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对莫雷家的传说也是津津乐道，但我所乘坐的德国汽车联盟越野车在莫雷家的山林里跑了快一个小时，还没见到人烟，眼前只有一条长长的大理石路，在弯曲的丛林、河谷之间穿行，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在这种情况下，我终于对莫雷家的“低调”彻底厌倦了。现在世界各地的富豪们都喜欢在家里种满杂草，就是莫雷家开的坏头！
我正恨恨不已，莫雷家的房子却到了，还别说，外观真是比较朴实，三幢联排楼房排成品字，中央有一座小喷泉广场，房屋的样式跟老式的修道院有几分相近。据说老莫雷时代，这座宅邸后方有一个停机坪，到大莫雷那一代，为了达成真正的“归隐”，已经拆除了。不过小莫雷又把那儿建成了一个老飞机博物馆，真要有急事，还是可以从那儿飞出去的。
越野车在广场前停下。我下了车，顿时有一种奇妙的体验：此地空阔、安宁，耳边只有微风缭绕，送来远处山林中的鸟鸣虫语，空气中没有特别的花香或泥土芬芳，反而只是特别的清冽，如同从地下引来的冰泉水。刹那之间，城市的喧嚣荡然无存，不只是远离而已，而是亘古之前就从未存在，地球只是一片荒野，从退却的冰河里慢慢苏醒，嫩芽新发，走兽繁衍，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和谐。而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甚至也不是一个旁观者，我也和文明一样从未存在。
仆人只是微微鞠躬等待，一句话也不说。当我回过神来，为我带路时，仆人也还是不讲话，这不仅仅是礼貌，还是一种暗示，我也没法开口问什么了。
顺便一提，所谓仆人，是四十个年纪在二十岁上下，容貌端丽的不同种族的美女，个子一样高，腿一样长，身材一样漂亮，站在一起像一排漂亮的小树。我就知道小莫雷很低调，低调得让人恼火，世界上怎么还有如此低调的人啊。
四十分钟之后——广场比看起来要大很多，所以宅邸也比最初看起来要大很多——我坐在莫雷家最小的一间会客室里等待世界第一富豪来临。而两个月前，这个富豪还在艾拉利亚大学城附近经营一幢老出租房。据说这间小会客室在众多会客厅里是最为尊贵的，因为可以和莫雷们近距离一对一的谈话。我不知道老板有何面子，竟然这么轻松就约到了时间。又过了十五分钟，小莫雷姗姗来迟。
小莫雷的长相我已经在照片上研究过了，本人……怎么说呢，比不会动的相片更加面目可憎。他那弯弯的鹰钩鼻子使人想起中世纪老巫婆的形象，光秃秃的头顶闪着锃亮的油光，耳朵上方仅有的两撮头发倒是雪白没有杂色，这些倒还没什么，关键是他的眼睛和嘴巴，他锐利的眼神仿佛在计算你今天应该付给他多少利息，嘴角总是不满的倾斜着，仿佛随时准备开口，把利息的数字翻倍告诉你。
我还没说话，小莫雷就开炮了：“你是苏雪妍的手下？来找我有什么事？不是为了洛奇那孩子吧？”这家伙在艾拉利亚做房东，自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事实上，我就是为洛奇公子而来。莫雷先生，您如果知道他的下落，请告诉我。”
“没门！你这穷小子，快点从我家滚出去！别想来破坏洛奇那孩子！”老头尖声叫道，脸蛋涨得通红，其显眼的程度好比青蛙的腮帮。
嘿，别看他声色俱厉，屁股都没有离开椅子。我心里这下有了底。小莫雷是可以谈条件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给我这个见面的机会。
“我不知道您跟洛奇公子有什么渊源，我连他的人都没有见过，不过，此次我们事务所却是为了他的幸福而来到巴黎。倘若您不是他的敌人，就请协助我吧。”
“不，我不是他的亲戚。”老头靠到椅背上，简短的回答。这个老变色龙，态度变得比布加迪超跑还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还以为他在表演话剧呢。
“那，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亲自到艾拉利亚开出租屋，做他的房东呢？是否您跟洛氏企业有某种协议？方便的话，不妨跟我说说大概。”
“洛氏企业？一个快倒闭的中药作坊，能跟我有什么关系？”老头皱眉，整张老脸一歪：“洛家虽然是个破落户，但洛奇却是个好孩子。我只是单纯的欣赏洛奇那孩子罢了。一个人像我活得这么久，人世间的纷扰见得太多，也见得够了，人反而会变得单纯。”
“我听委托人说，洛奇公子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一点都没有富家子弟的傲气……”
我话还没说完，老头突然又激动起来，摇晃着一根手指，大叫：“温文尔雅？没有傲气？哈！多么愚昧粗鄙的评语啊。好比用俗丽的金项圈套住天鹅，拿镶钻石的相框装饰古中国画。这怎么能形容出那孩子的好啊。那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到底怎样？”我看到他露出了破绽，赶紧追问一句。
老头随手丢过来一件小东西：“你自己瞧瞧吧。”我立起来一看，却是一面精致的小化妆镜，不知他是何用意。
“镜子里有什么？”老头问道。
“这……有我的脸？”
“对！是你的脸！话说回来，长得还可以啊，只是气质太乡土！你是从农村到艾拉利亚的吧？毕业不到一年？”
“这……”气质乡土！我还真抱歉啊！难怪老板也管我叫老鼠！
“明白了吗？那孩子究竟好在哪里？”
“难道，洛奇公子是一位美男子？”我强压下暴打老头的渴望，谨慎的问了一句。
“可不是一般的美男子！洛奇那孩子，可是一位风流倜傥、阳光明媚、宜雅宜俗、举世无双的美少年！以我小莫雷八十年走遍世界的见闻，都没见过更纯粹的少年！”
“难道，您到艾拉利亚做房东，就是为了看洛奇公子？”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还用说！”老头一斜眼，“一个人，活到像我这么大的年纪，什么都经历过，才知道最宝贵的是什么。那就是青春，是美！能够看着洛奇那孩子愉快的生活，没有比这更好的享受啦！”
我根本没法用言语来形容我此刻对他的观感，因为我怕我一出口，他就会叫壮汉保镖之类的人物来把我撵出家门。所以我避实就虚，谈点别的：“既然，您这么欣赏洛奇公子，就应该为了他的幸福着想。您知道，洛奇公子真心爱的人，是我们的委托人柯蓓小姐，想必您也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情景，是多么的温馨甜蜜啊。可是现在，罗丹家族为了生意场上的事，强行把洛奇公子带到了巴黎，想硬生生拆散这对小情侣，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难道您忍心看着它发生？您忍心看着洛奇公子伤心欲绝？”
他骄傲的摇摇头，“贫穷是美的大敌。洛奇家已经事实破产了，你们那个柯蓓，又是个穷得底朝天的小打工妹。如果他们在一起，不出一年，洛奇的美就会被毁掉。贝瑟芬虽然任性傲慢，家里总还有点小钱。再者说，贝瑟芬的长相比打工妹还略好，她跟洛奇的后代更值得期待呀……韶华易逝！不过，正因如此，才更显可贵！”
“原来您什么都知道，却坐视不管。”
“正是。”老头点点头，半晌不吭声。我有点生气，也索性陪他沉默，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我百无聊赖间注意到他扔给我的小化妆镜十分精致，便收进了口袋里。
“苏雪妍，现在还是喜欢调鸡尾酒玩吗？”小莫雷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是的。我喝过她的琥珀之梦，非常浓郁。”
“哦……”老头向窗外望了一眼，那儿一大片蓝天白云衬在绿草碧树之间，乍一看去，活像一幅装饰画。“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该有点进步。”
“这么多年……”小莫雷说的不会是苏雪妍的妈吧？心里虽有疑问，我表面上还是淡定自然的。
“很怀念啊！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就跟洛奇那孩子一样大，嘿，青春风采也不在他之下。那时的苏雪妍，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吧，我无意间走到她那个破烂事务所里，还以为是个酒吧呢，就向她讨酒喝，结果她就给我调了一杯琥珀之梦。也许当时是太口渴，也许是她的意境营造得不错，我真觉得那是我喝过最棒的酒。那年我回到家，把全巴黎最有名的调酒师都叫到家里来，让他们给我调琥珀之梦，结果啊……嘿嘿，全都比苏雪妍调的好喝……喂，孩子！”
我还在思索他说的苏雪妍的事，怎么他年轻时见过的苏雪妍也是二十七八岁？那至少是半个世纪前了吧？不禁一愣：“你是在叫我？”
他用手一指，“就是你。我这么大年纪，叫你孩子没问题吧？”
“当然、当然……”我无意识的抹了一下额头，居然有点冷汗。突然记起，我口袋里还揣着苏雪妍的素描呢，那个样子，怎么看也只有比二十七八小来着……
“现在苏雪妍得有一百岁了吧？老态龙钟！嘿嘿。贫民区里的生活可比不得这莫雷宅邸。你回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来我这里颐养天年，毕竟当年她也做过我的老板。对了，那个女秘书，鬼里鬼气的，叫希斯特的还活着吗？她那儿是不是又换了一批年轻人？”
“希斯特还在呢！老板也没有老态龙钟！不信你瞧瞧我带的画，这可不是什么古董，刚刚在艺术广场画的！本人就跟这一样！”我真想这么跟他讲，以解我心中的迷惑！可是我不能这么讲，一切以任务为重吧。
“咳咳！事务所现在是苏雪妍的孙女，小苏雪妍掌管，女秘书可巧也叫希斯特！不过，已经和莫雷先生你记忆中的人没什么关系了吧。呶，你瞧，这是小苏雪妍的素描像，和她祖母很像吧？”
老头接过画像，嘴巴顿时张成了“O”形：“喔！还真像呢！和她祖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
“真的很像吗？”我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语气。
“那当然！你看这鼻子，这嘴巴！只是衣衫不同了，时尚时尚，一时一尚嘛。孩子！这画，你能卖给我吗？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小莫雷双手抓着那幅画，生怕我抢走的样子。看他这么喜欢，再考虑到他的身家，我可以随意狮子大开口！然而……恐怕这正是老板把画给我的理由。她那个人，虽然总云里雾里的，心机可是高深莫测啊，真像活了一百年的老妖怪！
“您喜欢就拿去吧，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莫雷先生。”
“多谢！多谢！”小莫雷大喜过望，但他的神色却淡然下来，吩咐身边的佣人把画收走了，他微微的摇着头，几秒种后才注意到我在看他，便又笑了起来：“人老啦。总觉得过去的比较重要。”
“还是让我们谈洛奇公子的案子吧，莫雷先生。老板对这件事十分上心。”
“我还能怎么办？这是洛氏企业和罗丹投资集团两家决定的事。我是个生意人，不好插手别人的事。”看得出来，他收了我的画，气势已经败啦。
我不说话的看着他，老头想了一会，终于说：“好吧，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贝瑟芬雇佣了‘爱情夺取事务所’，这是一家在猎人联盟注册等级为最高级S级的事务所，精于操纵人心。据我所知，他们在地下黑市长期收购控制心灵的魔药。”
“操纵人心？这种行为不是非法的吗？”
“是非法的。但这种事情，民不告，官不究。你瞧，这家事务所接的都是私人任务，多数都是非法性质的，它的等级评定如何达到S？”
“您的意思是说，猎人联盟也有后门可走？”
“他们也是人。”老头显得有点不开心，不过，跟他的不开心比起来，我几乎有点忧心忡忡的啦。
有件不怎么重要的事，一直忘记向大家说明，那就是我大学所学的生僻专业。就像小学地理课本所描述的：西元二十一世纪末，因大规模地壳变动，在北太平洋与大西洋海域升起了数十座新岛屿，其中位于欧亚大陆南方的艾拉利亚岛因地理位置极佳而受到国际投资集团的青睐，注入大量资金。经过一百年的建设，到二十二世纪末，艾拉利亚人口达到一亿，逐渐取代纽约成为全球第一的大都会。
同期间，地球磁场发生微妙的变化，普遍降低了人类使用ESP的阈值。这使得超能力者大量出现，超能力的强度也极大提高。具有阅读能力之能力的超能力者出现，使得隐藏在人类中的各种异族也暴露出来。对超能力者的限制、对异族的管制成为不容回避的社会性问题。在这种情势下，超能力者的全球性组织猎人联盟正式成立。
对旧有的文明世界来说，要客观对待超能力者和异族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这里面还存在一些作为人类天敌而存在的异族，或许是为了社会需要，或许只是人类寻根刨底的那种天性使然，学术界对超能力者与异族的研究就这样摆到了台面上。
于是乎，一个名为“超自然能力与异族亚文化研究”的冷门专业就此诞生啦。这可能是人类史上最年轻、最莫名其妙的专业，专门为艾拉利亚大学的低分录取者和那些爱好做梦的青年人而设。
没有错，我鲁心平，正是超自然能力与异族亚文化研究学科的本科毕业生。毕业就失业，正是我们专业学生的真实写照，现在大家知道，我是多么对苏雪妍小姐感恩戴德了吧？另一方面，我在大学的四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收获的，那便是我对超能力者和异族的世界，有着比普通人更多的理解。当小莫雷向我提及猎人联盟，我简直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这么不正常的案子，如果没有超能力组织参与才叫怪事呢。
“孩子，我这里还有一点情报，你可以告诉苏雪妍，让她参考一下。罗丹投资集团租下了战神广场，据说要准备一场盛大的周年庆典，时间就在明天晚上。巴黎的社会名流都接到了邀请函。”
“您的意思是，洛奇公子和贝瑟芬都会出席这个晚会？”
“女人，是一种狂爱浪漫的疯狂生物！而浪漫，是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老头说得郑重其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为了这个感悟吃过不少苦头。
“我懂了。”作为后辈，我诚恳的接受了他的人生经验。
大概是小莫雷太爱我带给他的礼物，又或者，他对我这个充满乡土气息的艾拉利亚人很好奇，坚持要带我参观莫雷的府邸。我和老板通了电话，简短的叙述了目前的进展——我不能不说得简短，因为她正在人权广场大吃冰激凌，对我的报告根本没耐心听——便安心跟着小莫雷游玩一番，一直盘桓到傍晚。当我下定决心要离开时，小莫雷又为我准备了一台特制的印度老虎牌的豪华SUV，因为我早已审美疲劳，英姿飒爽的女司机和三名随车仆从并没有让我眼前一亮，我打着哈欠，登上了印度老虎客厅一般的后车厢。“山林”里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浓重，车子启动，像一头夜行的猛兽悄无声息的钻入夜幕怀抱之中。
希斯特打来电话说，为了犒劳我这个能干的下属，她们已经在人权广场附近最高级的六星级宾馆定好了套房，要我尽快过去，还说另有别的惊喜。嗨，听到这个消息，怎么说呢？我一点惊喜也没有！之所以选那么好的宾馆，肯定是老板要犒劳她自己呀。巴黎这么大，游了一天，早已累了吧？不知她有没有认真想过我们的前景，此行的花销，贫穷的洛氏企业断然无法为我们买单，巴黎对我们的爱情夺还事务所而言，是柯蓓的感激和一笔巨大赤字的交换……
不过，老板都不担心，我这个做下属的自然也没有担心的必要。印度老虎那犹如沙发一样的大靠背椅包裹性好极啦，躺在上面，颇有一种置身温泉水的错觉！负责捶腿的仆从也十分专业！这种极上的享受，大概是我这个苦命人人生的顶点了吧！我累极了，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丛林中一片静谧，头顶的月光穿过层层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又被黑玻璃的全景天窗滤得轻轻浅浅，如花瓣飘落在我脸上，恍如幽谧的梦境。我听见开车的女司机像导游一样在介绍着什么，声音语气充满了活力，却有几分似曾相识。但我正在瞌睡，没法思考在哪里听过她。丛林里起了夜风，草木发出沙沙的响声，由远及近，期间还掺杂着夜的鼾声，以及一声声低沉而绵长的狼嚎……
等等！为什么会有狼嚎啊！这里不是小莫雷的宅邸吗？难道他会在自己家里养狼？！
我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汽车已经停了下来。女司机和三个侍从就站在我面前，像参观笼中虎一样的看着我。女司机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笑容，我看不懂那笑容背后真正的意思，它仿佛只是一张画贴在她脸上。不，那不是人类的笑容，那是“复制”来的。
“客人，我们到啦。”她似笑非笑的说道。
我一下子认出了她的声音，她是“爱情夺取事务所”的那个女接线员。虽然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失真，但那个充满活力的语调，是我平生所仅见。我顿时不寒而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