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慧醒时,听到乐鹏程翻报纸。有人在噎气,一紧一紧,像被掐住了脖子。还有不明的“嗒嗒”声,仿佛一只耐心叩击的手。护士来了一回,沙哑着问:“谁开的窗,病人抵抗力差,着凉怎么办。”护士走后,乐慧渐渐觉得热,屋里有股烂鸡蛋的味道。
在眼皮和纱布之外,光线暗了。日光灯“哗”地绽亮。乐慧左眼扎痛,痛感一浪一浪翻涌到脑颅里。
乐鹏程按铃。护士又来了:“不是刚打过镇痛针吗?多打不好。”临床的呼吸急促起来,但终被乐慧的呻吟压下去。护士对临床的看护说:“输液快完了,怎么不吱声,万一空气进去,是要死人的。”
乐鹏程紧了紧乐慧的被角,轻问:“渴吗?”又道,“渴了和我说。”乐慧折腾得一身热汗,恍惚睡去。半夜,她被吵醒,乐鹏程已不在,临床病人连噎几大口气,突然像是绷断了弦,没动静了。三五个人,裹着一团哗乱,往门外去,移动钢床的滑轮,在柜角蹭出一串“珰琅”,门被重重关上。乐慧等待着。屋里只剩忽疾忽缓的“嗒嗒”声,风在窗外的树枝间潮水般哗响。乐慧想:那人大概死了。可是奇怪,为什么没有哭声。
乐慧觉得冷,还觉得无力。熬到天色转亮,乐鹏程来了。他拉椅子的声音很清新。乐慧从被子边伸出手。乐鹏程坐定,发现了,将那手塞回被中。乐慧又伸出来。乐鹏程迟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
“爸。”
俩人静了静。
乐鹏程犹豫道:“是叫我吗?”又道:“今天好点了吧——看起来好点了,医生说你可以进流食,你想不想吃?有粥。”
乐慧道:“他……死了?”
乐鹏程凑近道:“刚才在门口碰到医生。那个老太婆,早就是晚期了,家里有钱,多拖了几个月。”
“我……也死了。”
“胡说八道!”乐鹏程提高声音,“完全两码事……你整天疼啊疼地叫,普通病房提意见,才搬过来的。这儿每天要多花一百多块钱,可我也没法让你不叫。”他一直捏着乐慧的手,此刻更加用力。乐慧疼,手疼,眼疼,喉咙疼。疼痛像血液一样,浑身地流。
“我要死了。”
“瞎说,你不会死。”
“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
“我——”乐慧咕哝,“不会死。”
“再忍忍,手术没几天,是疼的。”
乐慧缓慢转念:手术——眼睛——毛头。乐鹏程从床头柜连撕了几张餐巾纸,来堵乐慧的眼泪:“别哭,要发炎了。”
乐慧眼窝里热辣辣地涌,涌到面颊就凉了。乐鹏程按铃,护士来了,另外一个,声音很甜美。甜美声音的护士,将某种冰镇物塞到纱布底下。乐慧泪止住了,嗓子里还在抽搭。
片刻之后,安静了。乐鹏程翻完最后一页报纸,默默坐着。他说:“真烦,”又道,“我是说窗外那根树枝,老被吹到玻璃上,”顿了顿,又道:“树枝光秃秃的,还挂了只马夹袋,楼上真没公德。”
乐鹏程天天盯着问,几时能出院。预付款用得差不多了,医院连劝带吓,乐鹏程都不肯再预付。主治医生大笔一挥:“出院吧。”
出院后第四天,乐慧一再请求,乐鹏程拿出了病例卡。“左眼角膜严重破裂,大量房水、玻璃体、晶体皮质外溢。”字迹大而潦草,乐慧刚眯起右眼,乐鹏程就匆匆阖上:“人生在世,总要受到挫折,这很正常。别七想八想了,你保证过的。”
乐慧默然,道:“小学课本里教我们,独眼龙看出去的世界,是没立体感的。”
“喏,又来了。你保证过的。”
“我不要人陪,你别请假了。我不欠你人情。”
“你早就欠了,欠了不知多少。再说,谁给你换药。对了,该换药了。”
乐鹏程拿了药,取了纱布,裁叠成正方形,拆下沾满眼垢和汗渍的旧布,贴上新的,用橡皮膏围绕乐慧的眼眶贴出个“井”字。趁乐鹏程走开,乐慧伸出食指,探到纱布下面。她摸到一层薄皮,掩着一个大凹塘。适才,她认出“晶体”二字。她想她的“晶体”没了。
乐慧爬回床上。乐鹏程打开录音机,收拾好东西,下楼将电视调成静音。正播放《人间四月天》,周迅扮演的林徽因在哭泣。乐鹏程觉得她的下巴很美,可惜身材扁平了,现在流行扁平身材。他想到乐慧,扔了摇控器,冲上楼。还好,乐慧正乖乖靠在床头。
“听,张国荣,”她说,“《风继续吹》,迷死人了。”
乐鹏程“哦”了一声。
“张国荣死了。”
“你别多想。”
“我想什么啦。我只是说,张国荣死了。他死了,对吗?”
乐鹏程关掉录音机。
“干嘛关掉,我喜欢张国荣。”
“你听得太多了,该睡一会儿。”
“睡不着。你在楼下干嘛?看电视?”
“我什么都没干。”
“我也要看电视。”
“你不能,医生说的。”
“为什么?我瞎了吗?”
“你没瞎。”
“那么我要看电视。”
乐鹏程拍了一下录音机:“随便你。”
乐慧慢腾腾地跟下来。他们坐在沙发里,看《人间四月天》。徐志摩出场了。乐慧道:“以前——就是眼睛没瞎那会儿,我最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很文气。”
乐鹏程转过脸,正视她道:“阿慧,你听我说。”
乐慧依旧眯着右眼,盯住屏幕。
乐鹏程又道:“你听我说。”
乐慧慢慢转过来。她的眼白有血丝,眼眶有泪,下眼睑结着半圈眼垢。
“我是十几岁没的爹,没的妈,”乐鹏程搭拉下眉唇,“外婆也没了,所有人都没了,只剩我自己。这些年,我不也好好的吗?你至少有我。”
“你?”乐慧猛然睁大右眼。乐鹏程身子一抖,她的左眼似乎也在纱布底下睁大了。
“你,”乐慧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乐鹏程疑惑着,忽有所悟。他低头按遥控器:“无聊,没什么好看的。休息一会儿吧。”
屋里静下来。窗外有警车呼啸,开过后,更安静了。乐慧又问:“为什么?”
这时,有“窣窣”声。乐鹏程站起来,乐慧也站起来。门底出现一个小白角,渐渐全进来了,是一张纸头,上面似乎有字。乐鹏程走一步,乐慧也走一步。小心地包抄到纸片两侧。门外没有动静。乐鹏程俯身捡起,乐慧凑过来,还没看清,就听乐鹏程倒吸凉气。
“五十万,支票。”
乐鹏程盯着支票,乐慧盯着乐鹏程的手。
过了三五分钟,乐慧开口了:“他是真的做了断了。五十万一只眼睛。”
乐鹏程道:“我们这儿快拆迁了,老天总算善待我一次。”
“五十万,很大一捆吧,能把个活人埋得见不着头发。”
“环线边上的两室一厅,八十几平方,三十多万,再加装修什么的。”
“干脆挖个坑藏起来。”
“什么?”
“真的,这年头银行也不牢靠,最好换成金条,抱着睡觉。”
乐鹏程望着乐慧,乐慧也停下嘴。
片刻,乐慧又道:“现在就取钱。”
“干吗?”
“花啊,花光拉倒。”
“神经病!”
“我爱怎样就怎样,”乐慧从乐鹏程手中“唰”地抽过支票,“它是我的!”
“阿慧,我们要为将来着想……”
“将来?我们?”
“你想想,”乐鹏程声音松软下来,人往前倾,“你没社保,这次住院是大手术,咱家老本都花光了。没钱请看护,吃喝拉撒都是我照顾,你瞧瞧我的眼睛,”乐鹏程指指眼睛,“都凹下去了。这辈子,我还从没这么辛苦过。”
乐慧不语。
乐鹏程轻声道:“将来房子拆了,你说,我们住哪儿。”
在他话音落下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乐鹏程看看猫眼,开门道:“秀姨来了。”
外头站着个女人,满头红发,风一吹,夕阳光绕着她的发卷,斑斑点点地打转。那是很红很红的头发,红得像血一样。
乐鹏程道:“秀姨你瞧瞧,小姑娘不懂事,一有钱就想花个精光。”
秀姨看看乐鹏程,又看看乐慧。
乐慧道:“这是我的钱。”
“你的钱,不是家里的钱吗?”
“不是。”
秀姨拍拍乐慧:“你爸是为你好。”
乐慧朝乐鹏程吼叫:“你害我这么惨,凭什么还要管我花钱?”
秀姨将门在背后一关,将俩人往屋里推。
乐鹏程也拔高嗓门:“我怎么害你了,秀姨怀疑你脑子受刺激了,我看也差不多。”
秀姨顿时双颊绯红:“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你这只‘兔子’,恼羞成怒了吧。”乐慧转过脸,秀姨觉得她左眼缩成了点,右眼越睁越大,仿佛一架被怒气压得严重倾斜的天平。
乐鹏程突然伸手抢夺支票。乐慧反应更快,又唰地一反手,乐鹏程只捏住一角碎片。
“撕就撕了,谁也拿不到。”乐慧做撕的动作。
“别乱来!”乐鹏程屏住呼吸,双手向前。
乐慧在正中轻撕了一道口。
“别——”乐鹏程身子前倾,几乎半跪在地。
乐慧冲他冷笑,手中缓缓扩大那个口子。支票“嚓”地惨叫着,终于一分为二。乐慧索性再撕几下,扔了残片,乐鹏程扑过去捡。乐慧没力气了,往秀姨肩上一靠:“秀姨——”
秀姨本名张秀红。她第一次见金亮伟,是在“有缘人”西餐厅。同一桌的,还有胡芊芊和胡梁木。张秀红问胡梁木,为什么起名“梁木”,胡梁木说,因为他生出来时,家里缺根梁木。张秀红礼貌地笑笑,低下头,狠吸一口,一粒糯米珍珠卡在吸管中间。胡芊芊指指瘪了的吸管,胡梁木道:“小心用力过猛,吸进鼻子。”胡芊芊拍着桌面,疯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胡芊芊说,胡梁木是她亲哥哥,片刻又说,其实是堂哥。张秀红看见,胡芊芊把手放在胡梁木腿上,胡梁木抓住她的手,拼命揉捏。最后,胡芊芊说,其实胡梁木是她老公,他们以后的孩子,打算取名“胡胡”。
“他叫‘胡扯’,我叫‘胡搞’。”胡芊芊爆出一串“咯咯咯”,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
张秀红有点烦燥,后来她对金亮伟说:“当时你比较沉默,让我印象很好。”
那天金亮伟唯一超过两句话的,是解释胡梁木的名字:他父母都信教,“梁木”典出《路加福音》,耶稣说:得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才能帮助兄弟去掉他眼中的刺。
金亮伟和胡梁木是一个大学的同事,金亮伟新闻系,胡梁木电子工程系,他们都爱运动,自然玩到一起。张秀红见金亮伟第一眼时,注意到他的皮带,担心它从窄瘦的腰里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