噜噜只和沈立军亲。只要沈立军离开视线,她就呜咽起来。白天,她雪团团地缩在木窝里,睡觉,或者眼神哀怨地趴伏着。沈立军一回家,她才欢天喜地迎出去,在沈立军的脚踝上擦来擦去。
沈立军每日饭后遛狗,遛完亲自清洁她的毛发。浴后的沈噜噜,通体散发着柠檬护发素的芬芳,像一只新洗晾干的毛垫子。这只白色毛垫伏在沈立军的膝盖上,陪伴他做作业到深夜。
沈立军18岁那年,噜噜死了,沈立军痛哭了好几场,仿佛死去的,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他和爸妈吵了三四天,他们终于同意把噜噜葬到绍兴祖坟那里。
在同一年,沈立军被毛头暗算,鼻梁旁留下“人”字伤疤。伤愈后,凭着沈永强的上下走动,沈立军进入第一志愿财经大学。读了两年,腻了,去英国读工商管理。在国外玩几年,吸过大麻,泡过洋妞,又腻了,2000年回国读MBA。读完仍不想工作,晃在社会上。2003年回校读在职博士。
沈立军读经济学专业,双休日有课。他没事开着车,在校园里乱转。清爽可人的学生妹,很合他的口味。
截止此时,沈立军破过六个半“处”。最小的14岁。一个外国人,五个中国人。所谓半个,是一青岛妹。做爱时没落红,青岛妹哭了,坚称是处女,还列举专家观点,说激烈运动会导致处女膜破裂,而自己恰是短跑健将。青岛妹长得倒像处女,屁股窄窄的,乳头粉粉的。和笨手笨脚的处女做爱,唯一的快感是见到那点红。不见红的处女,等于不是处女。
沈立军最长的交往是三个月。那个上海女人,说话像唱歌。在哪儿就坐,都先用纸巾擦一遍椅子。他们有过三个晚上,她仍是处女。她愿意用手,也愿意用嘴。沈立军几次强迫她,但上海女人的指甲厉害,硬生生抓得他没了感觉。
沈立军问她有几个男人,上海女人算了算,说八个。
“都八个了,那层膜还没破呀。”
“那是留给老公的。”
“幸亏我不是你老公。”
“幸亏你不是我老公。我要找个老实人,除了有钱,还要宠我。”女人说得一脸向往。
这天约会,沈立军灌了她大半瓶十年陈红葡萄酒,上海女人将胃里呕空后,很快沉睡过去。半夜,沈立军分开她的腿,正待有所动作,女人突然警醒:“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
“我报警了,我报警了!”
沈立军抽了她一耳光:“妈的,你去报呀,婊子!”
女人不喊了,哭起来。沈立军又抽一巴掌,觉得手掌疼痛,从她身上下来:“哭你妈的哭,膜还没破呢!”
两人僵持大半夜,女人哭累了,终于先睡着。沈立军找来平头螺丝钻,往她身后一捅。上海女人啊地醒了。搏斗了十多分钟,在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中,鲜血涌上床单。
这是沈立军遭遇的第六个半处女,他赔了一万块“开苞费”,让一把螺丝钻享到了福。第一晚时,有的女人丝丝点点,有的则势如潮水。上海女人的鲜血一滴滴,一行行,在地上汇了个小血塘。沈立军差点送她去急诊室。
此后几个月,沈立军没有碰女人。后来他碰女人了,但没遇到处女。2004年1月23日,沈立军认识了他的第七个半。
董小洁是扬州人,常人想象中的典型扬州人,小巧,乖顺,皮肤白晰。她读文学专业,但不擅长文学,当初报的新闻系,差了几分,被调剂到中文系。进校第二天,董小洁跟着室友到师姐那儿窜门,听说今年本系就业形势不好,晚上回宿舍哭了一场。
第二天清早四点,董小洁抱着英文书去背单词,发现宿舍楼锁着。
值班阿姨道:“回去睡觉吧,要五点半才开。”
“放我出去吧,你可以再锁上的。”
“你是新生?这样不守规矩。”
董小洁回蚊帐里闷坐,又抽泣起来。上铺模糊地问:“什么声音?”董小洁拼命忍住。
自此以后,董小洁每天五点起,用隔夜水泡一袋奶粉,边吃饼干,边看《四六级词汇》,到了五点半,拎着热水瓶,抱着单词书,出门去了。董小洁打完水,在树丛里背单词,热水瓶放在脚边,有时站着站着,摇摇晃晃了,就猛掐自己的手背。她的指甲很长,背一个单词,就在书页上掐一个记号。不久掐满了,回过去复习,一大半忘记。董小洁又哭,哭完,从字母A开始重背。
董小洁还旁听新闻系的课,《新闻学概论》似乎比《文学概论》浅显。她每次等课快开始了,才从后门溜到最后一排。她害怕大家注意她,但被忽略时,又感觉自卑。新闻系的人,看起来个个神采飞扬。下课铃一打,董小洁飞快收拾东西,逃离教室。
一转眼大半学期,董小洁感觉什么都没学到。新闻系的采写,不能找老师批作业;本专业的之乎者也,又不感兴趣;背了很多单词,英文仍不好,尤其做听力,脑袋里嗡嗡一片。
董小洁花五十元办了听音卡。听音室的《StepbyStep》教程年代久远,播放时滋滋作响,董小洁的听觉也快霉烂了。她从第一盘听起,A面听了三遍,仍然迷迷糊糊,还磁带时,看到有人在借第十盘,董小洁又快哭出来。
练听力的时间多了,旁听新闻系的就少了。董小洁权衡再三,觉得前者更重要。这时,班里有人作为交换学生,被送去新加坡。是副班长,和老师们熟络。董小洁掐指一算,系里的老师,除了三四个给自己上课的,其他一概叫不上名。
爸妈经常说:学习是其次的,人际关系第一位,以后踏上社会就知道。去新加坡的副班长,英文还不如董小洁呢。董小洁想认识老师,还想和同学打成一片,但这些需要时间。
董小洁在纸上划表格,每天分成二十四格,两格背单词,两格上专业课,半格吃饭,一格……剩下六格睡觉,董小洁想了想,又从“睡觉”中划去一格,归入“熟悉系里老师”。她把时间表夹入笔记本,锁进抽屉。
董小洁的每一天从痛苦开始。和睡意搏斗,和单词搏斗,天气转凉,还和寒冷搏斗。上专业课时看英文书,做听力时惦念作业,自由安排的时间里又犹豫:英语?看书?旁听?系里转转?一天就过掉了。到了夜深,董小洁亮起应急灯,躲进帐子看书。她双眼模糊,大脑茫然,熬到楼里其他灯都熄了,才能安心。有时不小心磕睡过去,翌日就懊悔一番。
董小洁内向,成绩一般,不是干部,没参加社团。听说今年就业形势更差,新闻系都未必找到工作。她决定春节留校,看书加外出实习。
妈妈来电话:“小宝贝,学习怎么样?”
“不错。”
“爸想你了,我也想你。”
董小洁马上泪如泉涌。
“乖乖别哭,留在学校也好,多学本领,身体更要当心。我们照顾不到你。”
董小洁说不出话,她听见妈妈也哭了。爸爸接过电话:“想家随时可以回来。”
董小洁想家想得发疯。寒假的校园,冷清得像被扫荡过,连麻雀也一窝窝地躲起来。大年三十晚,另一留校生来招呼,说学校组织年夜饭。董小洁拒绝了。她想背单词。
炮竹声太闹,淹没了董小洁的背诵声。改做阅读,思路又时时打断。那就看书吧,顺便做做古文翻译。“《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这有什么用!用人单位不会在乎是否背得出《诗经》。
董小洁思念父母。这对老实人,在中学家长会上,总是备受瞩目。爸爸一个劲傻笑,妈妈像外交部发言人,摆出谦虚的架势,抵挡各路赞美:“哪里,你们家小玲也不错。”“小洁没什么出跳,只是笨鸟先飞。”
回家后,妈妈将那些夸奖,一句句表演给董小洁听,直至被不耐烦地打断。此时此刻,坐在冬季大学的宿舍里,董小洁多么希望重温赞美。她曾经引以为荣的勤奋,已经成为笑柄。室友还翻出她的时间表格,问:“为什么‘熟悉老师’是一格,‘熟悉同学’只有半格?原来同学不如老师值钱。”
沈立军和董小洁,相识于清晨。
前一晚,沈立军在酒吧喝到醉醺醺,招呼了四五个哥们去KTV,在小姐腿上睡着,醒时凌晨四点,头晕,脚冷,眼神恍惚。买了单,众人散去,沈立军将车歪歪扭扭开到永和豆浆,吃了油条和小馄饨,精神好起来,一路狂飙,飙到学校,从后墙爬进来。
空气透出一点亮,在薄雾背后晕散,树影子染得湿漉漉的。路面罩在雾气中,显一段,隐一段。一棵雷电劈过的梧桐,在拐角处拦了拦路,它齿印似的缺口上,爆着几茎新枝。沈立军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睛似浸了明矾,渣滓沉洁一清,世界就把清清爽爽的面目裸出来。
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在这世界里。她立在两棵水杉之间,毕恭毕正地捧着书,眼睛却是闭着的。
沈立军“喂”了一声。董小洁惊醒,发现一个男人贴脸过来。
“真有本事,站着也能睡。”
董小洁收拢书本,拎起热水瓶,疾走。
沈立军紧跟道:“喂,小姑娘,拎两个瓶子重不重?”
董小洁的细胳膊抖了抖。沈立军抢过一只瓶,想抢另一只,董小洁紧紧护住。她的小指上有一点冻疮,像戴了红戒指,把整只手衬得肉白肉白。手脊上还有四个“酒窝”,随着手势变化时深时浅。
沈立军耸耸肩:“别紧张,我不是坏人。博士生,正规MBA,英国留学回来的。”
董小洁低着头,她的刘海被雾打湿,贴在脑门旁。
沈立军道:“今天天气好,兜兜风去,我有车。”
“我不去。”
“什么,去?哈哈,你的声音真好听。”
“求求你了。”董小洁的手似一只白鸽子飞过来,在空中停顿几秒。
沈立军将热水瓶慢吞吞地递还给她:“你怎么放假不回家?”
“实习。”
“爸妈不想你?”
“想。”
沈立军吹了一口气:“我也不回家,老头子老太婆不想我,他们只想自己。”
“怎么会。”
沈立军笑嘻嘻道:“说了你也不懂。不过我不在乎,有女孩子想我就行。”
董小洁又低头往前走。
沈立军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喂,你在哪儿实习?”
“还没找。”
“听你口音是外地的,在这儿没个朋友熟人,确实不好办。要不我帮你找吧。”
“骗人。”
“我说真的。”
董小洁注视沈立军。沈立军忽地耳中静悄悄一片,他听见自己无比诚恳地说:“我可以帮你找,真的。”
董小洁似乎要信了,终于还是摇摇头。
沈立军道:“我很像坏人吗?给你看身份证!”在身上乱掏一番,只找到桑拿浴所的贵宾卡,“身份证呢,奇怪,身份证呢?”
董小洁扑哧笑了,想说什么,又忍住。
沈立军翻到皱巴巴的学生证,往董小洁手里一放:“看,我是博士生,没骗人吧。”
证件照上的沈立军脸颊削瘦,眼神忧郁,鼻侧的疤痕也不那么刺眼。董小洁仔细瞧了,将学生证还他:“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