走到了身边。
“元和,不是我疯了!是洛阳朝堂诸人疯了!”
李德明俯身按住长了他好几岁的王彪双肩,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
“你......!”
被这大逆不道的话语所震撼的王彪思量着这几年朝廷的变动,甚至找不到理由反驳。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家伯父王秉。
学识渊博,号为颇有乃兄王肃风范的伯父自从致仕以来,总是在无人时暗暗嗟叹,听闻朝廷之事时,总是那么神色黯然。而到了清河王执政时才如同枯木逢春,有了那么丝喜色。
自己未曾举秀才时,便有权贵征辟,而伯父每每代自己婉拒。那是自己还有埋怨,今日这新结交的李德明一席话却是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伯父这是见到朝政紊乱,怕自己年轻跟错了人啊。
种种记忆,种种线索,种种在清河王府中的见闻,乃至朝廷倚为庭柱,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清河王那一声无奈的悲叹,全都涌上了心头,直冲心识,让王彪几乎喘不过气来,额头也隐隐作痛。不由得斜撑了下颌,左手揉搓起额头来。
“元和你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恍恍惚惚的王彪被下人搀上了马,由一个尔朱家的下人牵着回家去了。马上的王彪无意洛阳累世繁华,少年的那句惊心动魄的话,“是洛阳朝堂诸人疯了!”一遍又一遍的撞击着他的心扉,几乎要将他心中礼义廉耻,忠臣孝子的道德大坝冲溃。
“他要是把你的话传出去怎么办?”
跟着好友的脚步,赵贵走出高高的门阙,望着那即将消失在巷子外的落魄背影,问了一句。
目送王彪的马上背影消失在巷口,李德明转过头来,露出一丝决然自信的笑意,“王元和,君子也。君子怎么会去做那小人之事呢?”
“真有你的,德明。”
赵贵口服心服,愈发觉得自己父亲高明。
“这几日怎么安排?难道又去刘白堕那里喝酒?”
“怎么就知道喝酒?过几日让李枫,可力孤带上礼物,我们去拜访救命恩人。那可是真正的豪杰之士......”
“于谨?我在洛阳这么久,没听过此人名号啊!”
“天下豪杰若是只以虚名论高下,那哪有汉高,光武,魏武之事?”
两人肩并肩往府内走去,午间春日的阳光穿过了片片低云,将和煦的光芒洒满大地。二人抬头沐浴着春日料峭中难得的温暖,余光之下,却是发现,庭中的榆柳不知在什么侍候发出了新芽,露出点点喜人的嫩绿。
......
洛阳西明门外,清河王府
夜,报时云鼓响过,已经是无人的一更天。处理文书的同僚早已经归家歇息,只剩下今夜当值的主薄王彪。也许是看着新来的主薄年少,尚未成家,郎中令韩子熙让王彪替了两个年纪颇大的同僚值夜。毕竟人上了年纪的人比不得年轻人,熬了夜总要告几天假,留下一堆案牍文书无人处理。
漆黑的夜晚,王府侧堂中亮着盏昏黄的烛灯,暗淡的光芒透过纵横窗棂上的绢纸,在堂外的台阶上撒上一片摇曳的斑驳。
王彪没有一丝睡意,也无意整理白日留下的各种文书,只是撑住脑袋趴在文案上苦苦回味着那句话。
“王主薄,在想些什么?”
上位者惯有的威严的口吻之中带着丝亲切。
“大王!”
当朝执政的声音将年轻人从神游中惊醒。
“不知大王驾到,小臣有罪,有罪!”
王彪连忙起身,腰间带起的袍角反而却将文案上的砚台翻倒,浓厚的墨色顿时浸污了案上空白的文书绢纸。年轻人寻不见抹布,又不敢当着贵人的面用昂贵的绢纸擦拭,手足无措。竟然撩起袍子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