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们乘坐飞机，飞往圣地亚哥北方的卡拉马城。路途不远，只有一个小时的航程。那儿附近有一个马普切人的小村落，叫“巴塔格尼亚”，紧挨着著名的乌尤尼大盐沼，亦即“天空之镜”的所在地。
智利北方直至玻利维亚境内的许多地名都很绕口，都是源自古老的马普切语。马普切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印第安部族之一，据说，他们现在还维持着原始的习俗和生活方式。但大小姐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大小姐说，当地人基本靠旅游业维持生计，所谓原始，不过是做做样子。没准那里的马普切长老出远门都坐私人磁力飞艇呢。孙铁拳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大变迁以来，人类文明进化非常迅猛，享乐主义横行，即使是像孙铁拳这样千锤百炼，浑身上下每根筋骨都透着古老神秘的东方苦修士气息的人，也不能免俗，有钱的话，干吗亏待自己呢。
注，上述都是孙铁拳自己的说法，我看不出他身上有所谓古老神秘的气质。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了。
原本，这是老板预定的旅程来着，现在却被我们抢了先。但我们之所以要跑这一趟，并非是像老板一样为了旅游。根据希斯特给我留的信息，那个古老的杀手中介组织的营业部就在巴塔格尼亚。并且，那里距离陈自海的车祸案事发地点也不远，我们此行可以说是一箭双雕的妙招。不过，顺便游览一下名山大川，何乐而不为呢。
飞机到达卡拉马城，并没有急着在机场降落，而是沿着阿塔卡玛荒漠的边缘盘旋几周。这时是当地的雨季，荒漠中倒有不少显眼的绿洲，配着若干个大大小小的湖泊，看起来倒是生机盎然的景象。最奇妙的是那些湖泊呈现不同的颜色有砖红色，青绿色，甚至还有银灰色的，把整个荒漠装饰成一块小孩子的调色板。空中导游小姐介绍说，这些色彩是由于湖泊中的矿物质不同造就的。她指着一块银色的大湖说，那便是著名的天空之镜，在高空看来，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像普通的陆地湖泊差不多，只是反光强烈，更加明亮罢了。
大小姐让飞机绕了几圈，直接降落到巴塔格尼亚酒店停机坪。喔，顺便一提，我们所乘坐的并不是智利航空公司的班机，而是大小姐租来的旅游专机。班机太费时了，而且此时是旅游旺季，订票也有点繁琐。任务紧迫，我们必须节省时间。
巴塔格尼亚酒店座落在村庄与大盐沼中间的位置，一旁是低矮古旧的印第安住屋，另一边就是号称世界奇景之最的乌尤尼大盐沼。不过，现在吸引我们眼球的却是酒店本身：整个酒店是纯白色的，在阳光下发出微微的光泽，看来就像晶体的反光。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七彩的虹光。酒店的造型就像普通的马普切民居，矮墙，圆拱门窗，茅草顶，只是扩大了一百倍罢了。大门前立着鹰头十字架，走进了看，整个十字架躯干都是用不同的面具图腾构成，大概是一种文化象征物吧。
此地十分燥热，虽说是雨季吧，地表却刮着干燥的热风，让人皮肤很不舒服，不知是不是毗邻大盐沼的缘故。
导游小姐贴心的介绍道：“巴塔格尼亚酒店是现今世界上最大的盐造酒店，比玻利维亚的老盐造宾馆大四十倍。酒店的里里外外都是取自天空之镜的粗盐。”
“什么，都是盐吗？”眨眼间，孙铁拳飞身到酒店门口，用舌头舔酒店的外墙。“不错，是咸的。”
“客人，请不要舔墙壁，可能会把墙壁弄塌呢。”导游小姐微笑着说。以东方人的标准来看，南美美女的嘴巴挺大的，但笑起来却别有味道，一点狂放，一点亲切感。我忍不住也微笑起来，让孙铁拳快回来。
“你可以走了！”大小姐不客气的对导游小姐说。哎呀。这些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仪态落落大方，讲话口气却时常很粗鲁，不知怎么回事。
“可是，您预付了全套旅行服务的款项呀。这是我的工作。”导游小姐为难的说。
“在这里等着就行了！老鼠，我们走。去查案吧！”
不由分说，大小姐拉着我就走，我回头叫了孙铁拳，那家伙恋恋不舍的又舔了一下大门，才追上我们。
我们进入了巴塔格尼亚村。和所有的旅游城市一样，这里的住民十分热情，简直从大老远就准备着给我们指路呢。村民中不少人都带着羽毛头饰，鼻子里还穿着白色的骨饰，看得大小姐直紧鼻子。当他们听到我所问的地址时，脸上总是有片刻的僵硬，审视的神情一闪而逝。最后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看样子是家民俗饰品店。我把孙铁拳留在外面，挑开门帘，让大小姐先行，随后也走进去。窗户太少，又都在高处，好像进气孔似地。房间里十分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难形容的味道，有点像藏香的感觉，但又一点都不香。房间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印第安手工艺品，有点拥挤，也看不出哪个地方是柜台。看见我们进来了，一个干瘦的土著青年迎上来，警惕的看着我们。
大小姐先问候了一下土著人，又问我：“怎么说？”
“告诉他，我们要杀一个人，一个外国游客。”
大小姐用奇怪的语言跟土著人讲了一句。土著人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又打量了我们一番，便自顾自的向里间走。我把大小姐护在身后，跟上他。
土著人说了几句话，听起来不像西班牙语。
“他说，是谁介绍你们来的。”
“一个老朋友。”
土著人没有再说话。把我们领到一个小屋子，关上门，离开了。这里总算有一张桌子，和两个树墩一样的小圆凳，处在对位。很多挂坠和别的装饰物从一条环绕整个屋顶的粗绳上悬下来。我在一个小圆凳坐下，大小姐则扶着我的背，四下环顾。桌子上似乎刻着一些文字，我看不懂，便指给了贝瑟芬。
“这是古代印第安语言。”大小姐皱皱眉，说。“好像是一首诗歌。”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读道：
难道我们真的活在世间？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即使是玉，也会被压碎，
即使是黄金，也被压坏，
即使是克特扎尔神的羽毛，也被撕得四分五裂。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房间角落里传来啪啪的鼓掌的声音。我定睛一看，老天，竟然有一个土著人一直坐在那里，我们都没发现！这家伙看来是个老头，皮肤作古铜色，头顶、身上都穿戴着木制和骨制的印第安饰品，非常和谐，再配上他那张皱纹深得像木纹一样的老脸，整个人就是一件古董啦。
“你好，我们来寻求帮助。”我说，大小姐随即用奇怪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土著老人坐在原地没有动，开始讲话。
“他说，你们是被信任的人。很好。现在，把手放在桌子上，触摸那些文字，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听话的把手放在桌面上。那文字是用刀刻在木料上的阴文，刻痕原本很深，但好像被油泥填满了。
“小心啊，老鼠。”大小姐关切的说，“有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突然之间，我感到桌面颤抖起来，好像地震似地：“不，不对，有什么来了！”
沙──我脑海里传来一阵异响，像沙漠中的飓风，沙粒摩擦滚动，刹那间，除了这声音，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中非常的慌。但，这种感觉也只延续了一秒钟而已，我很快就清醒了，我发现我正抓着大小姐的手，虽然很热，手心还没来得及生汗。
土著老人又重复问了一句。
“我听到沙漠的声音。我看到……我看到了风。”
大小姐翻译了一遍。土著老人开始木木的点头，仿佛他的脖子僵化了似地。他又开始讲话。
“他说，很好，你没有说谎。你不是那些人派来的。留下画像和姓名，告诉我，约定的时间、地点和方式。”
“报酬呢？需要多少？”
“一亿智利比索。先付清。”
那个老人慢慢转过身去。好像一下子融合进那堆木雕里，看不见了。年轻土著走进来，带我们出去。
一亿智利比索，按照实时汇率计算，其实只有两万多艾拉利亚元。这个要价真便宜得令人咂舌。我们很快付清了钱，我留下了一张纸条，写明我们的委托，走人。
门外，孙铁拳正和一个土著妇女聊着什么。双方语言不通，居然还聊得挺乐呵，真是莫名其妙。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书里说，充满野性的人，自有一套交流方式，可以跨越语言、种族的障碍，不会是真的吧？看到我们出来了，孙铁拳赶紧向土著妇女挥别，迎上来，问道：“怎么样？里面真的有神秘的杀手吗？”
“不错。我觉得我们这次是找对了。只要等杀手出来行刺，我们抓住他，再顺藤摸瓜，要马普切老头指认雇主，案子就了结啦。”
“何以见得？就算他们是历史悠久的杀手组织，我们如何确定，那个土著老头就是陈自拙雇佣的人呢？”大小姐惊奇的看着我。
“你没看到吗？大小姐。那老头背后的柜子上有一瓶绿色的酒。我在酒王的房间见到过同样的。那就是卡门之魂啊。作为报酬，可比我们给的多多啦。希斯特不愧是我们的秘书，她给的线索，就没有废的。”
“那，我们还真来对了地方呀。对了，老鼠，你说他为什么会信任我们呢。你在那个桌子上感受到什么？”
“热风。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可以做一下推测。大小姐，你肯定知道，猎人联盟对超能力和异族的管制有一条重要原则，即，不可将能力应用于谋杀。一旦被查实，即使是历经千年的杀手组织也好，都会上联盟的通缉榜。他们大概有一种测试，确定我并不是联盟的暗探。”
“但，我们还是要得罪他们了。老鼠，这不会有问题吧？”
“这些人绝非善类，现在是文明时代，也不该允许他们胡作非为。再说了，富贵险中求啊。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不冒风险，怎么能脱贫致富。你以为都像你，生下来就含着玉如意。”
“呀！”大小姐突然瞪大了眼睛，双手抓住我的衣角，急道：“你怎么知道我生下来嘴里含着一块玉的？谁告诉你的？这是我出生的秘密呀！”
我无言以对，只能和孙铁拳面面相觑了。孙铁拳满脸悲愤，怆然欲绝，我大概也是差不多的表情吧。有人苦干多年，连城市户口都没有，有人毕业即失业，有的人，却一生下来就享尽荣华富贵，并且还给家族带来吉运！人和人的命运，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长叹一声，认命吧。
“走吧，租一辆越野车。我们去天空之镜。”
我们的飞鸟越野车沿着一条黄土路颠簸前行，路很窄，左右两侧都是白花花的盐场。眼前一片空阔，有种风平浪静的大海的感觉。
大小姐拿出一本旅游手册，读道：“在那面巨大的镜子中，倒映出天空的景象，走在湖上，仿佛漫步云里，宁静，辽阔，美得让人窒息。”
孙铁拳道：“的确是令人窒息，智利的风太大、太干燥啦。还带着盐的臊气！”
我纠正他说：“严格来说，此地已经是玻利维亚了。不过在智利的旅游手册里却不这么写。”
“老鼠，我觉得这个手册很骗人。大的湖泊欧洲多得是，宁静的时候，哪一个不像镜子？偏偏这个乌尤尼湖就取了这么个大名头。”大小姐望着我，微微眯着眼睛。盐的反光照在车窗上，有点眩目，我早就先知先觉的戴上了墨镜，孙铁拳也戴上了上个世纪中叶流行的变色蛤蟆镜。大小姐则因为家训的原因不肯戴眼镜。她家的家训多得是，我们也懒得讨教了。
“因为这儿不是湖泊，而是盐沼。下面白花花的东西，是岩盐和石膏的混合物，如同镜子的水银亮面，上面再铺上一层浅水，就是镜子的玻璃啦。再加上，此地的海拔差是地球上最小的，堪称平滑如镜──小心了！”我一踩油门，V8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声，突然向前飞窜。左右白色的盐蔓延过来，眨眼便吞没了黄色的土路。车子颠得跳了以来，冲进了盐沼里。雨季尚未过去，盐沼的表面有一层薄薄的积水，此时便翻溅起来，像车子展开白色的羽翼。越野车劈开水浪，直冲到盐沼的深处。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法国童话，《青鸟的故事》：“公主爬上冰山，脚下是一个结冰的湖泊，许多男男女女把它当作镜子，在湖面上嬉戏。看到公主的身影，他们尖叫起来，警告她不可打碎了他们的镜子。”
“哎呀！这么鲁莽！我的书都被弄掉啦！”大小姐抱怨道。
我按住按钮，打开了越野车的敞蓬。燥热的带着咸味的风烈烈吹进来，我不得放开嗓门，才能让她听到：“睁开你的眼睛吧，大小姐，这可不是在你家花园里能见到的景色。”
贝瑟芬用手背遮着眼睛，从指缝间望过去，起初她的表情很有点不以为然，但很快她就惊呆了。蔚蓝的晴空，洁白的云山像道旁树似地铺展开去，而我们的脚下是几可乱真的倒影。车子不是行驶在潜水，倒像是漫步行在云里。远处，一座浮在盐沼上的黄色的山丘，山体与倒影相连，山尖倒转过来，好像漂浮在云里的悬空岛。那种令人窒息的自然之美，一下子就抹杀掉人类那点可怜的判断力。盐沼不再是盐沼，山丘不再是山丘，镜子不再是镜子。这里是“天空之镜”。
“天啊！太美了！老鼠，停下来吧，我也要去云里走走。”
孙铁拳冷静的劝道：“下面可都是水呀大小姐，是盐水！”
她没有听他的，推开车门，一下跳了下去。水花溅起来，打湿了她的连衣裙，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像最淘气的小女孩似地，欢叫着踩过水洼，冲到云彩里去了。
“简直是个小疯子。我们可没有给她换的衣服。啧啧，如果跟我们来的是身材火爆的希斯特，该有多好啊。老板也比大小姐强呢。”孙铁拳不无遗憾的摇着头说。
“她的旅行箱在这呢。天快晚了，等大小姐玩够了，我们就直接飞回圣地亚哥。明天还有明天的任务。”
孙铁拳奇道：“怎么，我们不是来查陈自海的翻车案吗？”
“喔，是这样的：根据亨利的资料，陈自海发生车祸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只是，因为盐沼地貌的特殊性，现场早已被粗盐填平，根本看不出什么。”
“那你打算如何调查呢？老鼠？”孙铁拳更好奇了。
我尴尬的假咳一声，说：“盐湖地区，五十年来只有这一起翻车事故。这里一马平川的，要翻车还真不容易。亨利说，陈自海为人稳重，更不会在阴沟里翻船。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彼此应该很熟悉吧。再说，雇主的话，我敢不信吗。所以说，这肯定不是普通的车祸，而是超自然谋杀事件呀！”
孙铁拳恍然大悟：“难道，你也是来旅游的？”
“别，把我说得像老板似地，我可当不起。咱们小小的办事员，饭碗要紧！”
“呸。假公济私。”
大小姐回来了，小脸红红的，头发上还挂着晶亮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来，像一场小小的太阳雨。她一边理着头发，一边说：“想不到，平民的生活也这么有趣。不行不行，太好玩了，我要给爸爸打个电话。”
我发动了车子，在湖面上做了个漂亮的180度旋转漂移，驶回原来的方向。一路上大小姐咕噜咕噜的说着法语，兴奋得很，根本顾不上把身上的湿衣服换掉。
“老鼠，我说服爸爸啦。”贝瑟芬笑眯眯的看着我，小脸上洋溢着只属于青春少女的那种纯粹的幸福。
“怎么了？”
“他答应我，把这个酒店买下来，作为我们家在南美的度假别墅！以后可以经常来玩咯！”
我和孙铁拳都噎住了，一时无话可说。大小姐一边哼歌，一边大大方方的换了外衣，好像知道我不会偷看似地。虽然是没有什么看头。
“哼。巴塔格尼亚酒店可是国有的。没那么容易买得到。”我暗想。但钱能通神，这种事，谁也不敢打保票。
我和孙铁拳都不想讨论这种话题。于是孙铁拳问我：“老鼠，你怎么引出马普切的杀手呢？如果他们有好多个，派来的刚好对酒王家的车祸案毫不知情，那老头死不认账，我们不是白费心思啦。”
“很简单。我提供的信息是这样的，明天中午十二点，目标人会驾驶一辆租来的白色吉利XC60汽车，赶往奥希金斯教堂饭店。我让他们就在那儿动手，切记不可留下证据，影响到我。既然他们有能够制造车祸的超能力者，他们就别无选择。”
“妙计啊，不愧是老鼠！”孙铁拳赞道，又问一句：“那，目标人是谁呢？可别真的弄出人命，否则就麻烦啦。”
“是你。”
孙铁拳楞住了，硕大的下巴吊着，半天合不拢嘴。最终，他只是叹了一口气。
“要我为你代理保险业务吗？”大小姐天真无邪的问道。
“不用。”孙铁拳流下一滴老泪，黯然神伤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