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惜人突然拽住蒋伊娜的头发,将她往楼后拖。蒋伊娜想呼喊,但被蒙住了嘴。钱惜人把蒋伊娜抵到墙上,还按了两按,蒋伊娜觉得身体要被挤爆了。钱惜人始终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摸索胸和下身。蒋伊娜奋力拍打他。钱惜人用嘴堵住她的嘴,腾出手来扯衣服。蒋伊娜鼓腮吹气,钱惜人狠咬她的嘴唇,咬出一口的血。蒋伊娜闷闷地哼了一声,没了力气,双腿仍死死夹紧。钱惜人忽然“啊”地叫出声,蒋伊娜感觉肚皮上一热。钱惜人喘着气,抬起头,被两道讥嘲的目光刺了个透。
那个瞬间,他生平第一次感觉羞愧。
钱惜人被学校开除,罪名是耍流氓,伤风化。打包回家那天,想和蒋伊娜最后见次面。蒋伊娜不在寝室,也不在系里。钱惜人一个一个教室地找,还是没踪影。他等在宿舍楼下,进出的女生避瘟神似地绕道而行。忽听有人骂“流氓”,回头却辨不出是哪个骂的。等了五六个小时,流了很多清水鼻涕,脚趾也没知觉了。传达室大妈跑出来说:“再不走,要让人赶你了。”
钱惜人不理。
大妈道:“不要影响大家正常生活。”
钱惜人仍不理。
大妈道:“你这人怎么没羞耻心啊。”
钱惜人默然低头,看到鞋尖湿了,旁边的行李上铺了一层浅浅的白,眉毛和眼睫毛也覆到雪,眼睛快睁不开了。他蓦地感觉困乏,想即刻躺倒。他已经四个晚上没有睡觉。钱惜人将行李提的提,拎的拎,在地上踩踩脚,让双腿恢复知觉。
大妈道:“走吧,快走吧。”
宿舍楼开始被白雪覆盖了,像只巨大的鸟笼,被一块白布轻轻掩上。
钱惜人回望了最后一眼,走了。
钱惜人回到自己的城市,但没回家,在外租了房。他消沉了两个月。劣质的浦江香烟和七宝大曲,蹂躏着他的肺和胃。钱惜人瘦了,脑袋显得更大,索性懒得戴帽子,也不换洗衣服。买回大箱烟酒囤着,喝完抽毕,倒头就睡,睡醒了倚在床头垫上看书。垫子很快凹下去一块。钱惜人对着垫子出神,他觉得自己像是身体坐起来了,脑袋仍留在那个凹陷里。
一日,钱惜人到楼下买酒。忽见蒋伊娜挽着一个男人,远远走来。钱惜人疾冲上去,拉住她叫:“蒋伊娜。”
那女人惊叫:“干什么呀!”
男人在旁道:“神经病,认错人了!”他抓住钱惜人的手,想把那只手从女人身上掰开,却没成功,于是掌心反转,朝钱惜人脸上抽去。钱惜人没有躲闪,听到“啪”的闷响,女人从他指缝中滑走了。男人搂住自己的女人,匆匆往前去。钱惜人愣在原地,瞧着他们。他的心痛达到极点,极点之后,却又急转而下。仿佛满弓的弦突然断裂了。
他觉得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突然之间,他可以把蒋伊娜放下了。
钱惜人决定,从今往后,只对自己好。
“惜人”,不正是爱惜自己的意思嘛。
钱惜人清点了所有的钱款,五百四十六元七角三分。他揣着五百元,重返证券交易所,买了三百股股票。
一个月后,钱惜人赚到三千元,这比学生时代的任何一次都赢得多。钱惜人静静地数点钞票,他从没怀疑过,自己这辈子是干大事的。
一年后,钱惜人进了大户室。又过一年,他在外面收集身份证,雇民工帮忙排队,购买了十多万股。
大户室的十来个股友,常在股市收盘后到大饭店吃“工作午餐”。钱惜人不喜欢交往,但需要信息交流。他提着沉甸甸的包袋,跟在“舰队司令”王先生身后。王先生是大专生,其他大户要么中专,要么初中以下。这些人懂个屁经济,他们只是运道好,而他钱惜人靠的是头脑。
点完菜,大户们倾倒出各自袋中的东西,是一捆捆五十、一百的人民币,和一叠叠千元面值的定活两便存单。他们各自分配着。最年轻的“小山东”问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姐:“你见过这么多钱吗?”
姑娘波浪鼓似地摇头。
小山东伸出食指和大拇指:“看看这是什么?”
姑娘仔细地看,又难为情地摇头。
“这是点钞票点出来的老茧。”
男人们笑起来。小鼻子小眼的姑娘,在原地局促地拧着手。
小山东扬起手中一叠:“你猜这里有多少?”
“一百万。”
“哪有这么多”,王先生道,“五千块差不多。”
“你们不怕路上被人抢啊。”
“抢,哪个抢得走,我们最小心不过了。”
钱惜人闷声不响地收起钱,等菜上了桌,又闷声不响地吃饭。吃完打的直接回家,拒绝参加晚上所谓的“万元腐败活动”。
钱惜人抽出一些现金,买了三套四室二厅,一套二室一厅,还在郊外购置一座小别墅。又过两年,他拥有了一辆宝马车,神气地往返于证券公司。
钱惜人突然发现,这里过于拥挤了。每天清晨,外面人头攒动,无数受雇于大户的“打桩模子”,嗡嗡嘤嘤着,互相搜罗股票。从汗臭和喧哗中挤进门去,钱惜人意识到:是时候收手了。
股市崩盘只在瞬间,像没有预报的大地震。钱惜人早就安全撤离,所有损失加起来只有万把块。他读报纸新闻,有个倾家荡产的股票大户,在凌晨掐死妻儿,自己从十八层楼上跳下来。旁边的照片,是小山东的面孔。钱惜人第一次知道,他的本名叫赵万山。这是个有气势的名字,该有一份好的命运才是。
钱惜人终于不用关注变化莫测的数字,它们都凝固到了存折上。他决定谨慎地享受一下人生。
钱惜人开着宝马乱转。满街花红柳绿,有几个宾馆不错,听大户们说过,环境好,小姐好,服务也好。钱惜人远远观察过,进出的女人颇有姿色,钱惜人想象她们挂在他臂膀上的样子。这想象已经让钱惜人满足了,他终于没有进去。
待到霓虹渐次熄灭,最热闹的市中心显出冷清,钱惜人就回家。他不喜欢大房子,灰尘多,走路有回声。八十平米的二室一厅已经足够。钱惜人待得最多的是卧室,仅容一床,一衣架,一电视柜。他不喜欢看电视,没事躺着发呆,或者读书。那只老旧的床头垫还陪着他,提醒着他那段低谷的日子。
看到眼睛发酸,钱惜人就把书页哗啦啦地来回翻,或者关了灯,静静坐着。他觉得有点寂寞,确切说,是耳朵寂寞了。这里太安静,连个刹车、狗叫的声音都没有。钱惜人又心痒痒,想弄几只猫玩,好歹忍住了。他决定给自己找个伴——一个女人。
钱惜人订做了高档白衬衫和整套西装,还买了手套、皮鞋和礼帽。手套太白,礼帽太高,仿佛随时会从里面变出一只兔子。营业员不住地夸:“有气派,很挺刮。”
钱惜人装束整齐,开着宝马往繁华地段钻,一有咖啡馆就停下来,找个角落位置喝一两杯。他觉得自己回头率挺高。
一天,发现一个中意的,五官像巩俐,嘴唇比巩俐还厚。奶子和屁股挺大,可惜有些下垂,但被紧身衣裤一勒,又肉鼓鼓地诱人。她正低头摆弄拷机,鼓着腮帮子,满脸不高兴。钱惜人将杯中的摩卡一饮而尽,冲过去说:“姑娘,你好。”
露露是技校生,毕业后做前台小姐。男朋友以前是露露公司的客户。露露辞去工作,和男友同居了一年半,为他打过三次胎。她提出结婚,对方只是打哈哈,闹了几次,男友索性三天两头“出差”。他们租房住。露露听男友说过,他爸妈家有个大花园,可以坐在大阳伞下,边摇吊椅,边喝葡萄酒。
钱惜人和露露打招呼时,她正接到男友信息:“小乖,我忙,别催。”一抬眼,发现面前站着个衣着滑稽的男人。露露决定,要报复一下男友。
她跟钱惜人回家。钱惜人指给她看:“红绿相间的那幢,就是我的。”
露露惊叹:“别墅!”
钱惜人带她进门,露露要换鞋。钱惜人道:“不用换,很久没人住了,况且也没拖鞋。”
露露坚持打赤脚,还不住口地说:“这么好的房间,为啥不打扫。”她下意识地拭拂家具表面,还没走到里间,已经满手灰尘。钱惜人道:“以后让阿姨打扫。”他领她洗手,露露盯着锃亮的镀金龙头,出神道:“他家也是这样的吧。”
钱惜人问:“什么?”
露露道:“没什么,”又道,“不怕你笑话,我家五人挤着十平方,连抽水马桶都没有。”
“我以前也差不多。”
露露显出感兴趣的样子:“那怎么现在这样好?你和家人住在一起吗?”
钱惜人摇摇头,走出浴室。露露跟在后面,喋喋地问:“你是不是白手起家啊?我特别佩服这种人。不像我男朋友,其实自己没什么本事,全靠爸妈当年打出来的江山……”
她跟钱惜人到落地窗前,就住口了。她看见大片园子,光秃秃地露着泥土色,偶尔一两丛绿,也是随性乱长的野草。
“这里不种树吗?”
“可以种树。”
“还可以装太阳伞和吊椅。”
“你觉得喜欢,也可以装。”
露露觉得这句话,使她有做梦的感觉。但当钱惜人拉她时,她还是往后缩。钱惜人又拉,这回拉住了。露露的手很肉,钱惜人使劲一捏,她的皮肤就极有弹性地回应了一下。
露露道:“你弄疼我了。”
钱惜人道:“真的吗?”他用另一只手抓她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掰。他的动作太笨了。露露闭起眼睛,微微挣扎。钱惜人亲到她的嘴,狠咬她的舌头,露露不挣扎了,发出“嗯,嗯”的轻叫。
钱惜人边吻边说:“外面太冷,要不里边躺一会儿。”
露露推开他,喘着气道:“我要回家了。”
“还没上楼参观呢,顶层有个阳台,看出去景色很漂亮。”
这时,露露感觉腰间振动,拷机响了,一定是男友。露露狠狠按住拷机道:“好吧,去看看。”
上楼时,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钱惜人胡乱地介绍了几句。进到卧室,俩人面对面站住,有些不知所措。钱惜人深吸一口气:“我们躺着吧?”
露露道:“我其实挺传统的。”
“我知道你挺传统。我们躺着吧。”他开始解裤带,动作有些僵硬。
“连床垫都没有,怎么躺呀。”
“那躺地上,挺凉快的。”
“你不是说,很久不打扫,很脏吗?”
钱惜人不再说话。室内没开灯,走廊有些光射进来。露露看不清他的脸。她想起那个拷机信息,低头看了:“小乖,我事没完,你先睡。亲亲。”
露露将拷机反转过来。“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受,”她道,“改天吧。”
“改天是哪天?”
“要不……明天。”露露走近,主动拉钱惜人的手,她的手心潮潮的。
钱惜人送她回家,露露执意在半路停下,再走回去。钱惜人道:“路上不安全。”
“很近的,就当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