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1日。乐慧在台历上将这天勾了出来。这一天,所有频道都播放解放军节目,战士生活写实、战士家属采访、抗战历史回顾……
乐慧到秀姨家时,早了大半个小时。秀姨让她用自己的化妆品,乐慧化了眉毛、眼睛、面颊、嘴唇。秀姨换好衣服,将火艳艳的头发盘起,在脑后扎个髻。乐慧说:“我也要扎。”秀姨就给她也扎了一个,漏出一缕刘海,搭在左眼上。
七点二十分,她们出发去“百合”。乐慧觉得兴奋,又不知说些什么,就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她瘦弱的身体。
秀姨领乐慧到更衣室,将旗袍、高跟鞋和衣箱钥匙交给她,嘱咐几句,走开了。乐慧正换着衣服,忽见一个矮姑娘趴在门边。
“你是新来的?”
“是。”
矮姑娘猫手猫脚地过来:“披肩发更适合你。”
乐慧摸摸脑后,秀姨送她的簪子,镶着蓝色水钻。
“我们要到厅里集合。”矮姑娘似乎瞄了瞄乐慧的眼睛。
“知道了,”乐慧低下头,侧过身,“大厅在哪里?”
“跟我走吧。”
鞋跟太高,旗袍太宽阔。乐慧迈步时,前后衣摆翻飞,整条大腿就裸出来;当那两片布重新落下时,又卷到两腿之间。乐慧不得不将前摆稍稍拎起。
厅里十来个姑娘。给乐慧领路的矮姑娘往沙发边挤。乐慧在另一侧坐下,有两三个人注意了她一眼。紧挨着乐慧的姑娘乌发齐腰,像洗发水广告里的模特儿。
秀姨开始说清洁问题。不知谁扔的卫生巾,堵塞了抽水马桶,“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姑娘们立刻一片啧啧,作出厌恶的表情。
“旁边就是纸篓子,抬抬手会少一块肉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下次我让她扫一个月厕所。”
接着,秀姨又讲服务态度的问题。乐慧出神地盯着旁边的女孩,想:如何才能把头发保养成那样?
秀姨训完话,解散了姑娘们,把乐慧单独叫到一旁:“阿慧,你到了这儿,我还得一视同仁,不然很难管理的。”
乐慧拼命点头,表示理解。
“那你明天自己过来。别迟到,记得准备些化妆品,颜色艳一点,否则灯光里显不出。”
“哦。”乐慧应着,将身体重心在两腿之间移来移去。
秀姨的声音柔和下来:“听明白了吧。”
“听明白了。”
很快有客人来,秀姨招呼他们去包厢,点了七个姑娘。乐慧也被点到,跟在队伍最后。姑娘们袅袅婷婷进入包厢,排成一排。三个男人互相谦让:“你先来。”“还是你先来。”
“老蒋,我知道你喜欢丰满的。”
“是啊,老板娘,你的姑娘都太瘦。”
秀姨道:“不是瘦,是苗条,她们的肉都藏着呢,”她抓起旁边女孩的胳膊,捏了两把,“瞧瞧,珠圆玉润。”
叫老蒋的选定一个,另一年轻男人也选了。被选中的姑娘从队伍里出来,坐到他们身边。
“老吴,你要哪个?”
“我随便。”叫老吴的有些难为情。
“你挑,还是我们帮你挑?”年轻男人问。
“小钱,咱让老吴自己挑,还不清楚他口味呢。”
秀姨插话道:“燕瘦环肥,各取所需。”
“老板娘挺有文化,说辞一套套的。”
秀姨笑道:“哪里哪里,”走到乐慧身边,“阿慧不错,很温柔,又会喝酒。”
乐慧觉得脚后跟疼,假眼球也硌得难受。
老吴道:“挺好,就这个了。”
老蒋道:“老吴喜欢小巧玲珑型。咦,这姑娘怎么回事,别人都笑,她却苦着脸。”
乐慧挤出笑,秀姨推推她,她走出来,坐到老吴身边。沙发垫立刻柔软地陷下去,使她整个人朝老吴倾斜,老吴顺势将手臂环在她颈后的沙发靠背上。秀姨领剩余的姑娘出去。少顷,酒水单进来。老吴问乐慧喝什么,乐慧说猕猴桃汁。
“这怎么可以,”老蒋惊呼,“老板娘说你很会喝酒。怎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先给她来三瓶啤酒。”
酒水饮料上来,灯光暗下去,卡拉OK响起。三个男人互相斟酒,又给姑娘们倒满。
陪小钱的就是漂亮长发的姑娘,后来乐慧知道,她叫艾丽斯。艾丽斯蹲在茶几对面,和小钱玩筛子。艾丽斯不停输掉,不停喝酒。她仰起脖子时,长发坠在屁股上,饶有风情地扫来扫去。小钱显然也注意到了,不时伸手抚弄。
陪老蒋的姑娘极瘦,胸脯却很丰满。老蒋问她叫什么,她说叫“美美”。老蒋说:“‘美美’果然美,身材最美。”他的双手在那对胸部周围打转,却碍于面子,不便最终摸上去。他问美美要了电话号码,当场拨打验证,美美的手机响了。老蒋眯着眼睛道:“以后我们会常来捧你场的。”
老吴问乐慧叫什么,多大了,乐慧机械回答。老蒋道:“这姑娘能喝,快给她倒酒。”
乐慧闷头干掉一瓶半啤酒,感觉腹涨难忍,老蒋道:“才喝这么点就不行了。”
老吴道:“咱们别为难她了吧。”
老蒋眼睛一瞪:“这怎么叫为难,喝酒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小姑娘,你说呢。”
乐慧正被一嘴的酒气噎住,口不能言,拼命点头。美美在给老蒋斟满。老蒋道:“一看就是会倒酒的,‘杯壁(卑鄙)下流’呀‘杯壁下流’。”
美美捂着嘴笑,这是个老说法了,乐慧也想假装被逗乐,但双颊僵住了。老蒋又让乐慧喝酒。灌进去的酒顺着乐慧的唇角回流出来,旗袍的前襟湿了。老吴皱了皱眉头。美美取出一张餐巾纸,替她擦干。
“酒量不行,人挺豪爽。”老蒋终于有些满意。乐慧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摊在沙发里喘粗气。老吴轻声道:“歇歇,歇歇。”他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背。恍惚之间,乐慧紧紧反抓他的手。她的胃像一只装满的酒袋,抽筋似地蠕动着。
有人叫:“喂,醒醒。”
乐慧努力掀起眼皮。她似乎听见:“原来搞个残疾人来耍我们,退货退货!”
这或许是幻觉,在最后的意识里,乐慧这样想道。
秀姨送乐慧一只手机,红色的,巴掌点大。乐慧在天线上系一根带子,上班时悬于腕间。有客人记下号码,白天打电话邀她去玩,乐慧一概回绝——她需要幽暗灯光的掩护。
乐慧将刘海留得茂茂密密,面孔遮得只余一条缝。起初在脑后盘髻,连自己都觉得老气,就又披放下来,枯硬的发丝似刷子一般,隔着衣服都能扎疼背脊。有人在背后笑她是“贞子”,乐慧不知道“贞子”是什么,大抵是说她难看吧。她的确难看,而且邋遢。秀姨告诫了好几遍:“阿慧,你也好好打扮一下,这叫职业道德。”
乐慧去烫大波浪。美发师说:“我给你左额角留几缕卷发。你脸盘小,全部遮住不好看,建议把右侧头发夹到耳后去。”
回家后,乐慧反复练习夹头发的动作,她发现自己的耳廓挺漂亮。她把以前秀姨送的蕾丝胸罩和浅灰色职业套装翻出来。秀姨说:“这可不行,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
做女人真是大工程,要学习的太多。
10月27日,这是个让乐慧高兴的日子。那一晚,有客人向她讲了很多殷勤话。他夸她长得像印度美女,还说:“我猜你很会跳舞,你走路时也像跳舞。”回家路上,乐慧反复想着客人的话,睡前洗漱时认真照镜子,似乎是有几分姿色。客人还说,“你侧面看时,鼻子翘翘的很可爱。”乐慧拿两面镜子互照,鼻子果然又翘又挺。
乐慧交了个朋友。就是那天搭话的矮姑娘。矮姑娘叫“小苹果”,脸儿圆滚滚、红朴朴。
乐慧道:“这名字真好,你天生就该叫小苹果。”
小苹果道:“这是外婆起的。”
小苹果由乡下外婆带大,9岁时外婆突然上吊。小苹果记得她的两只黑脚掌,翻在外面晃呀晃的。然后进城跟着爷爷过。爷爷待小苹果很好,常买“煎饼果子”和麦芽糖,有时甚至将她从睡眠中叫醒,硬塞给她糖果。小苹果一口七倒八歪的牙,就是那时候蛀起来的。但爷爷偶尔犯糊涂,无缘无故暴打小苹果一顿,打完闷头睡觉。爷爷去世前两个月,小苹果几乎天天挨打。好在爷爷没力气,最多拧脸颊时觉得疼。一日小苹果游荡到天黑,爷爷没来找她。她自己乖乖回家,发现爷爷把屎尿全拉在床上了。小苹果在臭气里睡了两晚,直至邻居发现异样。爷爷死时小苹果11岁,派出所阿姨领她回家,小苹果第一次尝到酸奶、蛋糕和巧克力,阿姨家有个哥哥陪她玩耍。阿姨天天上班带着小苹果,派出所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他们商量着送她去上学。这时,爸爸来了,带走小苹果。这个爸爸像从地底突然冒出来的。他让小苹果睡在他六平方的小棚子里,后来又让她睡在他三尺宽的床上。爸爸的下身有股臭味,没多久,小苹果的下身也有了臭味。
12岁时,小苹果总结出两条人生大道理:一,除了小孩子,谁都不愿意理老人。你看,只有小苹果陪外婆,陪爷爷。所以她小苹果一定要生小小苹果,小小小苹果,否则老了就会孤苦伶仃。
二,男人和女人是敌人。这是外婆说的。乐慧怀疑这是小苹果的臆想,但小苹果坚持说她记得,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外公也许和别的女人跑了,这种事情电视里天天发生。
长大后,小苹果深化了第二条人生哲理:男人是最有钱的动物,所以他们主宰世界。女人要打败他们,就得千方百计抢他们的钱,骗他们的钱,把他们的钱统统花光。小苹果用实际行动,履行了这条哲理。
乐慧不赞成小苹果的观点,却喜欢和她交往。乐鹏程以前干的那件坏事,乐慧只告诉过毛头,现在又告诉小苹果。她俩都有一个坏爸爸,比起小苹果的爸爸,乐鹏程似乎不算太坏。小苹果的爸爸逼她卖淫。乐慧问她现在还卖不卖。小苹果说:“当然。这事和吸毒一样,一旦做了,就会永远做下去。”小苹果只吸大麻,她不想毁了自己。
秀姨不允许出台,小苹果就偷偷找了个叫强强的“老板”。小苹果说,小姐像明星,老板就像经纪人。强强是个勉强凑合的经纪人,如果有机会,她会换个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