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身一人,来到维纳海滩一座美丽的人工岛,在两棵健壮的棕榈树之间搭了吊床,面朝着圣地亚哥的方向,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吊床摇晃着,树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应和温柔的海浪。我打开一瓶白葡萄酒,斟满了三只高脚杯,一只是自己的,另外两杯,则是献给正在圣地亚哥警察局盘桓的孙铁拳和贝瑟芬大小姐。祝他们在警局过得快乐。
来到海滩的时候,罗丹集团已经向智利政府发出了严正交涉,大小姐所造成的那一点小小的民事纠纷,应该不会耽搁她太久。而孙铁拳就有一点麻烦,他不但没有护照、签证这一类东西,甚至,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的国籍。我们都知道,他持有的是艾拉利亚黑户口。只能祝他好运了。不过,他也算是酒王的客人,卡门庄园想必不会放任不管。
嘿!奥希金斯大街在我们看来虽然有点不起眼,但在智利,可是响当当的狠角色。中午时,我们所造成的那一点小混乱,现在已经登上了我手中的这份晚报,还是头条。看看吧,连环车祸!群体暴乱!满天飞钱!配上大小姐那张云淡风轻的俏脸,真让人浮想联翩。也许几年后,还会有人记得这个疯狂的日子。
谁知道呢?我高举酒杯,向眼前的一艘洁白的三桅船致意,然后,粗鲁的一口喝光。爽顺细腻的酒液一下滚到肚子里,嘴巴里还留着浓郁的余香,在酒味变淡之前,抓起盘子里的蟹爪,狠狠咬开,吸食鲜美的蟹肉。白色的帆影渐渐隐没在傍晚的暗蓝色,圣地亚哥市的摩天大楼里,却亮起了无数盏灯火,好似凡间的星辰。天空,海岸,连绵的群山,绝妙的美食,旅游的乐趣,莫大与此啊。
“老鼠,你呀,真是不长见识。既然来到了卡门庄园,就应该更懂得酒啊。”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亨利没来,来的却是老板。
“喔,老板,你要来一杯吗?”
老板摇摇头,咯咯地笑着,突然掏出一把小水果刀,把我的吊床一端的棉绳割断了。我惊叫一声,随着吊床摔在草地上,屁股生疼。
“老板,你、你太坏了!我辛辛苦苦的跑了三天,案子也办妥当了,你怎能这样对我!”
“对不起,老鼠。我只是见不得你过得这样愉快。”老板柔声道歉,把我扶了起来,她拿起地上的两杯白葡萄酒,一杯给我,一杯留给她自己,和我轻轻的碰了一下杯。“叮”的一声。
“来吧,喝掉它,然后和白葡萄酒就此道别。”老板说,眼神里带着一丝离愁。
“道别?为什么?我还没喝够呢!”
她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我:“白葡萄酒,不能算葡萄酒。里面连单宁都没有。你可知道,单宁是葡萄酒的灵魂?没有单宁的葡萄酒怎能算酒呢。”
“你是跟卡门庄园的酿酒师傅现学的吧?在艾拉利亚市怎么没听你说过。”
“别管这么多了。喝掉吧。你瞧,这是什么?”她拿出一个瓶子给我看。那是个碧绿的酒瓶,比通常的葡萄酒瓶更扁、更长,似乎有1000ml的样子。酒瓶上什么装饰物都没有,甚至也没有标签。只那种纯粹的碧绿,就透出一种古老而凝练的感觉。
我惊道:“这难道是卡门之魂?”
“不错。这才是真正的葡萄酒。酒王说,整个世界上,能够调制卡门之魂的只有两个人。他自己,还有他的女儿,卡萨布兰卡庄园的陈冰。陈冰已死,酒王也将不久于人世。这种绝世的美酒再也不会有了,喝掉一瓶少一瓶。”
我赶紧喝光了白葡萄酒,把空酒杯递向老板:“要给我喝吗?”
“不给。”老板将卡门之魂变戏法似地收了起来,笑眯眯的看着我,显然又从戏弄我的过程中获得了邪恶的乐趣。
“你得到了这个,难道说,你帮酒王找到了小甜心安娜?!”
“当然。这世上有什么案子是我苏雪妍办不了的吗?没有。我的勤奋和睿智,就是破解一切迷题的金钥匙。”
我撇嘴,对她嗤之以鼻:“别吹了,老板。希斯特在哪里?案子是她解决的吧?”
老板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改变,温婉得好像初开的水仙。她丝毫不知羞耻的说:“虽然是希斯特解决的,但,找到小甜心安娜的人,可是你们老板我呀。”
“希斯特人在哪里呢?”
“跟我来吧。”
老板走向人工岛的另一侧,我则紧紧跟上。途中,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亨利打开的电话。亨利也到了人工岛,正在到处找我。我们决定先见见亨利,毕竟他也是我们的委托人之一,而且,这件事不让酒王知道比较好。
我们很快找到了亨利,他还是穿着那身刻板的西装,一尘不染,一丝不苟。我猜测他可能有五十件同样的衣服,以便随时更换。
“我把罗丹小姐和孙铁拳先生保释出来了。现在他们正在酒店里,由我的人保护着。很安全。罗丹小姐发了一点小脾气,而孙铁拳先生,他好像对警察有偏见。他说要放火烧掉智利警局,我希望这只是气话,否则我们还是快把他遣送出国为妙。”
“别管他。他跟警察有宿怨。杀手指认了陈自拙吗?”
亨利摇摇头:“没有。杀手不知道雇主。不过,我们也有进展。我们已经把杀手和陈自君案联系起来了。警察调出了事发地点的监控录像,这个马普切杀手就在录像里,他还上前查看了陈自君的伤势。陈自君很幸运,杀手以为他死了。不然,他完全可以控制赶来的救护车,给陈自君来个最后一击。”
“傻人自有傻福啊。”我感慨道,不禁想起了陈自君看到大小姐时色眯眯的表情,“你必须尽快控制住巴塔格尼亚的杀手头目,一个马普切老头。只有他见过雇主,可以让他指认陈自拙。”
“我已经找一个联络人,跟他们的首领沟通。但,结果我们没法保证。警局介入以后,猎人联盟同时得到了消息。说不定已经有赏金猎人在往巴塔格尼亚的路上了。不管怎样,鲁先生,你已经破解了这两起车祸案,我会很快将报酬付清。”
“那么,关于那些毒杀案,查到下毒的酒了吗?”
亨利摇摇头:“酒吧的毒酒早就被凶手处理掉了。做得很干净,一点线索都没有。我只找到了私人沙龙的一瓶酒,是陈冰喝过的。那是酒王给她的圣诞礼物,智利警方没敢动这瓶酒。我打算知会酒王后,再把酒送去作检验。”
“哦。那就没办法了,看来,没法拿到实证啊。有关那两起枪杀案,陈自拙、陈兴儒的案子,我也有一点想法。我觉得这两件事可能与遗产争夺无关,是局外人借着酒王家族内乱下手。”
“的确有此可能。海关的线人说,陈兴儒少爷一直在筹谋走私一批重金属到欧洲。他虽是调酒师,但对家族的产业并无太多兴趣。学习调酒也只是应付二太太罢了。”
“关于陈自拙的案子,亨利,我觉得你应该多关注一下女人。这位陈自拙少爷,偏好女色,是吧?”
“对。陈自拙是个风流种子。除了调酒、经营酒厂之外,就是跟女人厮混。”
“他结过婚吗?”
“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吊在一棵树上。他可不像陈自君少爷一样傻。”
“他被害的日子是平安夜,被害的地点,则是红灯区,很可能是一起情杀呢。”
老板眼睛一亮,插进来说:“红灯区?你们去了红灯区啊,老鼠?怎么样,智利的红灯区好不?酒店漂亮吗?床大吗?舒服吗?”
“你在想什么呀,老板,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老板眨了眨眼睛:“你一直跟罗丹小姐在一起呀。”
“别吓我。罗丹家的杜宾狗凶着呢,再说还有她老爸。最关键的一点,我对大小姐本人没兴趣。”
“为什么?大小姐很漂亮呀。那个翘翘的小鼻子,吹弹得破的雪白肌肤,蓝色的眼睛,真是我见犹怜呢。”老板十分惋惜的说道。
我不理她,继续跟亨利讨论案子:“不管怎样,我的调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回艾拉利亚。我事务所从即刻起与酒王家族脱离任何干系。请尽快付清报酬。合作愉快。”
亨利与我愉快的握手:“合作愉快,鲁先生。事实上,你们还真得离开智利。今天中午的事故造成了数十亿比索的经济损失,尽管罗丹国际投资集团已经承诺赔偿,智利外务部还是对罗丹小姐下了特别驱逐令。”
老板突然说:“亨利先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在酒王背后,是你一直在支撑着这个酒业帝国吧?酒王就要死了,你为什么不走到前台来,把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攥在手心里?”
在我印象中,这还是老板对亨利讲的第一句话。此时的老板表情肃穆,在青色的月光里,她看起来像一个庄重的女神,嘴里的每个字眼,在末世来临之时,都会变成判决。
亨利很快答道:“我和酒王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没有权力抢夺他的财产。况且,我也不想成为酒厂的主人。”
但老板仍然看着亨利。于是,他叹息一声,讲出了真心话:“我讨厌酒。我的亲生父亲,生前是个酒鬼,他除了喝酒,什么也不做,每天有十八个小时泡在酒里。幸好,他喝得太醉了,倒也没给家里造成太大伤害,只是经济上越来越窘迫。恩特利亚的生活成本很高,单靠我母亲微薄的薪水根本不够用。为了补贴家用,养活我和两个哥哥,我母亲只好到夜总会去跳艳舞。”
“我的母亲,她是个聪明、激进的女人。也许是年轻时穷过了,她对金钱有着执着的占有欲。酒王有钱,但他好像对钱向来没有太高的要求。他的酒王国一再扩张,他的财富不停的积累,但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既然开始了,就认认真真的玩到底。爱财的女人,反而使酒王的巨额财产真正有了意义。”
“就在一场脱衣舞表演时,我的母亲遇到了酒王。对我而言,那就是一切的开始。──好了。你们的任务结束了。鲁先生。你干得真好,坦率说,我根本没想到能拿到这样的结果。不愧是专业级的侦探。”
老板却笑了:“你逃不掉的,亨利。你的命运已经跟酒连在一起了。”
我们来到了人工岛的另一端,朝着太平洋的方向。时间已经很晚,海水阴晦的色彩早已侵蚀了天空,吞噬了最后的霞光。天地之间一片空寂,哗哗的海浪声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只是白天的记忆而已。酒王坐在老轮椅上,面朝大海,而希斯特则站在他身旁,轻轻扶着椅背。他们站在一起,如同一幅古旧的油画,有一种莫名的和谐感。
我悄悄走过去,尽量不惊动酒王。但酒王却说了一句话,一句我想破头都猜不到的话,使我一下子呆住了。
“亲爱的安娜,我最爱的安娜,我的小甜心,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酒王说。他无疑是对着希斯特说的。
希斯特没有回答。夜色越沉,希斯特的存在感便越大,她站在那里,散发出无可抗拒、令人恐惧的气息,她是月族,她是夜之王者。如果我拥有一双月世的双眼,一定能看到她背后张开的暗之羽翼,像黑色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海浪翻滚。
酒王知道这个事实吗?他一定不知道吧。否则,他应该会明白希斯特为何要离开他。希斯特的生命无尽,而他的人生,不过是天荒地老中的一次回眸。希斯特的故人只有一个,她的爸爸,那个不知在哪流浪的老吸血鬼。陈文武,这个聪明绝顶的华裔调酒师,她或许只是为了他的手艺,才在他身边短暂停留。他对她而言,就只是美酒而已,一如现在,他的死也只是一颗飘落的微尘。
希斯特默默的站着,感受着太平洋的悠久与冰冷。老板和亨利也走过来了,像我一样,一语不发,沉默的看着酒王与希斯特。
“我是为了你才买下卡门庄园的,安娜。你说过,你爱它的葡萄酒,你爱那里面蕴含的阳光的味道。我一直想为你买下它,可是我太弱小了,直到十年前,我才买下了它,还有整个智利的葡萄、山谷。五年前,靠着对你的回忆,我酿造出了卡门之魂。它是真正的阳光之酒,自它降生的第一天,它就一直等待着。现在,你终于来了,我的安娜。它是你的了。你可以随意处置,把全智利的葡萄园都烧掉吧,我已经酿造了足够多的美酒,可是除你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配得起它们。把我的酒业帝国也一并带走吧。都没有意义了。”
希斯特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也淡得听不出任何情感:“卡门庄园是你一生的心血,怎么能就这样毁掉呢。留下它吧,就当作你在这个世界上留在的痕迹。你心里有合适的继承人吧?”
“我爱你,安娜。”酒王执拗的说道。
“我也爱你。”
希斯特俯下身,在酒王的额头轻轻一吻。那一吻仿佛化开了海面的雾气,月光摔碎在平静的海面上,化成一片温柔的碎银。希斯特无声的伸开双臂,就在我们眼前消失了。
亨利走上前,扶住了酒王的轮椅。也许是彼此太熟悉了,酒王立刻就知道是亨利。他不回头的问道:“你还在查那些谋杀案吗?”
“是的。我已经有了结果。虽然,我还没有证据指认凶手,但我能够确信,陈自拙少爷一手制造了所有的谋杀案。”亨利胸有成竹的说道:“陈自拙少爷雇佣了巴塔格尼亚村的马普切人杀手,用车祸的方式进行了两次谋杀,分别是6月17日,在维纳海滩,谋杀陈自君少爷,未遂。10月2日,杀手又在阿塔卡玛盐湖制造了第二起车祸,陈自海少爷、他的妻子和两个男孩同时遇害。”
“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做的,不是么。你只有抓到中间人,否则你无法确定雇主。”
“不错。但是,每一起车祸发生后,前一个受害人同庄园的调酒师随即被害。陈自君车祸案后,8月4日,发生了陈燕毒杀案,而陈自海车祸后的第六天,发生了陈自峰毒杀案。很明显,车祸案是毒杀案的必要准备,因为车祸案的目标人都是高级调酒师,可能会妨害毒杀案进行。而能够对陈燕和陈自峰进行毒杀的,也只有剩下的一名高级调酒师,陈自拙。我之所以指陈自拙为凶手,便是基于以上逻辑。”
酒王笑了,“呵呵,你错了啊,亨利。你知道吗,在我的王国里,你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你不懂酒,而且,你也不爱酒,你不想倾听它们。在我的王国,所有的真相都在酒里。”
“如果你懂得倾听酒的声音,亨利,你就会明白,家族中的高级调酒师,不止是陈自君,陈自拙,陈自海三人。还有一个,陈冰。”
“她一直隐藏了实力。她早就超越了其他三名高级调酒师,甚至一年前,她还暗自配成了一瓶卡门之魂。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我,才能勉强压过她。再过五年,她会到达怎样的境界,就连我都不知道了。”
亨利惊讶了:“怎么可能?如果,陈冰也有高级调酒师的能力……难道,陈自君、陈燕、陈自海、陈自峰的案子,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吗?”
一直旁听的我,这时也站不住了!这怎么可能?!我的心在滴血,如果陈自拙不是凶手,又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否定陈冰是凶手,那我指出的调查方向不是全都废了吗?报酬不是没了吗?我的薪水!我的前程!苍天!
“你不了解酒,亨利,可是你更不了解陈冰,你本来有机会了解她的,但你退却了。如果你稍微调查一下,你就会知道,陈冰走在我的长孙陈兴儒之前开展了走私业务,已经有十年了。她十九岁时就已经是港口黑帮的大佬。陈兴儒想要走私铜到欧洲,等于在陈冰的地盘上抢肉。同时,他又是家族继承人之一,陈冰怎么会放过他?”
“那,陈自拙少爷难道也是……”亨利的声音低下去,似乎不愿讲出这个猜测。
“正是。她亲自动的手。最后一个杀掉陈自拙,并伪装成情杀,就可以把全部事情栽赃给陈自拙了。那天是平安夜,距离前一桩谋杀案的时间不远。的确是最合适的时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如果让我来策划这一切,未必有她做得这样出色。呵呵。陈冰啊。她是最适合继承我的人选。聪明,隐忍,果决,冷酷无情。但是,我却必须亲手杀死她,我最完美的女儿。因为,这是我们作为一个家族得以延续的根本。”
酒王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平淡,几乎有点安详的味道。如果你想从他的笑声中找到一丝悲伤、怜悯之类的情感,很抱歉,绝对没有,顶多能找到一点点自嘲。
“你找到我给她的圣诞礼物了吗?亨利?警察本想调查那瓶酒,被我要了回来。不错,那里面有我加进去的毒液。陈冰杀了这么多兄弟姐妹,她必须负责。亨利,我知道,你爱她。但是,很糟糕,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是一个掠夺者,你只能以酒业帝国继承者的身份得到她。所以你宁愿躲开她,使她成为你思维的盲点。”酒王从怀里取出一只小酒瓶,递给亨利:“来!喝一口!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亨利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也许是感情过于激烈,喝得急了,亨利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酒王问他:“很苦,对不对?”
亨利艰难的点头,把酒瓶还给了酒王。
酒王叹息一声:“单宁啊。它不是酒的灵魂。它是酒的本身。我们品尝葡萄酒的时候,其实品尝的,不过是单宁之苦。而接下来的甜美,只是苦涩消逝带来的幻觉。亨利,我累了。回去吧。明天,别忘了替我向客人道别。”
亨利推着轮椅,从我和老板身旁经过。原来酒王已经全瞎了。他根本看不到我们。但我看他的眼睛,却有着一丝光彩在涌动,好像浓黑的大海上飘浮着一颗邪异的火种。
第二天,我们的飞机起飞时,便听说了酒王去世的消息。