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6500米处，前进营地。
秦方注意那个女人已经很久了。
裹着一身深蓝色的登山装，围着条亚麻色针织围巾，虽面容并不夺目，但眉目柔和，嘴角时常带笑，犹似江南春柳，温婉动人，发丝绾成髻盘在头上，显得有些飒爽利落，但偏偏这江南女子却像是与这珠峰化在了一起，明明带笑，却感觉拒人千里，着实怪异。
秦方初见这女子时，便觉得有些奇怪，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面对珠峰登行，雪风呼啸时，却没有一丝迟疑和怯意，感觉比他这半百色老人还要老成，遇事稳而不惊。
现在的年轻人呐，还真是太老成。秦方感慨着，这样的女子累啊，太老成的孩子都很累啊！
秦方有些想劝劝，想让女子别太因为一些琐事烦乱了自己，然而又没有理由，就晃了下神，随后便不见了女子的人影。
凌玖早已发现了秦方，只是不想惹什么事端，也就无所谓了。
此时她独自一人离开营地，悄无声息向着一望无际的白雪荒原行进，却漫无目的。
前进营地的人大都都还在满脸通红适应高原反应，凌玖却已是面不改色踏上路途。
‘当年的训练没有白费’，凌玖想着，步伐有条不紊，此时如果有人近距离接触凌玖，就会发现，她行进在海拔6500多米的高度，氧气缺乏，环境险恶，却依然如履平地般的越过了所有的险处，安稳的踏下了每一步。
珠峰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峰，也是地球上最接近苍穹的地方，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地狱的开场。
从放下一切，到踏上珠峰，凌玖始终存在疑惑，珠峰的雪絮乱无依，随风飘零又坠入茫茫雪原，如同自己，在七年前到至今，心中总有空缺，漂浮人海无所依靠。
她不知道为什么，七年前她从病床上醒来，只在镜中看到自己满脸泪痕和悲泣的眼神。
她是潜伏在东方的暗子，她的名字是凌玖，她的代号也是零九，她的身份是某省公安厅的刑事侦查队的队长，她是局长最信任的人之一。
似乎一切都没变，她依然潜伏在警局，依然在出任务，依然在传递情报，依然笑着面对生活，但夜里心中的空荡，即将转交情报时徒然升起的刻骨恨意，笑对同事时内心的愧疚，无时无刻不在告诫着她，一切都不一样了。
身为暗子，警觉性本就高于常人，一旦有风吹草动，都会被感官无限放大，她很清楚，自己绝对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七年以来，她找遍了身边的所有，妄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都没有结果。
不过，她却在无意中查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组织间展开清理，清理人员之首，代号零九！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组织的所为是在正常不过的事，虽然凌玖现在也就三十来岁，但她毕竟是在东方待了十三年，组织恐怕她心生异念也是在所难免，毕竟未雨绸缪，是暗子的守律之一。
但她不甘心！
不管是自七年前起自己内心对组织徒然而生的恨意，还是的确是被朋友动摇了信念，单凭自己过活的十三年虚假人生，她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如果已经退入陷境，避无可避，那所有的选择就只有两个：要么你死，要么就一起死。
事实上她哪有选择，死是暗子必然的结局，虽然她这些年将组织几近捣毁，但她的身份也已暴露在外，组织杀不了她，可她潜伏多年的地方呢？
至少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做好与他们为敌的准备。
雪地里步履维艰，凌玖每走一步，都会被雪掩埋半个小腿，在身后拖下深深的足迹，然风雪终会降临，所以行走的过往都将被埋葬。
今天是不适合登珠峰的，凌玖很清楚，珠峰的天变幻莫测，在前进营地时她就知道，今天是珠峰将间进入持续风雪期的第一天，不要说登顶，莫死在雪地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无意中带在身边的手机在发出震动，凌玖只觉得神奇，这人迹罕见的地方竟然还有信号，而且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人会给自己打电话，凌玖竟莫名有些受宠若惊！
鬼使神差的，凌玖摘掉防护手套，颤抖地将手机掏出，瞬间冻得通红地手指划向屏幕，竟然点开了！
屏幕显示了陈局和已接通的字样。
凌玖有些意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凌玖放稳声线，故作无状，半开玩笑道：“局长，今天休假。”
“凌玖，你知道了啊，”电话另一头陈局长仿佛已是极度的疲惫，说话像是有些力不从心，“七年前你就知道了，对吗？”
虽是疑问，但陈局的语气很肯定。
凌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立在风雪里，一个人，孤立无援。
“七年前你因故留下痕迹，身份被我察觉，我本想着顺藤摸瓜挖掘出你背后的势力，但我小看了你的警觉性，”陈局定了定，接着说到，
“我唯一不该的就是在你出院的第一天，就对你提拔，那是我的疏忽，我本想更好的监视你，却没想到将自己也暴露在你的视线中，”陈局的语气有些无奈，很是消沉，“这场博弈是你赢了，但是能告诉我，为什么要交出暗子的名单？”
“不知道”，凌玖低声笑了一下，说出了一个让陈局摸不着头脑的答案，“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陈局，你是了解过我的，别再拖延时间了，我的手机有反追踪系统，你找不到我的。”
另一端的陈局也笑了，丝毫没有被猜穿的尴尬，乐呵呵开起了玩笑，“留点面子行吗？这么多人在这呢！”
凌玖听了却突然安静了，募地才轻叹道，“帮我给他们带两句话吧，陈局。”
电话另一端的笑声戛然而止，沉默了半晌才道：“说吧。”陈局叹口气，话语中带着秋叶凋敝的沧桑。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凌玖突然觉得专家说得对，人处于高寒地带确实会让思维迟钝。
说什么好呢？
这些年骗了你们很抱歉？或是再见了我走了？又不是苦情剧。
隔着屏幕，凌玖无声的笑了笑，动了动嘴唇，很轻，却异常清晰的说道：
“让那群小子别咋咋呼呼的，这样找不到女朋友，查案子要注意安全，别冒冒失失的很危险，有时间要去吃饭，天天泡面像什么样……”
陈局听了有些沉默，凌玖喋喋叨叨的早已超过了两句，身边围着一圈凌玖带过的刑警们早已泪目，无声擦拭着眼泪，毕竟多年，人心都是肉长得，早已有了感情。
他知道凌玖想干什么，耳边呼啸的风声证明了一切，但谁都没有资格去阻止，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还有多回家看看，陪陪自己的亲人，还有，还有……”凌玖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股疲惫感自心底升起，缓缓垂下了目光，注视着雪白的地面，“已经没有了。”
双方似乎都陷入了沉默，一时之间，电话两端只余下风声和啜泣声交织在一起，陈局张了张想在说些什么，最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上头想让凌玖自首，凭着她摧毁组织和上交暗子名单的功劳，减刑是必然的，如今她也只有三十多岁，在狱中赎罪后，哪怕无法再做刑警，也未必不能再创新生。
但身为凌玖上司这么多年，他深知凌玖的秉性，对人谦和，却有着自己的原则与领域，看似谦逊，却也有着自己隐忍的傲气。
她不会回来，聪慧如她，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为自己写下了结局，况且，凌玖在七年前那场大火后的悲鸣，也是那时起，凌玖似乎少了一丝鲜活，让人更难走近。
他不知凌玖究竟发生过什么，人都有秘密，倾诉与否都是自己的选择，同样，凌玖自己走下的路，最后的结果也只能自己承担。
“谢了”，沉默良久后，凌玖打破了寂静，语气有些低沉和失落，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答，移动着冻得通红的手指，率先将电话挂了。
陈局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已挂断的字样，环视着身边一群眼圈通红的年轻人，募地叹了一口起，仿佛又更加疲惫。
挂了陈局电话后，凌玖收好手机，脚步依旧沉稳，继续向前行进，只是她仍旧有些恍然，记忆的缺陷让她越是前行越是茫然。
风雪乱舞呼啸，后路已失，前路难寻，
身似孤舟飘渺，事世无常，难断愁肠。
风势欲加疯狂，雪色模糊世界，凌玖仍在向前，但已是步履维艰，或许方向已经早已偏移，或许登顶遥遥无期，但这放空思想，放空一切，只要机械性重复着向前的动作，仍旧给予了她短暂的放松。
双腿已经毫无知觉，血液也似乎已经凝涩，不小心被厚重的雪被绊倒，凌玖挣扎着想要站起，疲惫感却接踵而至，拼尽全身力气，凌玖也只是翻了个身，仰躺着望向天空，雪霜覆满全身，却是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狼狈与轻松。
风雪模糊了眼帘，凌玖缓缓合上了双眼。
风为曲，雪做被，
岁月难安旧时欢，风雪送葬不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