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小区门口,发现铁门虚掩,保安正趴着磕睡,于是侧身挤入,向左转弯,再沿鹅卵石路向右。花园栽了新树,像些巨大的叉子,光秃秃地随风颤抖。途经小石桥时,乐慧想:鱼儿们哪里去了?冻死了吗?
到一幢楼前。隐隐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唱:“……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梵王宫殿夜鸣钟?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乐慧听着,居然每个字都听懂了。
往上看,二楼的四扇窗子,齐刷刷地黑着。乐慧瞧了又瞧,提声呼喊:“毛头,毛头——”顿了顿,又喊:“老头子——”她的嗓子喊破了。远远传来什么人的呵斥声。乐慧抿抿嘴唇,往203的窗口看了最后一眼,走了。
最后一点钱财,变成白酒、香烟、小剪刀。几个出租司机,在大排档上宵夜,乐慧借了一只手机,打给乐鹏程:“我不活了,你也别活了。”说完立刻挂机。一个司机问:“小姑娘,没事吧?”另一说:“怎么深更半夜在外面。”乐慧冲他们嘿嘿一笑,穿过马路,拐进一个建筑工地。
两幢高楼,十几层上亮着灯,搭着最后一圈脚手架,隐约飘着晾晒衣物。风在街口拐弯,被高楼一挡,卷出股股小旋涡,小太阳灯把起重机的巨影投到地面。
乐慧在建筑垃圾间捡出一条路,找到角门,进入地下室。脚底堆着建材,头顶裸着电线和管道,几只灯泡孤零零地悬挂着。乐慧被灰尘呛出一串喷嚏,一屁股坐倒,甩掉靴子,摸摸脚板的泡,点上烟,旋开乙级大曲,猛灌一口,大叫“爽啊——”。四壁张着无数小嘴巴,吐着迭荡的尾音:“爽——啊——啊——”
乐慧一边喝,一边打嗝,嗝出芥末和胡椒味。她想,烟头为何湿了。喉中一热,来不及欠身,就哗哗呕出来。
吐完以后,左眼开始发痒。抠了几下,抠出一行血,不痒了,也不疼。乐慧摸到塑料袋里的小剪刀,奋力扎入腕部。
宁静了几秒,渐渐有声响,是脉搏声,嗒嗒嗒——,身体跟着浮起来,围着一个不存在的圆圈打转。乐慧想起童年,乐鹏程带她去游乐园,坐有大转盘的木马,木马边绕圈边上下,世界以某种古怪的方式,从她体内倾斜出去。此时此刻,应该想想毛头,但乐鹏程的脸逐渐膨胀,占住整个视野,他在叫喊:小心,抓紧杆子,你不会掉下去的。乐慧胃里恶心,手足冰凉,脸颊不住抽搐。
这下可好了,她想着,右眼一闭,直直倒下去。
班车上,乐鹏程的眼皮猛跳了两下。回家后,果然出事。门锁完好,抽屉却开着,查了查,现金都没了。乐鹏程跺着脚,咒骂了乐慧一通,又给秀姨打电话。
秀姨道:“我在‘百合’呢。”
“没什么事,问候你一声。”
“你声音怎么了,没什么事吧?阿慧好不好?”
“没事,都好。”乐鹏程挂断电话,打开电视,全是少儿节目。一个老女人扮成兔子,一群小孩围着她尖叫。乐鹏程泡了方便面,加红肠酱蛋。吃完,乐慧仍没回,让她永远别回吧。乐鹏程将腿搁在茶几上,继续看新闻。在报道警察抓小偷,警察很胖,小偷穿蓝色夹克,看着颇为斯文。
乐鹏程关掉电视,从茶几抽屉里拿出游戏机。这是师傅阿二头送的,阿二头还送了一堆杂七杂八,旧期刊、废箱子、破衣柜……乐鹏程是他搬家时的垃圾桶,还得说:“怎么好意思呢……谢谢师傅。”
乐鹏程回想师傅的三室一厅,两个卫生间,小的客用,大的在主卧,有一只浴缸、两个马桶。后来才知道,另一只不是马桶,叫“妇洗器”,专洗下身。乐鹏程呆望着,阿二头推他一下:“怎么样?”
乐鹏程道:“好,好,富丽堂皇,金碧辉煌。”
阿二师傅哈哈大笑:“和你爸一样,成语一串串的,”又道,“老乐人不坏,就是凡事较真。”
“是啊,他就这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阿二头重重拍打乐鹏程的肩膀:“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嘛。”
阿二头把乐鹏程引回客厅,那里挤满同事,正围着投影仪看碟、磕瓜子、吃糖果,叽叽喳喳聊天。阿二头轻声道:“小乐,你是明白人,要不是老乐,咱师徒关系肯定更好。”
如果有五十万,乐鹏程也能买三室一厅,也能在厕所装妇洗器,还可以在阿二头面前直直背脊。眼下住的老房子,夏季老鼠成灾,雨天顶层漏水,木头铅笔都会发霉。想着这些,他连游戏机都端不稳了:“妈的,又输了。”
这是老式巴掌机,有扫渔雷和俄罗斯方块。乐鹏程喜欢俄罗斯方块,可以不动脑筋。有段时间,他看任何东西,都能看成方正的几何形。他觉得自己越活越小,活到阿二头孙女的年纪上。小女孩真漂亮,眼睛大,睫毛长,和她爷爷一点不像。正待想象小孙女在妇洗器上的样子,突然又输一局,几何形下雨似地掉落,把显示屏填得死死的。
乐鹏程一连输五六局,觉得颈椎难受,扔了游戏机,活动着脖子,往窗前走去。天完全暗了,路灯坏了一盏,街面像被打落一只门牙,独独地缺出一块黑。有人在放鞭炮,零仃仃的一串清响,似在预热几个月后的春节。乐鹏程不喜欢过节,满耳爆竹,满眼焰火,路上却见不着一个人。
乐鹏程搜寻秀姨家的窗口。那窗口被缺损的路灯遗漏了。乐鹏程拨通她的电话:“顺利吗?”
“喂喂?”那头问声急促,背景里有人在唱卡拉OK。
“我呀,老乐。”
“老乐啊,什么事?”
“没什么事,问问你装修顺利吗?”
“顺利,顺利。”
“噢,那就好。”
彼此无话,过了几秒,秀姨道:“要不我待会儿打来,正巧有客人。”
“你忙,你忙,我没什么事。”
乐鹏唉声叹气着,翻查通迅薄,又拨一个号码,铃声响了七八下,正待挂断,那头接了:“喂?”
“是我呀。”
“你谁呀?”
“不记得了吗?”
“听不出,谁?”
“我,老乐。”
“哪个老乐?”对方顿了顿,“不认识。”
“一男,我是鹏程呀。”
“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才九点多,不算晚吧。”
“我要睡觉了。”
“这倒是,你一向生活规律,早起早睡。”
“没事我挂电话了。”
“有事,有事。”
“有事快说。”
“我想你了。”
“我挂了。”
“别,你就不想我吗?”
“不想。”
“一点都不想?”
钱一男不说话。
“我可一直想着你。”
“你这个骗子。”
“我哪里骗你了。你说,有男人对你这么好吗?”
“我对男人没兴趣。”
“你这样说,让我多难受。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难道……你就不想男人吗?”
“神经病!”
乐鹏程觉得浑身一震,钱一男仿佛是把听筒直接扔进了他的耳朵。
他躺回沙发,在郁闷中滑入浅睡,居然重复起了今晨的梦:他在大厅看演出,舞台上泳装女人在跳芭蕾,胸脯快要倾斜到台下了。两壁排列着机枪眼似的缺口,后墙挂一幅黑板,写有大大的粉笔字:“十元”。乐鹏程夫妇坐在第四排靠右,他扭头对老婆说:“阿慧,干嘛拉我衣服。”乐慧笑了,松开手,俩人继续看戏。场间休息时,乐慧不见了,泳装女人下台来问:“你想不想?”“想。多少钱?”“十块钱。”俩人手勾着手,从一个机枪眼钻进去,泳装女人帮乐鹏程解裤带,乐鹏程气喘吁吁道:“秀红,搭扣在后腰上。”他低头,发现下身光秃秃的,秀姨从背后抽出手道:“在这儿。”是折成柱状的十元人民币。乐鹏程急道:“钞票?阿慧把钞票弄到哪里去了?”
这时,他意识到在做梦,试图挣扎着醒来,却仍心有不甘地问:“阿慧把钞票弄到哪里去了?”问了几遍,梦境开始含混,终于被一串惊天动地的电话铃声终结。
秀姨交代好歌舞厅的事情,匆匆赶到乐家。
“……她借的手机,我打回去,人家说她喝酒了……她在电话里说不想活了……我报警,现在都没消息……”乐鹏程捂着脸,摇着头。
秀姨连连拍他肩膀:“别急,慢慢说。”她将他的手掌拉开,发现是湿的。她握紧那只湿的手。乐鹏程缓缓站起身,搂住她。秀姨的身体,酥软得像蜜。
“老乐,我们会找到她的。”
“就怕找到时晚了,她的性格我太知道了。”
“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
他们拥了一会儿,秀姨有点透不过气。
“老乐……”
“嗯?”
“老乐,我想告诉你个事。”
“什么事?”
“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真的,我对不起你们。”
秀姨往后退,退出乐鹏程的怀抱。乐鹏程依旧保持拥抱的姿势。他看见她的脸,抬着眉毛,嘴角微微颤抖。
“怎么了,秀……红?”
张秀红也望着他的脸,被他一问,忽地恢复常态:“没什么,我们去找阿慧。”她急急往门外走。乐鹏程内心疑惑,紧跟上去。
这漫长的一天,像是仍未从梦境走出。
凌晨二时半,部分酒吧关门、熄灯。“大仙窟”开始收敛她的热闹。秀姨穿着绑带高跟鞋,磨得脚踝出血。她发现几个背影相似的女孩,都不是乐慧。突然,身边有两个女孩疾奔,隐约听说“死人了”。秀姨跟着她们,来到一个拐口,看见一堆人,有哭喊声,一辆警车停在路边。
“怎么回事?”秀姨一边往里挤,一边问身旁。
“不知道。”
“不清楚。”
“好象有个小姐被杀,肠子都拖出来了。”
秀姨浑身虚冷,又挤出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在一把露天大太阳伞前站住。两个醉醺醺的白人,正坐在伞下晒月亮,月亮也快落下去了。
她说:“Hello!”
一个洋人举起啤酒杯:“Hello,beauty.”
秀姨靠近一步,颤声道:“我快憋疯了。我帮着我妹,害阿慧瞎掉一只眼。现在阿慧寻死觅活的,可叫我怎么安心。我是为了一套房子,害了一个人呀。”
一个洋人仍半闭着眼,另一个仍举着大玻璃杯,结巴道:“你——所(说)甚(什)么?”
他们居然懂中文。秀姨吓了一跳,转过身。这时,手机响了,是乐鹏程,气急败坏道:“阿慧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