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头住203,一室一厅,墙上垩了石灰,地面刷了绛色油漆,家具都是式样简单的二手货。进门一条狭窄通道,一只硬纸板箱,“晶晶亮,透心凉”,塞着抹布、打气筒、折叠伞、自动鞋刷,以及皱成团的马夹袋。护墙板比地面颜色略浅,上方一些脚印和刮痕。
通道右侧的白墙面上,乐慧打死过一只蚊子,血迹擦不干净。研究一番,认定受害人是乐慧:她的血较稀薄。毛头在那滩红上扎根钉子,选他童年的蜡笔画,镶进镜框,挂在墙上。是乐慧最喜欢的一张:长发女子立于花丛,手举一株紫色草。“你看她的眼睛,有点像我呢。”毛头淡淡扫了一眼:“是吗,你有这么好看?”
通道尽头是客厅,一方小餐桌,三把旧木椅:一张乐慧坐,一张毛头坐,另一张有些松动了,毛头用来搁脚。乐慧在对面贴了一张邓丽君,时间长了边角残损,用透明胶粘了一圈,没粘服贴,邓丽君的半张俏脸拱起,眼神就斜出去,几分刻毒样子。
客厅左手卫生间,右手厨房间,都是淡绿木板门,半月形金属拉手。卫生间的墙壁是白色马塞克,时间长了有点脏。抽水马桶的座圈松脱,放上放下发出乒乓巨响。门后一个小浴缸,乐慧躺入时,脚抵着浴缸壁,头颈正好枕在另一侧。如果两人共浴,毛头就蜷起身子,将乐慧胸对胸抱着。乐慧喜欢这姿势,可以不费力地互相搓背,当毛头抓挠她脊椎的凹沟,乐慧就会呻吟:“哦呦呦,舒服——”
最喜欢的是厨房,一个灶头,一方水斗,一只餐具柜,一张小圆桌。乐慧是食物王国的女主人,油盐酱醋、刀叉盏勺、锅碗瓢盆,统统听命于她。她在毛头专用的木碗上刻:“毛头爱乐慧”。
202住个瘸腿老头。一次乐慧和毛头在屋里嬉闹,忽听敲门声,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小楷的繁体,“安静”二字,落款“贰零贰”。乐慧说:“糟老头多管闲事,去教训教训他。”毛头说:“人家孤苦伶仃的,也没几年活头了,你和他计较什么。”
204是对中年夫妇,有个上初中的女儿。晚饭后,只要不下雨,一家子就排成一溜,保持半米距离,在小区的鹅卵石路上默默走着,走到尽头,再齐齐后转。如果天气不冷,就脱成光脚,三双鞋子齐放于路边。某晚,小猎狗叼走女儿的一只鞋,乐慧高兴坏了,叫出毛头:“快来瞧这些四眼!”俩人站在阳台上,观赏围捕小狗的好戏。
乐慧偶尔回家取衣服和生活用品,影子弄倒成了客栈。乐鹏程骂:“一对游手好闲的宝货”。乐慧嘻嘻一笑:“老娘心情好,不来和你罗嗦。”
这俩人真是游手好闲,乐慧也觉得奇怪。毛头解释说,生意做大后,指挥手下就行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做的啥生意呀?”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毛头沉着脸,又道,“玉石生意。”
毛头接电话时,总要回避乐慧。时间长了,乐慧听到铃声响,就自觉走开。每个月出差一两次,走时通常留个短信,或者到机场后,才电话告知乐慧。乐慧觉得他行踪神秘,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毛头常带乐慧去高档商业区。满世界的华服珍饰,让乐慧透不过气。毛头直愣愣地冲进去,只管问:“这儿哪件最贵?”营业员们或诧异,或不屑,最后无不热情非凡,几个柜台的同时拥过来,争相推销自己的商品。
毛头给乐慧买了好几件晚礼服,夸张的蕾丝和裙摆,有一条还配了长及肘部的网眼手套。
乐慧道:“好看是好看,就是没机会穿。”
毛头道:“高档衣服,是要在高档场合穿的。”
乐慧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听音乐会。毛头用刀叉的手势,和她一样笨拙。乐慧在音乐厅里迷糊了一会儿。周围人都穿得挺随意,前排有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们两次——西装笔挺的毛头和裹得像银鱼的闪闪发光的乐慧。
乐慧宁愿溜进大学舞厅跳舞,或者去工人文化宫唱歌。一次她提出,想到毛头业下的“慧慧娱乐总汇”玩,当即被否决:“那不是正经女人去的。”
“生活简单点无所谓,”毛头训导道,“品味不能掉下去。”
乐慧将高跟鞋挂在脚趾上晃啊晃:“干嘛一定要有品味?”
“有品味了,才不会被看轻。”
“我们有钱,谁会看轻我们。”
“有了钱,就更该有品味。”
“那又是为什么?”
“慧慧,别和我抬杠。”毛头眯起眼睛,这表明他有点不快。
乐慧重新穿好鞋子,搔了搔脑袋,想了一想:“我觉得,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说不清,好象我们在骨子里,很像,又很不像。”
那天,毛头在浴室呆了许久。乐慧反复催问:“好了没?在干嘛?我憋不住了。”
毛头出来了,脸色发青,举着沾满鲜血的手道:“去医院。”
排队很慢,检查很快,乐慧冲进门,凑到托盘前看。医生已经摘掉一次性手套,在水斗里冲洗,扎马尾辫的女护士整理完洞巾、弯盘、活检钳,退到屏风外。
“快起来,后面还有人呢。”医生道。
毛头慢吞吞地换上来医院时的牛仔裤。
“现在的人,就爱搞乱七八糟的事。”医生甩了甩湿手,马尾辫在外面轻笑。
“出去后到厕所排气,两小时内不吃东西,”医生在病历卡上龙飞凤舞,“感染很严重,给你开黄柏胶囊和痔疮膏,以后不要用手抠。另外,”医生面无表情道,“可以去北京的大医院,让他们给你装个人造括约肌。”
毛头自顾自地走,下楼梯动作迟钝。他的嘴唇咬出血了。
她紧跟道:“医生让你去排气。”
毛头不理。
“我们还没买药呢。”
铁板的脸越来越黯。乐慧拉他手,勾他胳膊,都没反应。他一进门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乐慧下了一锅面,自己吃一小碗,剩下的放在床头,冷了,糊了。乐慧又去买药,胶囊按每顿剂量减开,膏药拆掉外壳,放进抽屉里。毛头一动不动。
到了晚上,乐慧把面重新加水煮开,吃完,剩下的盛在大碗里。
“饭后半小时吃药。”她道。
毛头突然从床上弹起,咆哮着猛砸墙壁。石灰哗啦啦下来,豁出一个拳头大的凹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