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是广告公司的公关经理。金亮伟做兼职顾问时,和她混得很熟。长什么样,张秀红没印象,当时餐桌上一堆女人,全是职业套装,青乎乎的眼圈,白塌塌的粉底,打情骂俏时,口气也是清脆果断。张秀红坐了一个多小时,没说两句话,一则听不懂生意经,二则没人搭理。金亮伟说,告诉过你,生意应酬很无聊,你偏来。张秀红说,她们都是坏女人,抽烟喝酒,还讲荤段子。金亮伟说,男人圈混得多,自然没了女人味。金亮伟开公司后,送小姜一些干股,小姜给他介绍生意。张秀红对经营运作不甚明白,只知他们三天两头打电话,一说很长时间,有时还关起门,不让旁人听到“商业机密”。金亮伟说,他和小姜显得熟络,仅仅“显得”而已,商场没有朋友,只有利益。何况小姜脾气爆,才三十多岁,就像进入了更年期。金亮伟不喜欢女强人。
小邱是打工妹。在金亮伟家干了一年半。每星期来四天,每天三小时。一、三、五,还有周六或周日。张秀红闲极无聊,和小邱聊天。小邱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
几岁来城里工作?
15岁。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妹、二妹、三妹、小弟。
农村不搞计划生育吗?
搞。
能生这么多?
大家都生,上面管不来。
这么多小孩,怎么带?
几个妹妹都大了,小弟由奶奶带,她腿有毛病,下不了地。
谁赚钱养家啊?
爷爷和妈妈种地,爸爸、大妹、二妹和我,出来打工。
你们不读书?
三妹聪明,在念初中,我希望她读大学。
那你呢?
我笨,早不念了。
有男朋友吗?
没。
张秀红有时多给小邱五块十块,小邱推托一番,收下了。她勤快、老实,就是有点脏。张秀红不让小邱碰碗筷和衣被,小邱也识相,粗活干得又快又好,自带水杯和面包,渴了饿了,到外头花园里吃喝。张秀红一手交代清洁任务,小邱不和金亮伟搭话,有时金亮伟在家,穿着短裤、打着赤膊,小邱总在男雇主面前低着头,张秀红仔细观察,似乎她还有些脸红。小邱向张秀红摊牌以后,自动停了工。金亮伟说,一次张秀红外出时,小邱向他示爱,他怕张秀红有想法,所以没多嘴。张秀红说,小邱老实人,又是乡下妹子,怎么可能主动示爱。金亮伟说,老实人也好,乡下人也好,是人都有感情。张秀红不信小邱示爱,但也不信金亮伟强奸小邱。金亮伟说,小邱年龄20岁,皮肤30岁,身材40岁,土气的打扮,足有50岁。家有娇妻,再乱搞也搞不到她头上。金亮伟不喜欢难看女人。
小王、小姜、小邱。三个名字勾上圈,又在圈外划方框。旁边再写:金亮伟,一使劲,笔尖把“亮”字戳破洞。张秀红瞪着这个洞发呆。
一天,胡芊芊来电话:“让我们疯一把吧。”
张秀红问:“什么事?”
“晚上九点,留学生院,我老公班里的留学生开生日Party。”
“九点?好像太晚了。”
“不晚,夜生活这时候刚开始。”
“胡梁木去吗?”
“他呀,”胡芊芊大笑,声音都笑颤了,张秀红不明白她乐什么,“他不去,这阵子做项目,忙都忙死了。何况他去就不好玩了。对了,你认识留学生院吗?”
“认识。”
张秀红几次经过,都没进去,远处望望,各色学生在大门口扎堆说话,或者拥着路边的碟片贩子讨价还价。张秀红到时,天色已暗,碟片贩子早就打道回府,路灯把楼前的空地照成一片额头:宽宽的、黄黄的,带着崎岖的皱纹。手机响,拿出一看,胡芊芊短信:路塞,等我。张秀红回:每次和你约会,总是车流高峰。胡芊芊回:哈哈哈。
张秀红玩手机游戏,每三五分钟,手机就说:你输了,然后一段欢天喜地的《心太软》。输了几次,百无聊赖,放好手机。进出不断有人打量张秀红,还招呼说“hi”,她转过脸去。门内有个中国女生,在向接待室的老头大声嚷嚷,老头向着麦克风喊一个外国名字,喊得颇有陕西风味。另一黄皮肤女生,坐在接待室进门的长沙发上,和白人学生说笑,透过铁门和窗玻璃,能看见一个白人搂着她,另一个伸出手,好像是插在她的裙子里,张秀红正待细看,有人拍她的肩。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
张秀红吓一跳。胡芊芊短皮裙、长靴子、紧身小夹克,一条花花绿绿的绒线围巾。
“冷不冷啊?”
“不冷,不冷,”胡芊芊跺跺脚,“我们赶快进去。”
进留学生院要身份证,胡芊芊带了,张秀红没带。胡芊芊叽哩呱啦地和老头交涉,张秀红趁机扫视接待室。接待室比她想象中大,七八张桌子,有外国学生在桌边喝咖啡、看报纸、下围棋,也有中国学生做汉语辅导,咿咿哑哑,指手划脚。张秀红看清了,女学生斜靠着沙发背,一只多毛的手,正隔着裙子摸她大腿。女生注意到了张秀红,张秀红急忙回头,问胡芊芊:“怎么样?”
胡芊芊嘘一口气:“总算肯传呼了。”
陕西老头拍拍话筒:“3号楼203,伊漏,3号楼203,伊漏。”
“不是伊漏,是伊诺。”胡芊芊纠正。
老头不理她:“伊漏,快来,伊漏,有人找。”
胡芊芊附在张秀红耳边说:“3号楼住富学生,1号楼住穷学生。沙发上的小妮子,别看傍了美国人,没什么可神气的。在中国留学的白人,大多是瘪三,黑人才有钱,搞不好是酋长儿子。”
正说着,眼前一闪,进来俩黑人,一高一矮。热烈拥抱后,胡芊芊指着高个说:“Ino,伊诺,”又指指矮个,“Iddy,伊地,都来自安哥拉。”依次握手,张秀红注意到安哥拉人的手,手背黑,手心白,泾渭分明。
1号楼外墙灰扑扑的,内部装修比较精细,每层楼梯转角,都挂着一两幅不知所云的抽象画。胡芊芊东张西望,问这问那,张秀红低着头,留意脚底的梯阶。香水味在楼道间萦绕,或浓或淡、或轻或重,刺鼻地交杂着。
震天响的电子乐,把他们引上四楼。已经聚了二十多人,还在不断增加。站着说话的,不时停下来给人让路。几个黑哥们儿拥上来。张秀红睁大眼睛,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黑人,满眼的色彩都失重了。伊诺向他们介绍中国女孩。胡芊芊一遍遍地重复:“Hi! I am Qian Qian Hu. Nice to meet you.”张秀红跟在后面,每人点一下头,算是招呼了。完毕后,张秀红转身顾盼,伊诺问:“是不是饿了?”将她领至墙边的自助餐桌,递给她盘子和刀叉,道歉说失陪,要去和人打招呼。张秀红说:“没事,我自己吃东西。”伊诺拍了拍她的肩,走开了。
张秀红不饿,但希望一个人待着。音乐实在太吵了。一个黄种男人过来,用日文飞速地说了句话。张秀红摇头,他改用中文:“中国人?”张秀红点头。日本人笑了,向张秀红鞠躬,张秀红鞠回,日本人走开,张秀红继续吃色拉。
她发现传达室的女孩,此刻也混迹于人群,摸她腿的美国人不离左右。胡芊芊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围巾已经解掉,系在腰上,绑了个大结,嘴唇上一圈绒毛,被彤红的脸蛋衬得浓浓的。
“我来介绍,”她拉过那女孩,“她也是新闻系的。”
“我叫Delia,”女孩大方地伸出手,“听说你是金老师的……”她看了胡芊芊一眼。
“Hi,我是Ben,叶本明。”她的美国男友也伸出手。
胡芊芊和他们挤眉弄眼,一幅熟络的样子。新闻系女生一米五出头,单眼皮,面颊瘦削,眼神闪烁不定。张秀红觉得她像只猴子。他们很快分散开,张秀红又被挤进角落。
突然有人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张秀红转过头,身后人太多,搜了两眼,又低头看色拉。谁知又被摸一下,这次张秀红看清了,是个大眼睛的黑人。
“什么事?”张秀红停止咀嚼,嘟起嘴。
黑人耸耸肩:“Sorry,刚才叫你,你没听见。在大门口时,我就和你打过招呼。”
张秀红打量他。黑人递过一张纸片,印着名字Afanso,阿方索,下面一个电话号码。
从留学生楼出来,他们去了酒吧,从酒吧出来,又回留学生楼。张秀红始终觉得无聊,但回家更无聊。胡芊芊舞跳疯了,不停甩头,小夹克一敞,露出两只光膀子,还撕破一个白人帅哥的衬衫,白人帅哥假装报复,胡芊芊扭来扭去躲他的手。新闻系女生缩在角落里,和美国男友窃窃私语,不时瞟张秀红一眼。张秀红想,这个系是不是盛产小眼睛,小王也是小眼睛。
她对阿方索的印象好了一些。阿方索学中国古典文学,汉语不错,香水抹得恰到好处,短发整洁地贴着头皮,卷成一排排的,仿佛刚犁过的田垄。
阿方索问张秀红,晚上不回去行吗。张秀红说,好像不行。音乐太响,两人不得不增大声音。过了一会儿,阿方索又问,有男朋友吗?张秀红说,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说没有,灌了一大口酒后,替自己找到解释:金亮伟不是男朋友,是老公。她喝了很多酒,杯子一空,阿方索就加满。大瓶的伏特加,兑了可乐,微甜,爽口。张秀红不停上厕所,每次回座位,从新闻系女生面前经过,女生都死死盯着她。阿方索把手搭在她腰里,张秀红想躲,躲不开,就由他搭着。
“你太漂亮了!”阿方索凑到她耳边道。
舞池挤得满满的,胡芊芊从人群缝隙中游出来,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橡皮鱼。她朝张秀红挥舞手臂:来吧,跳舞吧。她的胸罩带子滑到无袖上衣外。
阿方索拉张秀红的手,两人站起身,即刻被裹进狂欢的人群。一对青年在热吻,互相乱摸,还有一对,在暗处扭作一堆,张秀红辨出一个光的背。
跳了十几分钟,张秀红觉得热,阿方索端了两杯酒,站在门边。一只耳朵里,是嗓音尖锐的女歌手,“你是我superstar一生都照住我吧,superstar魅力无可招架”,乱哄哄的节奏和鼓点;另一只耳朵里,是旷荡的风声,从半空俯冲而下,在地面刮出一记悠长的呼啸。
汗把衣服凝在皮肤上,张秀红突然想尽快回家,洗个舒服的澡。阿方索啜了一口酒,凝视着她。某个角度上,这是张漂亮的黑面孔。
“我猜,你有男朋友,但关系不好。”
“为什么这样猜?”
“你不太开心,笑的时候也皱眉。不过,你怎么都好看,我喜欢你的眼睛,很像唐代那些画上的……”
张秀红冷冷打断:“再说下去就无聊了。”
“对不起,我只想逗逗你。”
“有必要吗?”
阿方索转移话题:“你和你的朋友不太像。”
“谁?噢,她呀,她是人来熟。”
“她的性格很好,很会享受生活。”
“那是,”张秀红扬扬手,“我打个电话。”
她往前走,直到听不见喧哗了,拨通金亮伟的手机。
“深更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我在外面玩,和胡芊芊一起。”
“噢,那玩吧。”
“你在干嘛?”
“睡觉。”
“睡觉?在哪里睡觉?”
“当然是宾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快些回来。”
“事情多,快不了。”
“我老是想起从前,我一觉睡醒,看见你在床边备课。有时半夜起来给你做点心……”
“我太累了,别说没意思的话了。”
“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我要睡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